施黛 作品

第 75 章 終章

「前世」

被接到青淮山後,周嫵連續昏迷了三日。

容貞師父診斷說,她心氣嚴重鬱結,又經歷火難,受恐受驚,導致傷了身體根本。

於是,從她睜開眼後反應過來自己身處何地時,就被容與不容置喙地遞過來一碗騰冒熱氣的湯藥,她怔了下,看清眼前人,心緒瞬間蔓延開別樣滋味,她遲疑沒有抬手,卻聽他催促說道。

“要我喂?”

“不,不是。”

周嫵趕緊準備接過,可不想,對方忽的將手臂抬高,像是故意為難的樣子,她收手沒有再追上去,此刻她渾身沒有力氣,勉強清醒後,整個人的精神都是疲倦懨懨。

容與默言坐在床沿邊,舀起湯匙,攪了兩圈,終於再次遞給她,他開口:“自己趁熱喝了,我現在喂不了你。”

他的眼睛不方便。

聽出弦外之音的周嫵,頓時心虛又懷愧,她甚至不敢抬眼去看他。

經歷過先前的那些不愉快,如今物是人非,再面對他時,周嫵無法做到坦然接受他搭救的好意,脫口感恩之詞,更不能假裝自己已經忘記了前塵往事,和他如尋常老友重聚一般,相面無隔閡。

她辜負過他,傷害過他,而這些,絕不可能因時間期久而一筆勾銷地帶過去。

見他又將藥碗往前遞送了送,周嫵不敢勞煩,趕緊伸手接過,“我自己來。”

容與順勢鬆開手。

這藥苦得很,喝下去的瞬間,周嫵眉頭立刻蹙起,可因不想叫對方覺得自己矯情,她只好硬著頭皮一鼓作氣喝完,但叫人意外的是,容與不知從何處掏出塊蜜餞來精準塞進她嘴裡,周嫵驚詫不已,眼睛都不由睜得更大些,她臉紅著慢慢吃下,甜滋滋的蜜果很快壓過喉口的苦味。

“謝謝了。”

“嗯。”

抑不住的除去臉頰的紅暈,還有難控的雜亂心跳聲。

幸好,此刻他看不到她的失態,免去了她的無地自容。

她喝完藥,容與很快離開,之後一連兩日都不再見他身影。

周嫵繼續在山上養歇身體,每日按時喝著湯藥,卻還是時常感覺身子乏力,除去偶爾下榻去院中散散步,她大多時間裡,都是倦於出屋的。

與她同住一院的還有兩個侍婢,兩人負責照顧她的日常起居,但卻從來不願與她搭話,就算是周嫵主動開口詢問些事情,她們也都儘量簡潔回覆,像是對她避而遠之,不願與她有過多的接觸。

周嫵想,青淮山的人都是恨著她,怨著她的。

但這都是應該的。

又過去五六日,外面的風聲到底是傳進了周嫵的耳朵裡。

為何一連幾日她都未曾見到容與的面,一開始她只以為,是自己這張面孔惹得他生厭,可後來越想越覺不對,若真是如此,那他開始就不會故作大方地將陷入困厄的自己援救上山,依他的品性與胸懷,根本不屑於落井下石,蓄意報復,他幫她是真

心,這一點毋庸置疑。

一定另有原因,周嫵篤定著。

很快,她的猜測便得到證實,她無意間從婢女們私下議論中得知,容與哥哥最近未能露面,竟是因在練功途中無意傷了腿,並且傷勢嚴重,必須半月臥床,此事近日已在宗門內引得不小的風波,但周嫵得知這個消息時,已經是事發的七日之後了。

周嫵坐立不安,她著急想過去探望容與哥哥傷情,可又記得他的事先提醒,叫她不要在宗門內隨處閒逛,她自知是客,不敢違揹他的提醒,自己初來乍到,更不願給他添去麻煩。

心頭焦慮了一整晚,直至翌日清晨,院門外傳來響動,周嫵驚疑起身,見來人竟是容與的小師弟,向塬。

她十分意外。

對方見了她直接開門見山,免了多餘客氣,“我師兄是為你受的傷,你不知道?”

周嫵聽聞後只覺驚疑,“為我?”

“真是禍水。”

向塬瞥眼冷哼一聲,絲毫不忌憚當面挖苦人,他盯著周嫵不善開口:“也不知道你身子究竟有多金貴,貞師父一整個藥廬裡的寶貝藥材都不夠你用,還累得我師兄費盡心力去幫你尋那隻長在峭壁上的珍禾!若不是為了你,他眼睛不便何苦去逞這個能,更不會踩空崖石墜下來,為護住懷裡的珍禾,他雙手無法施功,於是顧不得自己身子重重落地,咬牙生生折斷了腿……現在倒好,我師兄斷腿每日躺榻鬱鬱不樂,周大小姐倒是有心思澆花養草,整日過得好不悠閒自在,你的良心……”

更加惡毒的話,向塬強忍著才沒有脫口。

他脖子都快憋忍紅,但想起師兄接人上山前對他的叮囑,他又能多為難她什麼,但這口氣他沒那麼容易嚥下,他忿忿盯著周嫵,眼神敵意半分不遮掩。

周嫵原地怔愣住,她努力消化著這些突然而至的信息,起初難以置信,而後又陷入一片茫然之中。

她心裡有些猜想,卻不敢貪妄,她根本不配。

向塬不給她多想的機會,很快再次開口:“師兄身邊缺人照顧,而他自己卻堅持不肯喚下人近身,他一向不習慣被人接近,但是,除了你……所以你現在跟我走。”

向塬用力咬重最後三個字,這才是他刻意跑這一趟的目的。

若非為此,他才不會來見她。

周嫵沒有立刻答應,她心存顧慮,心想縱她誠心過去,對方卻並一定願意見她。

她自上山的第一日便察覺到,他是有意在避著她的。

如今周家沒落,父兄遭難,她又遇人不淑,身陷困厄,慘慘悽悽……這般境地,容與哥哥不過是念及上一輩的交情,這才以德報怨,暫時放下芥蒂對她搭手救助。

這樣做,不過是為江湖道義,周嫵有自知之明,又豈會自作多情地往自己臉上貼金。

或許採藥的事,是向塬誤會了什麼,為了一個背叛過自己的,名義上已經不算數的‘未婚妻’,容與明明該厭惡至深才是,又怎麼會以身犯險,傷身傷體,根本不值得。

周嫵逃避道:“對不起,我恐怕不能答應跟你走,門主先前有過交代,叫我少在宗門內走動,我不想壞了規矩,惹他不悅。”

“你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向塬幾乎是咬牙切齒了,“師兄為何不允你在宗門內隨意走動,你心裡當真想不通其中彎繞?若不是當初你心太狠,毒害了師兄的一雙眼睛,導致宗門子弟人人將你痛恨至極,師兄又何必如此煞費心機地護著你,為你單僻一方隔絕指摘的淨土?他對你可謂用心良苦,而你卻連親自過去看看他都不願意,他的腿傷、眼傷可都是為你而受,拜你所賜!”

向塬開口的一字一句格外清晰銳利,如針尖,如鋒刃,精準地生生往她心坎裡戳扎。

她一遍一遍感受著切膚的鈍痛。

同時,她覺得自己心頭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迅速坍塌,緊接著,又有什麼在悄無聲息地復甦重建。

她再也做不到自欺欺人。

當日,在京郊的陋屋殘院中,她詫然見他現身,又聽他蹲下身對她寬慰啟齒一句——阿嫵,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那時,她內心怎麼可能沒有觸動,可只有假裝不懂,抑制深想,她滿懷愧的一顆心才能稍微好受些。

可是……若那份她想視而不見的愛意生長太盛,她恐怕,會再裝不下去。

“我跟你去。”周嫵忍下自己身體的不適與虛弱,奔前一步抓上向塬的手臂,著急催促說,“我們現在就出發。”

向塬落眼逡巡,只覺女子善變,他拂開她的手,沒多廢話什麼,周嫵答應便順他意,於是他乾脆轉身,快步離院帶路。

到了地方,周嫵敲門而進,向塬識相獨身離開。

進了門,見容與哥哥正臥榻睡著,她不敢冒然出聲打擾,於是輕輕將房門闔閉,又放輕腳步,在他房間裡渡步打量著寢屋的裝潢與擺設的傢俱。

裝潢簡樸,佈置也素素單單,裡面只放置著生活必需之物,書桌座椅,床榻古架,除此,再無一點趣味養性的東西,比如字畫,瓶器之類。

周嫵這樣想著,抬眼間忽的注意到挨著窗牖的一排花架上,擺放著兩株旺盛的蘼蕪花,與整個房間的暗沉基調顯得格格不入,她靠近過去時,正好有陣習風從窗隙鑽入,撩拂過草葉,葉片便順勢舞動著上下晃擺起來,很顯茁茁生機。

只是據她所知,蘼蕪並不常見於臥房裝飾,而且更巧合的是,她一直不隨大眾喜好,愛用梔香、玫瑰香一類的香料染衣,反而別出一格,這些年來一直保持用蘼蕪香草浸衣洗滌的習慣,於是她身上自然時常帶著股淡淡的溫香氣息,不過除了她自身,周嫵並不見京中再有其他貴女同用此香。

偏偏是蘼蕪。

容與哥哥房中突兀地生著這樣一株花草,還生得極好,而他本人,又哪裡見得是喜好養花護花的,他分明意不在此。

容與醒了。

他反應警敏,幾乎睜眼瞬間便立刻察覺到自己房內還有位外來客,他看不清,遂蹙起眉頭作勢開口要質問來人是誰,結

果剛要啟齒,他就被一股熟悉的花香氣味鑽鼻,那味道不是他房中自帶的,更明顯比平日所聞濃郁很多。

容與自然猜到是誰,於是眉頭擰得更深,他單手拉過被子,率先的動作是遮掩住雙腿。

他問:“誰在你面前多得嘴?”

周嫵不想給別人帶去麻煩,鼓足勇氣開口:“是我無意間聽來的,不怪別人,我,我來是想照顧你。”

“這裡不需要人。”

“你需要。”聽他果然拒絕,周嫵聲音略顯急道,“你眼睛本就不方便,若腿腳再不穩的話很容易磕碰受傷,你需要我。”

後半句話,她完全脫口而出,剛說完,周嫵立刻意識到這話帶著引人遐想的曖昧。

她面容閃過片刻的不自在,手指攥握衣角,緊張的再不敢冒然啟齒。

容與也偏過臉去,口吻似不耐一般,“先管顧好你自己,病病殃殃的有什麼資格照顧別人。”

周嫵慚愧地將頭垂得更低,無法反駁這話。

但她態度堅決,決意不會離開,她軟下聲來,繼續同容與商量說:“我身子已經慢慢恢復,不再如先前那般難受了,完全可以照顧你……如果你會因房中多了個人而覺得不自在,那我保證不隨意進你的寢屋,只按時幫你端藥喂藥,這樣好不好?”

容與:“沒有要喝的藥。”

周嫵不解,“可是我聽向塬說,你分明傷得很嚴重,貞師父怎會沒開藥方呢?”

容與抓住她的疏漏,“向塬?”

“……”

周嫵一窘,她下意識抬起雙手捂住嘴巴,神情滿是懊惱,她竟然情急之下無意出賣了向塬,這該如何是好。

她搖頭欲解釋:“不,不是,容與哥哥,是我非要跟向塬打聽的,與他沒關係,也不是他攛恿得我。”

越說越顯欲蓋彌彰,周嫵識相趕緊閉上了嘴。

她偷偷去瞄容與的表情,果然見他臉色沉著,周嫵不知他信沒信自己的說辭,但見他眉頭微擰,於是猜測他大概是嫌自己聒噪了。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她開口的後面那些話,容與根本連一個字都沒有聽下去,他陷入短瞬的恍惚,只因為她開口的那一聲稱呼。

容與哥哥……

她從沒有那樣喚過他,不管是記憶裡,還是夢魘中。

容與強行喚回自己的思緒,而後沉默著將腿上的被子掀開,露出下面纏繞著紗布的,滿滿敷裹著黑濃色藥膏的雙腿。

他對她沒再遮瞞,面無表情地開口解釋剛才那話:“不用喝藥,但需要外敷。”

周嫵目光落在上面,忽覺眼眶洶湧熱意,她吸了下鼻強忍住眼淚,為了看得更清,她蹲下去朝前傾身,於是立刻離得容與更近很多。

她目光仔細略過每一處,終於知曉向塬口中的‘嚴重’究竟是到什麼程度,為了什麼珍禾至於他如此……她受不起。

察覺小腿腿面有外來的灼熱呼吸掠過,容與覺癢緊繃,氣血倒湧,整個身子都快半僵住



他動作不便(),只好咬著牙朝裡挪了挪身?(),以此避開接觸,卻不想對方並無察覺他的閃躲,還自然而然再次貼近,毫無男女之防地超越了安全距離。

“阿嫵。”他忍無可忍出聲。

周嫵抬頭,“嗯?”

這個距離很要命,容與沒辦法這樣與她共處,於是聲沉道:“幫我遞一杯茶。”

“……哦,好。”

周嫵遲疑了下,確認自己沒有聽錯這才應聲,她不能確認,他要自己幫忙做事,這話是否是同意她留下的意思。

周嫵起身瞬間,容與呼吸終於得以順通。

身前那抹蘼蕪香氣散遠了,避過她的近距注視,他慢慢嘆出口氣來。

喝茶只是藉口,呷了口,容與便放下,但令人頭痛的是,她再次湊近,比方才更甚。

兩人誰也沒出聲,房內一時安靜下來,容與是再次身僵且嗓口發澀,而周嫵則是定睛俯下身來,繼續認真觀察他的腿傷程度。

剛剛並沒有看完。

從草藥敷得薄厚程度她可以確認,容與哥哥主要傷到的是左邊小腿偏裡側的位置,且傷口應當很深,若不是有致殘的風險,依他的性子是斷不會那麼容易聽從貞師父的囑託,暫放下宗門擔子,不理事務,老老實實上榻休養。

對於習武之人而言,腿腳多麼重要,他從小勤勉苦練得來的一身本事,自是萬分愛惜,他不能亦不敢去冒這個風險。

思及此,周嫵心頭愧意更深。

心有所動,她完全沒意識到任何不妥,就這樣俯下身去,衝著他的傷處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氣,她想緩些他的痛,甚至若可以選擇替代,她一定毫不猶豫。

她懷著單純誠摯的關懷之心,完全不知自己此舉對容與而言究竟有多折磨,更沒發現此刻他手心浸出汗液的異樣,以及他心跳鼓動雜亂的緊張。

她吹拂不止,從外側一直吹到內側,分外輕柔。

容與屏住呼吸,身體繃如石塑,最後再也忍耐不住地咬牙推開了她,可情緒起伏中,他出手力道失控,竟無意將人推倒在地上。

清晰聽到一道失措的吃痛聲,接連又入耳身體磕碰地板的悶鈍響動,容與心下一急,毫不猶豫地撐起身想去查看周嫵的情況,於是不可避免地牽連到傷腿,紗布崩開,鮮血更是大片蔓延。

“阿嫵,傷到哪了?”

“容與哥哥,你的腿……”

兩人幾乎同時出聲,語調帶著同樣的急切。

明明先前可以忍,但是此時此刻,聽他不再遮掩的關心,周嫵心裡頓覺空落落,淚意更止不住得瞬間洶湧。

啪嗒,啪嗒。

滾落的豆大淚珠打在容與手背上,他心頭懊惱不已,忙緊張問:“哪裡疼?”

他以為她是疼哭的。

周嫵搖頭,吸了下鼻,再次將注意力落在他的傷腿上,“我沒事,容與哥哥,你的腿流了好多血,要趕緊用紗布重新包紮,我先扶你起來。”

()“你確認自己沒事?”

“確認。”

容與不信,抓過她的腕口,擺動兩下確認手臂無礙,接著又叫她起身,堅持要她在原地蹦跳兩下,他要從聲音判斷她是不是在說真話。

周嫵很是配合地麻利動作,容與哥哥傷處還在流血,她不願因自己多耽誤時間。

“你檢查過,可否能相信我了?”

“嗯。”

“那我扶你上榻,再幫你重新包紮,好不好?”

“我自己……”

容與推辭的話沒有說完,周嫵已經不容拒絕地主動攙扶上手,他見她施力費勁卻依舊堅持不肯放開,先前刻意偽裝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漠然模樣,衝她再維繫不住。

最後,他到底什麼都沒說,主動起身順著她的力氣開始挪步,雖有半邊身子靠她撐扶,但他配合著並沒有叫周嫵多費什麼力氣。

靠坐在榻後,兩人面面相覷。

周嫵不知從何下手,遲疑地蹲下身準備把染了血的布條先解下來,容與在這時突兀輕咳一聲,引得她注意後提醒說:“先去拿藥。就在外屋桌几上,一個白色瓷罐。”

“好。”周嫵起身過去。

等她抱著藥罐再回來時,就見容與已經把腿上的布條盡數除解完畢,之後又將貼膚敷著的過效藥液慢慢擦抹,沒了最上面的那層黑厚遮擋,傷口血淋淋的直接示人簡直觸目驚心。

周嫵只看一眼便立刻難受地瞥過目去,她強裝如常地將那些沾血的紗布全部收走,而後接過藥罐,堅持幫他擦拭。

去了舊的敷藥,便可換上新的。

周嫵手拿木匙細緻塗抹,全程保持彎腰俯身的姿勢,小心翼翼生怕會疼到他。

容與自當能察她的用意,卻沒有領情,“你可以快些,這點疼不算什麼。”

“可我不想你疼。”周嫵手上動作不斷,頭也沒抬地說。

容與抿緊唇,終於不再開口,任她如何。

於是整個上藥過程,幾乎比他瞎眼手殘時自己動手還要慢上許多,他心裡的感覺更生奇妙,再面對她的貼近也不再如開始幾次的緊張與繃持。

他開始習慣身邊有她。

可是這個習慣,多麼可怕。

上完藥,包紮好,周嫵全程緊提的一顆心終於能放落,她拿著還有剩餘的藥罐和紗布正準備起身,卻猝不及被容與抓住手腕。

她始料未及被一力道扯拽,身形一下沒穩住,於是不慎踉蹌地撲倒在他懷裡,然而她沒顧得上問他要做什麼,當下只一心著急注意有沒有蹭到他的傷口。

所幸沒有,她鬆了口氣。

確認之後,周嫵抬眼想先起身,卻看容與徑自朝自己伸過手,他眼睛不便,只好摸索著向前探過來。

很快,她注意到對方的意圖,是想要摸摸她的臉。

她想到自己如今的窘迫,心生抗拒與怯意,於是下意識想躲開,可容與的手比她快,雙手捧住的瞬間,周嫵只覺得自己的心也被揪住,

她難受得幾乎無法呼吸。

受了燒傷的臉,失了往日容光,從此變得暗淡,這是她咎由自取。

即使她先前已經前後經歷了不能接受,被迫接受,到再次崩潰,不認現實,再到最後瘋狂過後的麻木,她好像終於學會了放下,可這些自我暗示的逞強,在面對容與時全部失效。

他那樣愛惜的姿勢,雙手捧住她的臉……周嫵突然感覺到崩潰,眼淚更不受控地如珠掉下,她一時傷心到極致。

容與眼睫顫了顫,察覺到她的微掙卻沒有鬆開,他只很輕很輕地喟嘆一聲,像是從心底發出的聲音,“阿嫵,你受苦了。”

周嫵眼淚更加洶湧難止,她再也忍不住內心壓抑許久的委屈自責或是更復雜的情緒,伸手緊緊摟上容與的脖頸,靠在他肩上放肆又痛快地哭了許久許久。

直至哭得累了,嗓子都發啞,她脆弱地靠著他肩身,終於將早該坦誠的一句話,輕訴出口。

“容與哥哥,對不起……”千言萬語,只彙總在這一句話中。

容與回摟住她,摟得用力,很緊。

……

周嫵順利留了下來。

為了能將人照顧得更妥帖,她主動詢問容與自己可不可以搬進來與他同住,見對方臉色閃動,她忙解釋自己會睡在外屋的椅榻上,絕不擾他,如此只是為了方便能隨時聽他相喚。

容與猶豫,但挨不過她請求,最終答應。

於是之後的幾日,兩人共住同一屋簷下,同食同寢,算得相處和諧。

當然,這裡的同寢只是兩人同一個時辰入寢休息的意思,他們一人住內室,一人住外間,分得清楚,不過雖是如此,兩間房中間不過只隔著層山水擋屏,若明燭燃得盛些,估計左右都能透過影,更不必說兩邊完全的不隔音。

第一夜互道晚安後,兩人都不自在,但後來上藥時,連衣服都是周嫵親自動手幫他脫,有過這樣的接觸,容與越來越習慣身邊有她。

還有,她有個習慣,每次貼膚敷上藥,她都會記得俯下身低頭吹一吹,是否真的有效並不明確,容與只知他每次都是咬牙在受,可他沒法阻,呼吸灼灼間,他早陷意亂情迷中……

兩人由此開始慢慢產生更多的親密。

十多日後,容與腿上的傷口開始結痂,周嫵在這時主動提議要幫他擦身淨洗。

容與忍著心跳問:“你確認?”

周嫵羞赧垂下眼,點點頭,意識到他看不到自己的答覆,她沒有說話,而是湊上前忽的抬臂擁抱了他一下。

熱氣突然貼近,容與僵住身,“你……”

周嫵鼓起勇氣,問:“容與哥哥,你接我上山,到底是什麼意思,是為上一輩的情義,還是……你捨不得我?”

容與呼吸沉了些,他不答反問:“你說呢?”

周嫵貼靠著他胸膛,能清晰聽到他的心跳鼓動聲,無章的,震耳的,她想,那就是他的回答。

但早在更久以前,他已經無聲的,只以行動證

明瞭多次——他從沒有放下過她。

周嫵按捺不住,貼著他耳輕語:“容與哥哥,謝謝你給我愛你的機會……”

容與眼神依舊聚落在虛無,但瞳孔卻有光亮,不被人察的時刻,他偷偷熱了眼眶。

……

周嫵對容與無微不至的盡心照顧,兩月以來,宗門之人對此看在眼裡,於是慢慢的,他們對周嫵的怨恨變淡,不再敵視她,戒備她,甚至偶爾在外碰上面,也會簡單打聲招呼,即便沒有宗主事先叮囑,弟子們也不會刻意話語為難。

甚至原本對周嫵不情不願進行救治的容貞師父,如今也破天荒地主動派去弟子姜琦,叫她把自己最新研製出來的怯疤藥膏,送去後山交給周姑娘。

姜琦年紀小,先前一直私下聽聞婢子們對這位周小姐的議論,她們都猜測說,周小姐馬上就要成為宗主夫人,於是姜琦便當聽故事一樣,心裡早對這一人物產生好奇。

翌日她起得很早,早飯只隨意吃了兩口,便抓緊拿上裝著藥膏的瓷瓶,趕忙去了後山。

結果去了才發現,門主大人正在竹林舞劍練功,竟比她還要起得早。

先前她便聽說,門主腿傷恢復迅速,如今已經能夠正常獨立行走,卻沒想到,他這麼快就開始重新執劍了。

姜琦原地駐足了會兒,本想等門主練功完畢再上前打擾,結果對方收鞘停下後,她還沒來得及第一個湊上前去,入眼,就看到一個身穿淺粉色絲繡曳地長裙的美麗女子,手拿著白色棉帕,步履款款地向門主大人走近。

美人頭上梳的髮髻十分精巧漂亮,但姜琦卻看不出來那到底是什麼樣式,尤其她前面多留出一縷髮絲,幾乎快擋住半邊臉頰,相比她另外半張傾城的花容月貌,這裡的留髮實在顯得多餘奇怪了些。

這樣想著,姜琦垂眼,看了看自己手裡攥握的藥瓶,她這才恍然頓悟,美人大概是傷了右半邊臉吧……這樣的國色天香,實在可惜。

美人在門主面前站定後,抬手為其溫柔擦汗,明明是再尋常不過的動作,可她手拉衣袖,踮腳動作間,卻顯得那麼風情萬種。

而門主大人一手拿劍,一手則自然摟上美人的纖腰,兩人片刻的對視,門主竟直接傾身吻了上去。

美人輕掙了下,很快軟在他懷裡,之後慢慢回應又配合著他唇齒纏綿……

竹林裹霧色,翠葉窣窣的不遠處,姜琦默默手拿起兩瓶藥膏擋住雙眼,臉頰兩側也悄悄地紅了個透。

這樣的輕車熟路,可想而知,門主不知道都避人做了多少次了。

姜琦心頭暗歎,她還小的,她不該看的……

……

在青淮山的第五個月,一個尋常的竹林清晨,周嫵沒能像平日一樣,看完容與流暢地完成一套劍招。

她猝不及的感覺周身無力,旋即很快失了意識,倒地昏迷了過去。

再醒來時,她發覺自己躺在榻上,身邊除了容與哥哥,還有貞師父在。

但其實不用貞師父開口,

她也很清楚自己如今的身體狀況。

先前幾次,沒來由的感覺手腳冰涼無力,動不動的疲倦嗜睡,毫無食慾,這些都是預警,她明白自己身體在上山前就已經壞了根本,之後,在珍禾的調養下,她恢復了些氣元,但那也只是短暫延緩了她的生命。

她有預感,自己怕是要再次背約,她難過自己陪伴不了容與哥哥更久。

容與:“需要珍禾……那我再去找!”

貞師父:“上次去找便差點兒要了你半條命,你還要去折騰什麼?更何況珍禾早已經對周丫頭沒用了!”

容與的目光撕裂且破碎,“我不信。”

貞師父只餘嘆聲,“若是能救她,你以為貞師父不會努力嘗試嗎,可是她的命數已盡,我們做不到與天去爭。”

容與恨聲:“可我偏要去爭!”

貞師父搖搖頭,看向周嫵,眼神也懷心疼,她澀啞道:“與兒,最後幾日,好好陪陪周丫頭。”

貞師父離開了。

但容與還僵在原地。

相比她坦然接受死亡的淡然,容與哥哥的反應要激烈很多,第一次,她聽他說話竟帶著明顯的顫音,他的恐懼全部寫在臉上了,原本,這是他作為威懾武林的一方豪傑,面上絕不會顯露的示弱表情。

貞師父親手為周嫵準備了暖水湯汁,叫她最後幾日喝著,可以短時增神,恢復氣力。

周嫵心裡萬分感謝,如此,她幸運能在生命的最後時日裡,活得像個正常人。

可後面一連兩天,她都沒見到容易哥哥,她四處去打聽,可所有人都對她三緘其口。

直至第三日晚間,容與哥哥終於回來,他渾身傷痕,衣衫染著血色磨損嚴重,再看他手裡,此刻竟死死攥著兩株珍禾,整個人疲倦且洩力。

周嫵心驚起身,她知曉珍禾素來生長於懸崖峭壁間,極其不易採摘,於是自然猜出容與哥哥先前匿跡究竟是去了何處。

他又為自己受了苦……周嫵心裡揪痛得難受至極。

她向他靠近,想伸手抱他卻不敢動作,生怕會牽扯到他的傷口,然而沒等她糾結多久,容與抬臂,毫不猶豫地伸手將她摟緊在懷。

他聲音沙啞,蔓延無限的苦意,“我明明已經採來,可是貞師父不肯收,她不肯收……”

貞師父早就說過,珍禾已經對她續命無用,是容與哥哥自己執念不肯聽。

周嫵回抱住他,眼淚同時落了下來,“容與哥哥,能與你擁有這樣一段幸福的時日,我已經很滿足了,最後這幾日,別再離開我身邊,好好陪著我,好不好?”

“我捨不得,捨不得……”

他洩力鬆手,珍禾掉落在地,慘悽失了生機。

……

容與推掉了宗門一切內務,交給宿師父還有向塬幫忙打理,而他自己則全心全意留在周嫵身邊,幾乎寸步不離地陪守。

這幾日,兩人都默契地刻意忽略了生死,他們相處中,就像是對平常的甜蜜夫妻。

照常的,他林中舞劍,她托腮崇拜。

在他停劍收鞘時,她一定面帶微笑地靠近過來為他拭汗,好幾次,他故意逗她,將腰刻挺直,叫她踮腳也夠不到自己,最後身形不穩地撲倒在他懷裡。

他順勢會問一句:“夫人這是看我練功辛苦,特意過來獻吻?”

周嫵氣他調戲自己,哼了聲,伸手掐他腰窩的敏感癢處,兩人作鬧在一起,有歡聲,有笑語,等一切歸於安靜,一定是容與厚著臉皮親吻住她。

日子一天天過著,周嫵變得越來越嗜睡,甚至有時在白日,她也會疲倦得睜不開眼。

於是容與不再舞劍,只專心陪她一起躺在挨窗的薄毯上,周嫵一身素衣,長髮披在後,素面朝天未著釵環,兩人貼挨□□,一同觀著窗外開闊的天景,以及近處的蝶與花,遠處飛鳥與山雲。

霧色漸漸朦朧了遠處的山尖,周嫵目光有些無神,但她的視線一直向外。

良久,她開口:“容與哥哥,如今我父兄遭嫁禍貶謫遠京,過得困厄艱難,望你能不計前嫌,得空時幫扶一二。”

“說什麼傻話?你是我的妻,我與周家婚聯,從此便是一家人。”

周嫵感激說:“我知道的,在沒接我上山前,你便一直在暗處出手相幫,你對周家的情義,我們這輩子都還不清。”

“就是要你還不清,來世,你不能忘了我。”容與語調生硬著,像是在極力強忍著什麼。

周嫵眨眨眼,她好像在他眸子裡,也看到了層薄薄的霧氣。

她彎唇微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臉,語調溫柔著,“好,我一定不會忘,若有來世,我一定更早的找到你,我保證。”

容與掌心包裹住她的手,眼角有溼痕滑過,他終究沒能忍住痛哀。

周嫵想幫他擦去眼淚,可她此刻連抬臂的力氣都沒有,“不要哭……最後的時光能和你共度,我很幸福。”

容與肩抖著垂下臉,此刻他喉頭髮澀,就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會有來生嗎……”他問。

周嫵肯定地回答:“會。過奈何橋時,我會同孟婆好聲商量,求她少幫我盛些孟婆湯,這樣的話,我就能快些找到你了。”

容與抬起頭,盲眼淌著淚,“說話算數。”

周嫵看著他,留下在人間的最後一句話,“嗯,說話算數。”

話音落,她在容與懷裡徹底安心地閉上了眼。

同時間,一道驚雷響,蘼蕪花落,玉殞香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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