鸚鵡咬舌 作品

第一百四十三章 火與雪(下)

這一次,每個人都瞧出男子的不堪重負了。

不再只是低垂著頭,肩膀也有些耷拉,尚懷通粗重地喘息著,停劍在身前,眼睛瞪大望著地面。

他是帶著整套劍立在絕壁崇山之下,迎著它們等待的目光,用每一招地告訴它們——我們下一刻就翻過它!

而這樣的訴說,已經進行了六次。

幾乎所有的絲縷都聚集了過來,圍繞著這處阻斷,看著這處缺口,等待著男子承諾的通路。

此時,正是學會這幽生一劍最險難的關礙。

他要揹負著整個意境搭起這座橋樑,難點其實不在“貫通”,而在“揹負”。

面前的女子,他若想要將其除去,只在五招之內。【疊浪】當然足以對他造成傷害,甚至有著致命的危險,但他會更快、更無可抵禦地把劍穿進女子的咽喉。

一群廢物中一個不那麼廢物的五生,開什麼玩笑。

他真正的敵人,一直都是這門劍術。

一直以來,他唯一擔心的,就是自己揹負不住整個意境的重量,在“貫通”發生之前,自己先一步失去了完成它的資格。

但此時,在精神已經逼近極限的情況下,尚懷通提著劍抬起頭,赤紅的雙目下,嘴勾出了一個明顯的笑。

隨著每一劍的結束,他一直在感受著、計算著,而形勢在此時分明瞭起來。

——只剩最後一劍,而他清楚地感到在極限之間,自己的精神猶有足夠的餘裕來承載剩下的絲縷。

他可以承受住這一片幽境,那麼,擊敗她就好了。

尚懷通兩腮被咬緊的牙關繃緊,他昂首,鼻腔舒出一口濁氣,握劍的手臂再度繃起。

第七式——

他猛然回正頭顱,面前風聲驟緊。

伱只要多給女子半息喘息的時間,她就會立刻反給你一道暴烈如初的刀光!

張君雪亦可以分明地感到整片意境朝男子傾瀉而去,那是他掌控它們的過程,但同時也必須承擔那份重壓。

這當然是出招的機會,此時也正有出招的機會。

她沒有花哨的技巧,也不會更多的招術,依然是將筋骨之力盡數爆發,哪怕浴血受創,一記【斬腰】依然絲毫不打折扣地斬了出來!

尚懷通卻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只頓了一下,口中就依然將心裡的念頭喃喃了出來:“第七式”

長劍驟然縱起。

也就是在這一劍面前,許多人才突然發現,男子.似乎是一直在一刻不停地使用著他的《拔草篇》。

甚至沒有被打亂一點順序。

他寧願吃虧,也要進行完【三火藏命】。

無論張君雪進攻或防禦,勢猛或勢弱,他一直如此推進著自己的劍式,順便將張君雪壓入了慘烈的境地。

女子在他眼中,彷彿只是一個供他出劍的木人,一個接合這門意劍的工具。

正因她的存在,幽生之劍被阻斷的前路才暴露出來,而這正是男子等待、尋找一株韌草的目的。

——如果,你不為我撐住這個傷口,我怎麼縫合它呢?

此時,當然仍是如此。

《拔草篇》之七,【七火無命】。

沒有任何意外,張君雪的重刀在這一式面前被摧枯拉朽,帶著胳膊盪出了一個失控的圓環。

同時再度遭受重創的,是她已經傷疲至極的身體。

《拔草篇》,每一招都是暴烈無退的攻劍,至此,已經抵達頂峰。

刀被擊開,張君雪身前空門大露,然而如之前一樣,尚懷通並未將長劍刺上去。

擂臺之上,他停劍,靜了下來。

每個人都感受到了什麼。

在這一刻,隨著第七劍的出手,最後一份絲縷也朝他聚集了過來,整個意境真的完全系在了他身上。

《拔草篇》中所攜之情與意,此時完全融入到了幽生之劍中。

最困難的“揹負”已然完成了,那麼下一步,就是一劍而決的“貫通”。

沉重的意將尚懷通的心緒壓得幾乎窒息,但他的嘴卻在粗重的喘息中咧了開來,男子絲毫不憚於表達自己此時的暢快與欣喜,在閉上了眼睛之前,他先往高臺投去了一眼,回過目光時,又掠過了臺

然後他闔目,嘴上輕聲喃喃。

那些話語聽不清楚,但男子心神已然沉入其中,每個人都感覺到,那意境之中,有什麼在勾連在鑄造。

他在進行這件事情的時候,包括聽覺在內的一切注意,當然是放在張君雪身上的。

第七式的劍,威力本就比前六招更強,他又是故意朝著傷人和擊退而去,女子此時踉蹌後退,飛蕩的臂刀雖已然回正,但身體不堪重負地顫抖著,下一刻她不會是站穩,應當是拄刀跪倒。

因為這種關鍵的時候,尚懷通並不想再接她的刀。

他已沒有多餘的劍留給她,七招已過,重複的劍招會在意境中留下多餘的情緒,更重要的是,這個意境會被再次擾動——他絕對無法再承受第八劍了。

他同樣也沒有多餘的精神,掌控幽生之境已令他的情與意重壓繃緊到了極致,而將那些光點勾連鑄造,更是一項需要沉浸心神的工作。

所以他剩下的注意一直放在女子身上,像是吞嚥獵物時的蛇警惕著周圍的風吹草動。

但.果然還是有意外發生了。

他睜開了眼——女子竟然沒有倒下。

他以為是足夠重創的一劍似乎根本沒給這個女人帶來太多傷勢,這副筋骨強健得簡直像是鐵石鑄成。

而此時意境的變化和他經受的重壓一覽無餘地暴露在女子眼中。

於是,在後退之勢停下的一瞬間,明明體內鼓盪的氣血還沒有經受絲毫調整,張君雪就已經再次踩地衝來,眼睛死死盯在尚懷通身上。

一刀奮力劈斬而下!

尚懷通看著這飛來的一刀,輕嘆一聲,撤步,橫臂,架劍。“鐺”的一聲,彷彿開場之初的場景再現,大鎖橫江,絲毫不動,張君雪重刀被死死地止在了劍上。

在這個距離,女子聽見了尚懷通輕喘出口的喃喃聲:“.照命”

他依然在整理著幽生之境。

尚懷通此時不願和女子交招,因為那是無謂的負擔,不意味著他現在是一個一戳就破的氣球。

如果他真的必須把自己放到那樣連一刀都應對不了的危險境地,女子根本不可能站在這裡——他一定會先至少先卸去她一腿一臂。

未完成的幽生之境確實牽制住了他,現在也確實正是他最脆弱的時候,但面對此時的張君雪,這份脆弱亦是銅牆鐵壁。

即便重壓已極,即便不敢出任何劍,但六生的根基就在那裡——實際上,女子這樣樣奮盡全力的斬擊,再來十次,他都可以從容應對。

至於疊浪,她當然可以疊浪,但來不及了。

這份勾連,他只要兩息就可以完成,她最多夠出一刀。

也就是現在被他穩穩停在空中的這一刀。

他喝然發力,斬劍欲將女子推開,但女子卻一動未動。

尚懷通怔了一下。

這份力道如同泥牛入海,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立刻他意識到不是,是龐然恐怖的力量吞沒了它!

尚懷通的眼睛驟然縮到極致。

兇猛地、山傾般的力量從刀上傾瀉下來,橫江鐵鎖在一瞬間潰如朽木,這一刀下,尚懷通臂軟如面!

從開戰至今,他從未遭遇過這樣龐然的力量!

張君雪的身體已經停止了顫抖,或者說,這份顫抖在向外輸出。她發亂嘴血,雙目焦紅,喘息粗重,但已沒了那不堪重負的樣子。

所謂“重負”,是她一直牢牢約束、拘束在體內的四層疊浪。

相比尚懷通一刻不停地推進的《拔草篇》,很少有人發現,女子從破出意境開始,也一直在累積著每一刀。

寧可錯過傷人的機會,也要疊浪;寧可傷到自己,也不肯絲毫扼制刀的勢頭,甚至要再為它加上一臂.每一刀的力量,都被她珍惜地引導進了身體之中藏起,重負之下的顫抖也就越加劇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