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七十一章 不陌生

    大雪滿山,地白風寒,密雪峰中,時聞樹枝折斷如碎玉聲。

    在這仙都山,除了宗主崔東山,能夠自由出入小洞天道場的,只有上宗落魄山的右護法大人,周米粒了!

    就連首席供奉米裕和掌律崔嵬,而且他們還是兩個劍仙胚子的師父,想要進入道場,一樣需要報備錄檔。筆趣庫

    今天大清早的,白玄就捧著紫砂壺,依舊是給自己泡了一壺枸杞茶,雖說是被景清兄坑了一把,但是喝著喝著也就習慣了,這會兒白玄仰頭灌了一大口枸杞茶,然後對著坐在桌對面的小米粒說道:“右護法,大爺我心裡苦啊。”

    要說聊喝茶,我可是經驗老道的行家裡手,小米粒立即說道:“那就喝老廚子親手炒製出來的野山茶,先苦後甜,這就叫有回甘嘞!”

    白玄老氣橫秋嘆了口氣,“哪跟哪啊,根本不是一回事,右護法你悟性還是差了點,回頭我讓賈老哥教教你,如何說話。”

    柴蕪這個丫頭片子,都是玉璞境了,最近把白大爺給愁壞了,愁得白玄喝茶都喝出了酒水滋味。柴蕪這娃兒,修行得是多用功多勤勉,才能蹦出個上五境啊。辛苦辛苦,資質一般,就只能勤能補拙了。

    小米粒撓撓臉,站起身,從桌上拿起金扁擔和行山杖,說找柴蕪頑去了。

    如今柴蕪比較得閒,大白鵝讓她的修行緩一緩。

    白玄擺擺手,有氣無力道:“去吧,記得幫我帶句話給柴蕪,她如今是玉璞境了,好事,既然大家都是朋友,賀禮就免了,矯情,回頭我會幫她想幾個仙氣、霸氣、牛氣各具風采的道號,以後她下山歷練,隨便挑一個用。”

    小米粒應承下來,一路飛奔,到了柴蕪那邊的屋子。

    小米粒先前早就幫忙備好了酒壺酒碗,一天半斤酒,對柴蕪來說,就是兩碗的事。

    柴蕪喜歡看酒花,聞酒香,晃酒碗,眯眼而笑,然後一個抬手提碗,仰頭喝完半碗,擦擦嘴,點點頭,一氣呵成。

    小米粒總覺得柴蕪對待喝酒,遠遠比修行更認真,更重視。

    先前柴蕪說她是玉璞境了,十一境,右護法是洞府境,六境,那麼兩個人的境界加在一起,再平均一下,然後再四捨五入一下,就相當於兩個人都是九境了。

    莫名其妙就當上了金丹地仙哩,闊以闊以,柴蕪好厲害的算術!

    不當個賬房先生,真是屈才了。

    如今白玄他們幾個劍修,不經常聚在一起,各自閉關的光陰明顯久了。

    就像今早,小米粒就只碰到了白玄,孫春王他們就都在閉關中。

    就像同樣一條光陰長河,不同的人“蹚水”其中,就是不一樣的觀感和境遇,快慢輕重皆有分別。

    柴蕪私底下與小米粒說悄悄話,問自己突然就是玉璞境了,別人會不會有想法。

    當時小米粒毫不猶豫說道,有啊,當然有的!比如白玄最早聽到這個消息,整個人都呆住了,一直在那邊自言自語,說怎麼可能有比自己更天才的人物,最後他終於想明白了,以拳擊掌,仰天大笑,對啊,柴蕪不是劍修,修行快一點,實屬正常。孫春王修行就更勤快了,程朝露練拳更用心了,何辜和於斜回都開始相互罵廢物啦,白玄讓他們倆下次再與你這個上五境神仙喝酒,得跪在地上喝嘞……哈,柴蕪,白玄說玩笑話,當不得真哩,何辜當時不服氣,滿臉漲紅,白玄一個斜眼,喏,我學給你看啊,就是這樣的,然後白玄說我這個天才帶頭跪地上,你們倆庸才有啥不服氣的,於斜回便冷哼一聲,何辜就給氣笑了……

    小米粒給柴蕪的通風報信,繪聲繪色,有模有樣。

    落魄山耳報神,果然絕非浪得虛名。

    “巡山去!柴蕪,我下次再來找你啊。”

    其實今兒閒聊沒幾句,小米粒很快就起身告辭,只是在桌上又留下了一顆雪花錢。

    是落魄山右護法的老規矩了,柴蕪習以為常,趁著小米粒低頭肩扛金扁擔的間隙,柴蕪便手腕一擰,袖子一抖,桌上雪花錢入袖,換了另外一顆雪花錢,再捏碎那顆屬於自己的雪花錢,小米粒抬起頭看到這一幕後,咧嘴笑了笑,點點頭,走了走了,巡山去嘍。

    柴蕪重新端起酒碗,輕輕搖晃,酒碗水紋,真是漂亮,都要捨不得喝掉最後半碗了。

    至於白玄說要幫她取道號啥的,柴蕪就只是覺得自己更想喝酒了,半斤,不太夠。

    先前聽小米粒說過,經過她十分用心猜測推衍、得出的那麼一個精準結果,因為她來這邊做客的緣故,道場這邊每次開門,都會跑掉些天地靈氣,會不小心流散到外邊的密雪峰,所以她不能常來這邊看他們,來了,也得補上點靈氣,按照停留時間長短,留下一兩三顆不等的雪花錢,不然可就是假公濟私了,傳出去不好聽,她畢竟是落魄山那邊的,在下宗這邊要注意影響哩。

    不過這件事,小米粒只悄悄與柴蕪說了,柴蕪說會幫忙保密的。

    記得第一次小米粒與柴蕪聊得開心,轉過頭,皺著眉頭,掐指一算,滿臉苦兮兮,從棉布挎包裡邊三顆雪花錢,抽著鼻子,輕輕放在桌上。

    攢點小錢錢,可難可難。

    當時周米粒走後沒多久,崔宗主和米裕就都就現身柴蕪桌邊。

    柴蕪滿臉好奇,只是不知如何詢問才算得體,便乾脆不說話了。

    崔東山低下頭,將那三顆雪花錢疊在一起,趴在桌上,笑嘻嘻道:“每次開啟道場大門,靈氣損耗確實得算神仙錢,不過不是雪花錢,是穀雨錢。”

    米裕沒好氣道:“有護山大陣在,這邊的靈氣流溢在外,可又跑不出青萍劍宗地界分毫,崔宗主你也太不仗義了,連小米粒的錢也坑!”

    虧得是坑騙小米粒的雪花錢,不然米裕早就當場跟崔東山翻臉了,打架就算了,但是米裕少不了要跟隱官大人告一記刁狀。

    這樣的學生,真得管管。

    崔東山白眼道:“我這不是幫著右護法存錢嘛。不然這件事情被先生曉得了,咱仨有一個算一個,誰都別想跑。”

    米裕氣笑道:“崔宗主,勞煩你說清楚點,這件事跟我和柴蕪有屁關係,真要拉人墊背,找……白玄去嘛!”

    崔東山伸出手,手心抵住桌上的雪花錢,笑眯眯道:“柴蕪,以後修行路上,不要因小失大。”

    柴蕪點點頭。

    其實崔宗主不用提醒這種事,自己也不是沒心沒肺的傻子,周米粒那麼好,以後她柴蕪就只會對周米粒更好。

    小米粒得知自己躋身玉璞境後,除了第一次的登門道賀,之後為何要經常來這邊串門?可不就是擔心白玄他們有想法嗎,擔心自己跟孫春王他們的朋友關係疏遠了。

    崔東山嗯了一聲,到底是個極有慧根的孩子,肯定上輩子沒少讀書了,對話不費勁。

    崔東山站起身:“行了,廢話不多說,柴蕪,既然已經一步登天,那就先緩幾天,多看那幾本我丟給你的雜書,劍譜啊,道訣啊,符籙陣法啊,都先翻翻看,之後再來好好修行,再接再厲,哪天成了仙人,你就可以喊上出得來的朋友,一起下山耍去了,天高地闊,雲寬土厚水長,美不勝收。”

    帶著米裕離開道場,崔東山站在洞天門口那邊,微笑道:“米首席,瞧著小米粒自掏腰包,你心疼歸心疼,但是除了不要攔著小米粒,更不要想著找個蹩腳由頭,幫小米粒把這些雪花錢找補回來。”

    米裕疑惑道:“這是為何?”

    崔東山拍了拍米裕的肩膀,“米首席你咋個回事嘛,比我跟柴蕪那麼個小姑娘聊天還費勁呢。”

    米裕笑了笑,“洗耳恭聽,願聞其詳。”

    崔東山關上門後,遠遠看著那個大搖大擺走下密雪峰臺階的黑衣小姑娘,“小米粒,這麼多年來,一直偷偷愧疚,總覺得自己沒能給別人幫上忙,做點什麼。”

    米裕欲言又止。

    小米粒明明已經做得很多很多了,甚至米裕都會由衷覺得,這個擔任落魄山右護法的小姑娘,才是最多照看人心的那個存在,至少也是之一。

    這個每天都會巡山、兜裡永遠備好瓜子的小姑娘,是在幫著隱官大人和落魄山,照顧著米粒大小的細微人心。

    崔東山搖搖頭,“你想說什麼,我當然知道,可那只是我們想的,我真正在意的,是小米粒自己怎麼想的。”

    米裕沉默片刻,驀然笑容燦爛,一巴掌重重拍在崔東山的肩膀上,“崔宗主不愧是隱官大人的得意學生!”

    “米裕,想不想聽自家人關起門來說句自家話?”

    “請說。”

    “我要請米裕做好某天被青萍劍宗除名的出劍準備。”

    “不知為何,對此既憂心又期待。”

    這就意味著米裕一旦傾力出劍,他是仙人境時,劍斬仙人。將來米裕已是飛昇境時,那就劍斬飛昇境。

    在劍氣長城,地仙兩境的米攔腰,玉璞境的米繡花,其實是兩個人。

    在浩然天下,青萍劍宗的米首席,與被青萍峰祖師堂剔除名字的米劍仙,又會是兩個人。

    崔東山嘿嘿笑道:“這只是以防萬一,不太可能真有這麼一天的。”

    崔東山鄭重其事提醒道:“這種話,以後喝酒再多,你可不能跟我先生說漏嘴。”

    米裕笑道:“我又不是個傻子。”

    崔東山看著米裕。

    米裕略顯尷尬,收起笑意,無奈道:“相較於隱官大人跟崔宗主,我當然是個傻子。”

    崔東山突然壓低嗓音說道:“米首席,商量個事,小事,真就是手到擒來的小事,對米首席來說,不費吹灰之力。不賣關子了,就是想知道米首席,啥時候主動跟那些浩然各洲的仙子姐姐們,敘敘舊,聯絡聯絡感情唄?”

    米裕聽得一陣頭大,乾笑道:“不好吧?”

    要是被隱官大人聽說這麼一檔子事,首席位置不保。沒當上,自然無所謂,可當上了,再被摘掉頭銜,到底沒面子。

    崔東山揉了揉下巴,“那就找個折中的法子,比如……開啟鏡花水月?若有客人來桐葉洲遊山玩水,再主動登門拜訪米劍仙,咱們總不好攔著吧。”

    米裕跟著揉了揉下巴,“身正不怕影子斜,就只是敘舊而已,何必心虛呢。”

    兩人對視一眼,盡在不言中。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米裕,其實在我看來,真正最適合擔任第二任宗主的人選,不是曹晴朗,而是你。”

    “不是說曹晴朗當不好,而是想要當得最好,得看過截然不同兩種風格的青萍劍宗,再來擔任第三任宗主,火候就足夠了。”

    “這種話,你跟隱官大人說去啊,隱官大人又不是那種聽不進意見的人。”

    “我這會兒哪敢說啊,捱罵都是輕的了,討頓打都不意外。”

    米裕幸災樂禍道:“也對,隱官大人如今正在氣頭上呢。”

    沉默片刻,崔東山眺望著三山圍起的那座青衫渡,喃喃低語。

    “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太平世道嗎?”

    “是有很多人相信好人有好報。”

    “呵,傻子才信吶,偏偏真就有人信。”

    說到這裡,崔東山驀然振衣,大袖鼓盪,裝滿天風,伸手指向山外遠處,眉眼飛揚道:“米裕,就讓我們一起,讓這座桐葉洲,出現更多這樣的人吧。”

    米裕也被難得嚴肅的崔東山這番誠摯言語給牽引道心,心神激盪,沉聲道:“拭目以待!”

    只是崔東山很快就恢復如常,從袖中摸出一張紙,“米首席這話說得輕巧了啊,別光看啊,得踏踏實實做點什麼,喏,我這邊有份名單,拿去瞧瞧,都是去過劍氣長城見過米首席的女子,我這不是擔心來了客人,米首席到時候連對方的名字、門派、道號都記不清嘛,溫故知新,溫故知新。”

    米裕輕輕推開崔東山的手。

    崔東山再遞過去。

    米裕再推開。

    崔東山惱了。

    米裕只得以誠相待,“都記得她們,豈能忘,怎敢不去長相思。”

    崔東山收起那份名單,呸了一聲,“難怪先生要讓你和老廚子,加上週首席,將來一起幫忙把把關,免得大師姐給如你們這般道行深厚的浪蕩子給騙了。”

    米裕微笑道:“只要是同行看同行,我只需掃幾眼,聽幾句話,便知道對方成色如何,行走花叢的大致路數,道行深淺。”

    崔東山嘖嘖道:“看把你能耐的。”

    米裕伸出雙指,捻起鬢角一縷髮絲,眯眼笑道:“生平唯三事,勉強值得說道,地仙境斬妖,春幡齋看門,醉酒賞美人。”

    崔東山點頭道:“回頭好好捯飭捯飭,把一身行頭搞起來,穿一身雪白法袍,佩長劍,頭別玉簪,懸養劍葫,手持摺扇……”

    米裕無奈道:“如此花裡花俏,反而是累贅,騙得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騙不得有眼界的真正佳人。”

    崔東山譏笑道:“騙?”

    “騙她走到我的心尖上,誰騙誰還不好說呢。”

    崔東山聽到這句話,真忍不了了,跳起來就是對米裕一頓劈頭蓋臉的拳腳,米裕護住臉,稍稍移步。

    崔東山停下手,他孃的,真欠揍,還是小陌好,小陌好啊。

    米裕抖了抖袖子,一本正經道:“崔宗主,年少即須臾,於道各努力。”

    崔東山訝異道:“米首席,有點東西啊,大才子啊。”

    米裕哈哈笑道:“治學一道,只是與隱官大人學了點皮毛,這不最近剛好在編撰一本集句聯書籍,現學現用。”

    崔東山雙手插袖,伸手遮在額頭處,微笑道:“請君放眼看,平地構大廈,何曾一日成。”

    如今的青衫渡,只是有了個仙家渡口的雛形,除了渡船停靠處,就只建造出一座負責登記乘客關牒、發放登船玉牌的屋子,在這邊臨時當差的,是老嫗裘瀆和少女胡楚菱,這個暱稱醋醋的小姑娘,如今已經是一宗之主崔東山的嫡傳弟子,在山上,確實也算得了一步登天的造化了。

    按照舊規矩,從落魄山那邊傳下的老傳統,在門口擺放了一張桌子,其實就是崔東山專門為周米粒準備的,作為每日巡山一趟的休歇處,其實青萍劍宗暫時還名聲不顯,也沒有與桐葉洲各大山頭、渡船簽訂契約,既然沒有渡船,就自然沒有修士在這邊落腳了,這張桌子就是個擺設,不過周米粒每天都會在這邊坐上個把時辰,與裘老嬤嬤和醋醋姐姐聊聊閒天,裘瀆的大道根腳使然,老嫗對這個北俱蘆洲啞巴湖出身的洞府境小水怪,天然親近。

    但是今天周米粒離開洞天道場後,一路巡山到屋外這邊,將金扁擔和綠竹杖都擱放在桌上,不勞煩裘嬤嬤,自個兒燒了一壺開水,煮了三碗茶水,先端給老嬤嬤和醋醋姐姐各一碗,小米粒再拿著自己那份離開屋子,獨自坐在桌邊長凳上,兩腿懸空,輕輕搖晃,好茶好茶,老廚子親手炒制的茶葉好,煮茶的手藝更是爐火純青哩,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