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七十七章 相親相愛師兄弟

    春風水暖,風景旖旎,岸上竹外桃花三兩枝,水中野鳧泛泛逐清景。

    王朱一行人闢水登岸桐葉洲,準備走一趟那個投機取巧、主動與東海水君府大獻殷勤的虞氏王朝。

    結果沒走幾步路,就與這個眉心紅痣的白衣少年郎不期而遇,是第二次打照面了,第一次碰頭在大瀆龍宮舊址內,幾個水府扈從都對此人印象深刻,城府之深,深不見底,當然真正讓他們忌憚的,還是那個黃帽青鞋的劍修“小陌”,稱呼年輕隱官為公子,境界之高,高不可攀。

    王朱與崔東山很早之前就認識了,又算半個“同鄉”,所以習以為常,可是宮豔、黃幔幾個看著那廝的滑稽姿勢,總覺得這少年的舉動,既噁心人同時又很能嚇唬人,他們都是修道有成的,在各洲家鄉也曾是一方豪傑,山上的奇人怪事見得多了,但是眼前這個金雞獨立、手託寶鏡、滿嘴胡言的白衣少年,還是獨一份。

    崔東山見他們不接招,就如同被施展了定身術一般,好似打定主意,你們要是不給點表示,那咱們雙方就這麼對峙,一直到地老天荒好了。

    王朱冷笑道:“崔宗主不累嗎?”

    崔東山保持那個姿勢,正色道:“大丈夫一腳踩地一手託天,再以一條錚錚鐵骨撐起身軀皮囊,不敢說累。豪傑,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不辭辛苦……”

    王朱眼神冷冽,“崔東山,差不多點就可以了,有事說事,無事讓路,我沒空陪你在這裡浪費光陰。”

    “有事,怎麼會沒事,一宗之主很忙的,這不剛剛陪著個洛陽木客逛過燐河,這一路好走,風餐露宿,十分辛苦了。”

    崔東山滿臉悻悻然,收起那個“拳樁”,腳剛落地,又是一抬腳,踢中岸邊一顆石子,朝河面疾速掠去,砸入水中轟隆隆作響,水面打雷一般,瞬間驚起一群野鳧振翅亂飛。

    崔東山手腕擰轉,變出一根以行書刻有一篇“行氣銘”的綠竹杖,這行山杖,是夜航船那邊吳霜降贈送的見面禮,崔東山原本是打算送給柴蕪當成一步登天躋身玉璞境的賀禮,只是臨了反悔,另有重用,好好珍藏起來,要麼當作傳家寶,留給將來的關門弟子,不然就送給有一定可能會來到自己吾曹峰修行的趙鸞,既然扛著鋤頭挖了落魄山的牆角,那就不介意多被先生記一筆賬了,於是崔東山找到柴蕪,與被白玄取綽號為“草木”以及“有那”的愛喝酒小姑娘,打了個商量,問她是想要這根價值連城的綠竹杖,還是他以個人名義送出一百壇仙家酒釀,而且保證每一罈酒都不重名,當時柴蕪頓時眼睛一亮,說一百壇太多了,五十壇足夠。小姑娘的言下之意,再簡單不過,天大地大喝酒最大!

    崔東山嬉皮笑臉道:“稚圭姑娘,落魄山那邊有貴客登門,我家先生必須立即返鄉,所以慶典結束就回了,沒辦法親自待客了。”

    王朱面無表情道:“小小水府,孤懸海外,也不敢勞駕陳隱官親自招待。”

    崔東山一本正經道:“可不能這麼說,稚圭姑娘與我家先生,那可是相逢於微末之時的多年鄰居,遠親不如近鄰,多大的緣分和情分。”

    王朱扯了扯嘴角,不多說什麼。上次大瀆龍宮遺址一別,與陳平安重返的王朱,事後不曾與幾個水府扈從提及崔東山的內幕身份,只說此人是寶瓶洲人氏,在大驪朝廷那邊當官,當年崔東山進入尚未破碎墜地的驪珠洞天,後來不知怎麼就成為了陳平安的學生。王朱說得太過簡單,宮豔他們當然王朱只用一句話就打發了,關於崔東山,多說無益,你們知道更多反而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前不久,東海水府得到一份諜報,落魄山在大淵王朝南部地界,建立下宗,名為青萍劍宗,崔東山擔任首任宗主。

    崔東山揮動著行山杖,與他們一一打過招呼,主動獻殷勤。

    “稚圭姐姐真是未卜先知,早早算到了我會趕來找你們。”

    “那個更換年號為神龍的虞氏王朝,我熟啊,說句不吹牛的話,到了洛京那邊,我完全可以算是半個東道主。你們可以現在不信,反正一去便知,比如積翠觀裡邊那位護國真人呂碧籠,與我便是山上摯友,還有作為虞氏王朝山上仙府領袖青篆派,都是半個自家人,關係能差了?尤其是那戴塬,更是斬雞頭燒黃紙的好兄弟。”

    宮豔嫣然笑道:“崔宗主的朋友真多啊。”

    崔東山點頭道:“必須的,出門靠朋友,只要江湖朋友多,保管一天吃九頓。”

    戴塬這老小子,好像自從與自己認識,在那銷金窩的洛京燈謎館葡萄架下,喝過一頓酒,這傢伙就飛黃騰達了,先是在青篆派內升官,剛剛榮升為掌律,算是頂替了掌門高書文嫡傳弟子許柏的位置,戴塬畢竟是個金丹修士,名正言順,此外戴塬在虞氏王朝那邊,皇室供奉的名次也有了提升,算是牆裡牆外兩開花。

    而當時一起喝酒的小龍湫首席客卿,道號“水仙”的老元嬰章流注,如今化名章歇,到了大崇王朝那邊,給個年輕人擔任幕僚,是一個年紀輕輕卻大名鼎鼎的工部侍郎,名為師毓言。刑部尚書屬於老來得子,對師毓言寄予厚望,從給兒子取的名字,稟道毓德,講藝立言。

    燈謎館一別,崔東山曾用那個蒲山雲草堂嫡傳的陽神身外身,去找過一趟章流注,也見到了那個師侍郎,雙方一見如故。

    大驪陪都,名為洛京,這跟宋睦封王就藩為“洛王”有關。

    而桐葉洲虞氏王朝的京城,也叫洛京。當然只是湊巧而已。

    以大驪朝廷的如今的聲勢,再加上虞氏王朝的見風使舵,即便不在一洲,估計前者讓後者改個名,都不成問題。

    崔東山說要帶他們去個地方,不遠,御風雲霄中,只需要三炷香功夫。

    御風途中,白衣少年腳踩綠竹杖如御劍,轉頭與宮豔套近乎,說道:“阿嫵姐姐,先前聽你們閒聊,其中姐姐的話語,我最是豎耳傾聽,不肯漏掉一個字,既然姐姐想要去槐黃縣城走走看看,這有何難,回頭我來帶路,不如現在咱們就約個時間?”

    宮豔置若罔聞,崔東山就轉去與別人閒聊,“李拔老哥,瞧著還是這麼老當益壯,那完顏老景與你是忘年交,聽說是亦師亦友的關係,曾是你們金甲洲的山上美談,沒事,人生行路,哪有不栽幾個跟頭的時候,既然故鄉是個傷心地,不回去就是了,以後哪天與稚圭姑娘好聚好散,就在咱們桐葉洲這邊落腳好了嘛,若是去寶瓶洲也可以,我那邊朋友更多,重操舊業,在南方某個朝廷當個國師,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不還是一樁美談,李拔老哥,我這麼說,是不是心情就好轉幾分了?”

    李拔臉色陰沉,被人當面戳心窩,心情能好到哪裡去。完顏老景這個名字,即便是黃幔和宮豔,在李拔這邊都不敢提。

    “溪蠻大哥,想不想與一兩位止境武夫過過招?如果正有此意,小事一樁,我可以幫忙引薦,如今在桐葉洲剛好就有兩位,又巧了,都是我的朋友,以我跟溪蠻大哥的交情,豁出臉皮不要,也要為你牽線搭橋,求來兩場相互砥礪武道的問拳。”

    溪蠻這位九境巔峰武夫,大道根腳,是流霞洲的一條陸地土龍,而那流霞洲,武運一般,曾經有兩位止境武夫,如今就只有一位了,因為其中那位資質更好、成就更高的大宗師,名為葉窟,他曾經孤身跨洲趕赴金甲洲中部戰場遞拳殺妖,因此跌境。於是這些年最喜歡臧否人物的中土神洲,就對流霞洲有了個冷嘲熱諷的說法。

    那西北流霞洲,論戰功,山上不如山下,論膽識,年紀老的不如年紀小的。

    前者棍掃一片,等於把仙人芹藻在內的一眾宗門仙府,連同那座天隅洞天在內,所有山上修士都給罵遍了,至於後者,就只針對一人,正是那個號稱“躋身止境之後,同境問拳無敗績”的老武夫,流霞洲武學第一人,之所以沒有一場輸拳,當然是因為他躋身十境後就再不與人問拳了。

    卻不是那種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以至於葉窟根本就沒有與此人問拳的念頭。

    而葉窟因為跌境為山巔境的緣故,與止境小跌一層的金甲洲武夫韓-光虎一樣,都收到了中土文廟參與議事的邀請卻婉拒了。

    溪蠻疑惑道:“除了蒲山黃衣芸,武聖吳殳也在桐葉洲?他不是去了蠻荒天下?”

    某些涉及機密的水府邸報,會直接從中土文廟那邊寄過來,所以要比尋常宗門更加消息靈通。

    崔東山嘿嘿笑道:“容我先賣個關子,免得李拔老哥聽了又要心情鬱郁,愁眉不展不得開心顏。”

    “黃幔兄,不愧是被譽為‘玉道人’的得道之人,真是駐顏有術,美人如玉!以後哪天咱們仙都山密雪峰開啟鏡花水月,一定要邀請黃幔兄露個臉!”

    “虧得那個道號‘龍伯’的張條霞下得了手,往黃幔兄身上招呼,天下武道第一人的拳腳分量,嘖嘖,小弟我想想都替黃幔兄覺得疼。”

    黃幔微笑道:“好像還是不如崔宗主的言語分量更重。”

    崔東山拍胸脯道:“讀書人說話,與道理為伍,文字言語絕不落空!”

    宮豔嬌笑出聲,這位美婦人暱稱阿嫵,她作宮裝打扮,身材修長,看著清瘦,實則遮掩了那份體態豐腴。

    梳流雲髻,斜別金步搖,宮豔只需略施淡妝,就已經是國色天香的姿容,不盈一握的纖細腰肢兩側,分別懸有一方青銅古鏡和一枚水晶璧。

    也難怪黃幔經常調侃,不去當個皇后娘娘,真是可惜了。

    世間男子,年少不知腴之一字妙,視線只在美人臉上轉,白白錯過好多風韻。

    要說皮囊出彩,作為男子的仙人黃幔,其實半點不輸婦人宮豔。

    才子佳人小說中的男子,好像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無非是那面如傅粉,劍眉入鬢,玉樹臨風……

    見那白衣少年又開始作妖,御風途中,前方出現一座厚重雲海,只見那隻大白鵝,身形翻轉,整個人旋轉向前,雙手大袖朝前方一晃盪,隨便撥開一層雲海。

    溪蠻聚音成線道:“跟這傢伙待在一起,實在煎熬,真不知道陳平安怎麼受得了這種學生。”

    宮豔以心聲笑道:“先前聽納蘭宗主提起過那位年輕隱官,評價有趣,說陳平安就是一肚子壞水的悶葫蘆,平時看著是個沉默寡言的,其實滿腦子都在算計人心,不過大體上,還是個好說話的,前提是不去招惹他。有這麼個先生,若是再找個不愛說話的,豈不是相對無言,要說我啊,還真得找崔東山這種跳脫活潑的,調和先生學生間各有特點的暮氣與朝氣。”

    李拔突然插話說道:“你們都看錯了,恰恰相反,真正有朝氣的,是那個看似不多話的年輕隱官,稱得上道心幽深、暮氣沉沉的,其實是這個玩世不恭的崔宗主,前者看待世道,總能保持一種樂觀的態度,後者卻是徹頭徹尾的悲觀,雙方互為極端。”

    黃幔笑言一句,附和道:“李拔看人還是很準的。”

    一行人穿過雲海,雲間道路兩邊如積雪成高牆。

    崔東山瞥了眼那個跟在最後邊的少年,被王朱賜名王瓊琚,字玉沙,道號“寒酥”,總之除了姓氏,此外都與“雪”有關。

    在隊伍裡邊,王瓊琚毫無存在感,被王朱拿來當苦力用,肩扛手提,大小包裹。

    少年額頭微微隆起,剛剛煉形,在昔年驪珠洞天的五份機緣當中,不談各自下場如何,只說境界高低一事,實屬這條當年主動投靠泥瓶巷宋集薪和稚圭的“四腳蛇”,最上不得檯面,至今才是個洞府境,這得是多吃不飽飯,才淪落到這般田地?唯一可以說道說道的,就是王瓊琚揹著的那隻大紫皮葫蘆了,古篆“捉放”二字。

    崔東山收回視線,開始絮絮叨叨,“阿嫵姐姐,真不打算去雨龍宗那邊落腳?你反正跟納蘭

    宗主是老相識了,有這一層私誼關係在,撈個首席客卿噹噹,不費吹灰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