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一十七章 又與誰問梅花消息

    她只覺得眼前一花,眼前出現那個年輕道士的模糊身形,面帶微笑,朝她輕輕呼出一口氣。

    風過吹沙一般,根本來不及反應過來的呂默,一位五境武夫瓶頸的女子小宗師,只是被道士呵了一口氣,便瞬間血肉消融,筋骨悉數化作無數粒金色星光,朝牆壁一側飄散而盡。

    劉鐵走出兩步後,猛然間轉頭。

    因為本該發出均勻且細微腳步聲的呂默,她那邊竟然失去了聲響。

    劉鐵鬆了口氣,呂默猶在小巷中,只是她好像有點心不在焉。

    呂默晃了晃腦袋,自己好像莫名其妙打了個盹?可總覺得好像錯過了什麼。

    女子卻渾然不知,自己在那道士一口真氣吹拂四肢百骸過後,她等於死去活來了一遭。

    就此洗心革面,脫胎換骨,此生原本只有六境武夫成就的呂默,便如被重塑根骨一般,有了一副金枝玉葉的仙骨。

    整個合歡山地界,也無人能夠發現一幅奇異畫面。

    金仙庵道士孜孜不倦追求的證道徵兆,便是作為筋之餘的指甲處,顯化出一條長不過尺餘的金蛇。

    在這條山腳巷弄中,驟然間亮起一條極其纖細的金色長線,有一尾赤金小蛇倏忽升空,在夜幕中拖拽極長,何止千里?

    剎那之間,那條金線就與神誥宗一座道觀內的道童牽引在一起。

    呂默一側肩頭,與那道童的手腕之上,先後綻放出一朵金色的蓮花。

    神誥宗天君祁真,驀然睜開眼睛,起身後一步縮地山河,看著山腰道觀內那條漸漸消散的金色長線,此謂道緣。

    起始之處,好像是青杏國邊境的那座合歡山?

    祁真都沒敢掐訣心算,只是驚訝萬分,難道陸掌教重返浩然了?

    只是為何要去那麼個彈丸之地?

    小鎮陋巷內,年輕道士雙手籠袖,斜靠牆壁,打了個哈欠,微笑道:“還你三千年前本來面目。”

    書簡湖,一葉扁舟隨波起伏。

    有人在此停舟,淡淡風煙籠水,晚來泛舟垂釣,天邊與湖面,上下是新月。

    除了一個垂釣的老人,船頭還坐著個極其俊美的少年,身材纖弱,面容陰柔,一身白衣,並未持竿,就只是作陪賞景。

    少年問道:“章前輩,聽說這裡曾經有座橫波島?”

    老人點頭道:“你倒是書簡湖難得一見的讀書種子,聽說最近幾年,你在偷偷編撰書簡湖地方誌和年譜?”

    少年嗯了一聲,“閒著沒事,自娛自樂。”

    老人一個猛然提竿,將一尾淡金色鯉魚拽在手中,丟入魚簍中。

    少年問道:“章前輩,能不能與你問個問題。”

    只是一個簡單問題,老人卻像是聽到了個天大的笑話,先是忍不住笑出聲,繼而放聲大笑起來,好久才收斂笑意,歉意道:“呂島主,對不住。”

    被敬稱為呂島主的少年疑惑道:“章前輩為何發笑?”

    老人看著月色如銀的湖面,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呂島主是顧璨來到書簡湖之前的上任混世魔王,仗著有個有隨時可能躋身元嬰境的島主師兄,橫行無忌,無法無天,不料如今顧璨去了白帝城,你呂採桑也接管了黃鸝島,甚至還編起了地方誌,擱在當年,你們幾個,開口說話之前,哪裡會與我章靨問一句,能否問個問題?估計打死誰之前,都懶得廢話半句吧?”

    呂採桑聞言並未動怒,反而點點頭,“差不多。生殺予奪,單憑喜好。那會兒的書簡湖,是沒什麼規矩。”

    老人感慨道:“曾經的書簡湖,跟蠻荒天下很像,唯一的規矩就是沒有規矩。”

    這個垂釣老人,曾經是青峽島的元老人物,最早追隨截江真君劉志茂,一起打拼,殺出一條血路,章靨輔佐後者成為短暫的書簡湖君主,後來先是劉老成重返宮柳島,再是大驪鐵騎南下,最終真境宗入主書簡湖,章靨便跟著換了個身份,出人意料地脫離青峽島,搖身一變,成為了琅嬛派掌門,只是在書簡湖周邊地界,琅嬛派屬於那種根本不入流的山上門派,不像呂採桑所在的黃鸝島,在真境宗擁有一張祖師堂座椅。

    呂採桑繼續問道:“章前輩為何不繼續跟著劉首席?”

    劉志茂,如今是真境宗的首席供奉,這幾年,有個小道消息,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現任宗主劉老成有過打算,希望玉璞境劉志茂能夠接任宗主職位,好像劉志茂拒絕了。以章靨跟劉志茂的交情,又是公認的左膀右臂,劉志茂在真境宗位高權重,章靨只要順勢進入真境宗,跟著雞犬升天,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在真境宗撈個一官半職,易如反掌,說不定都能夠為他破個例,即便不是金丹地仙,也可以成為一座宗門的祖師堂成員,即便座椅再靠近大門,可是門內門外,就是天壤之別。

    章靨笑道:“人各有志。”

    章靨笑道:“你們這些個當年的書簡湖十豪傑,短短二十年,各自機遇,我們這些老東西的幾個甲子光陰,好像都比不上你們,都快可以編撰成一部既情節曲折又險象環生、還不缺香豔的志怪小說了,被書商版刻刊印出售後,相信銷量肯定不會差的。”

    呂採桑搖頭說道:“所謂的十豪傑,其實一直只有九個。”

    昔年由顧璨牽頭,他們九人在書簡湖呼風喚雨。

    呂採桑的師兄仲肅,是黃鸝島上任島主,師兄弟其實差了五百多年的道齡,仲肅在十幾年前成功躋身元嬰,出關沒多久,就又開始閉關,所以每逢真境宗祖師堂議事,往往是繼任島主的師弟呂採桑代勞。因為呂採桑是黃鸝島開山祖師的關門弟子,故而仲肅對呂採桑極為器重和寵溺,既是師弟,又像是嫡傳,還是當半個兒子養的。

    就像黃鶴曾經開過個玩笑,讓呂採桑塗抹脂粉,再往懷裡揣倆大饅頭,就要比女人更美人了,然後給顧璨當那幫開襟小娘的班首都沒問題。

    呂採桑已經是龍門境瓶頸,即將結丹,所以這次外出,就是閉關之前的最後一次散心。

    劉志茂的二弟子田湖君,因為師兄被顧璨打死的關係,她便順勢成為了劉志茂的首徒,以及顧璨的大師姐。只是這些年田湖君幾乎就沒有怎麼露面,好歹是個金丹地仙,反而不如她那兩個尚未結丹的師弟秦傕和晁轍那麼引人注目。

    池水城少城主範彥,那會兒公認的傻子,結果反而是城府最深的一個聰明人,如今已經在大驪中部陪都的刑部衙門,任職“行走”了。

    曾經的落難皇子,韓靖靈成為了石毫國皇帝,黃鶴成了石毫國的權臣,父子二人共同把持朝政,最早投靠大驪,唯大驪宋氏馬首是瞻。鼓鳴島少島主元袁,投了個旁人羨慕不來的好胎,爹孃皆是金丹,所以鼓鳴島在真境宗祖師堂得以擁有兩把交椅,可惜元袁自身修行資質一般,至今才是觀海境,前些年得了一大筆神仙錢,跑出去做買賣了,據說前後被坑了兩次,兩手空空回家,去年末就又錢包鼓鼓出門闖蕩了,好像跟大驪京城一撥紈絝混得很熟,稱兄道弟,成為了菖蒲河酒樓的常客,結識的朋友,多是那種一見面就說可以帶兄弟掙大錢的官宦子弟。

    章靨轉頭看了眼呂採桑,打趣道:“年少得志,修行順遂,何必愁眉不展?”

    呂採桑輕聲道:“總覺得是風雨欲來,卻未雨綢繆不得。”

    章靨點頭讚賞道:“你能這麼想,就是真正修道有成了。”

    呂採桑咧嘴一笑。

    章靨突然問道:“不如來我們琅嬛派當個客卿?”

    呂採桑扯了扯嘴角,剛要拒絕,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覺得章先生的提議很不錯,可以答應下來。”

    黃鸝島。

    碧天如練,光搖北斗闌干。

    一位老者,道人裝束,齋罷憑欄,湖光山色,千里秋毫一望中。

    金光熠熠,卻非身上那件法袍帶來的異象,而是滿身道氣流淌的緣故。

    老者身邊氣機漣漪微動,憑空出現一人,此人無視島嶼的山水禁制,伸手摩挲碧玉欄杆。

    老人頭也不轉,嗤笑道:“劉真君,稀客。”

    劉志茂抱拳笑道:“恕罪恕罪,不請自來,打攪載陽道友的清修了。”

    早年青峽島跟黃鸝島就不太對付,一個道號截江真君,精通水法,一個自號載陽真人,修行火法。

    仲肅扯了扯嘴角,“劉真君知道就好。”

    “黃鸝顏色已可愛,添得葉底三五聲。”

    劉志茂輕輕拍打欄杆,輕聲道:“確實是個好到不能再好的地方了,既養眼又養耳,前者容易後者難,所以當年我就想兼併黃鸝島,只是礙於載陽真人火法精湛,雖有勝算,也是慘勝,實在不願你我雙方鷸蚌相爭,被宮柳島漁翁得利。”

    仲肅笑道:“水君府吳先生前腳才走,劉真君後腳就來,怎麼,是得了劉老成的授意,讓真君敲打我來了?”

    書簡湖首任湖君,夏繁,鬼物,是戰場英靈出身,曾是大驪邊軍斥候,戰功累累。

    而那位湖君水府的謀主吳觀棋,極有可能是大驪諜子出身。黃鸝島這邊,是吳觀棋上島做客,此人對呂採桑讚不絕口,言語之中,暗示仲肅這個當師兄的,不妨為小師弟長遠謀劃一條新路。鼓鳴島那邊,更是湖君夏繁親自登門。先前還有一些正月裡的拜訪,水府那邊的諸司主官,都沒有刻意藏掖行蹤,好像根本無所謂真境宗的看法。

    劉志茂哈哈笑道:“仲肅老弟啊,既然咱倆都是給人當狗,又何必狗咬狗呢。”

    仲肅是個書簡湖的異類,最不像山澤野修,極風雅。

    當年阻攔劉志茂一統書簡湖,黃鸝島出力不小,卻非利益之爭,仲肅純屬看不慣劉志茂的蠅營狗苟,手段太下三濫。

    用仲肅的話說,就是丟一條狗坐在那把椅子上,也比劉志茂當書簡湖共主來得好。

    劉志茂笑問道:“這麼多年了,你還在堅持山澤野修也是練氣士,仲肅,說說看,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章靨這個老友,是正兒八經的譜牒修士出身,他這輩子卻一門心思想要當個野修。

    仲肅卻是個書簡湖土生土長的野修,反而總想著要當個講規矩的散修。

    一個多年好友,一個死對頭,都這麼莫名其妙。

    宮柳島。

    一位譜牒修士的修道生涯,缺不了課業。

    甚至越是天才,師門長輩開小灶越多。

    郭淳熙就屬於那種明明資質極差卻開小灶極多的“奇人”。

    這就要歸功於郭淳熙是真境宗次席供奉李芙蕖的親傳弟子了,不過除了這個顯赫身份,他就沒什麼可以稱道的地方了,資質,家世,相貌,談吐……在仙師扎堆的宮柳島可謂一無是處。

    關於郭淳熙為何如此被李芙蕖器重,同門間私下猜測不少,有說他是來自一個寶瓶洲東南部的小國,以前是學武的,家鄉附近有個仙府,好像是叫青芝派來著,反正就是個小門戶,是一個常人聽都沒聽過的寒酸門派。只是不知怎麼就入了李芙蕖的法眼,破格收為嫡傳,一大把年紀了,三十好幾的人,結果如今才是兩境練氣士,可李芙蕖好像還是十分器重此人,不但親自傳授道法,還對郭淳熙賜下一件用來汲取天地靈氣的法寶,其餘幾個早已是中五境修士的嫡傳弟子,自然俱是一頭霧水,既羨慕又詫異,卻也不敢質疑師尊的決定,平時見著了郭淳熙,都會有個笑臉,喊一聲郭師弟,親近中略帶幾分討好。

    青芝派每隔一段時日,就會舉辦一場鏡花水月,多是在崖畔那座翹簷翼然的高哉亭內。

    郭淳熙必然一場不落,不看撓心抓肝,不看更揪心。上山修行仙術後,都說修道之人六親緣淺,轉為與山水緣深,可他還是會定時寄去一封家書,給爹孃說些在外鄉混得還好的話,總之就是老調常談,再寄給武館一封信,與師父徐遠霞嘮叨幾句山上的風土人情。修行之後,郭淳熙就戒酒了,一開始是徹底戒了,好幾個月都滴酒未沾,後來看了一場鏡花水月,如今幾乎每天都戒。

    郭淳熙沒興趣瞭解外邊的山上事,光是修行,每天的課業,呼吸吐納,就已經足夠讓郭淳熙焦頭爛額,實在是有苦自知,資質太差,那些一點就通的同門,甚至是師侄輩的,學有所成,樂在其中,如魚得水,他不行,修行是一樁實打實的苦事,既枯燥無味,又進展緩慢。

    平時師父開課傳道授業,李芙蕖隨便說了幾句道訣,再稍微解釋幾句,師兄師姐們便可以觸類旁通,只有他聽得如墜雲霧。

    只說冥思觀想人身小天地的一眾洞府方位,郭淳熙就要抓瞎,總是偏差極多極大,但是別說同輩修士,就是對那些師侄輩修士來說,這種事情簡單得就像吃飯喝水。

    師父的大弟子,是個金丹境的陸地老神仙,這位師兄有數位親傳弟子,都有十幾個再傳弟子了,都是相當不錯的修道胚子,平時走在路上,與她見面了,結果這些個修道天才,還要與才是二境修士的郭淳熙,喊一聲師叔祖。郭淳熙一開始臉皮薄,還會恨不得挖個洞鑽下去,久而久之,也就麻木了,丟臉一事,習慣就好。

    從一開始的面紅耳赤,嚅嚅囁囁,到後來的腳步不停,點頭致意而已。

    那個當初在武館,與他一見投緣的周兄弟,曾經送給他一件穿著極輕的法袍,青地子,織山水雲紋。

    如果不是靠這件法袍幫著汲取靈氣,估計如今“郭師叔祖”才是一境練氣士。

    郭淳熙不聰明,卻也不是個傻子,知道自己有此造化,都要歸功於這個自稱同樣受過情傷、與他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周兄弟。

    只是郭淳熙還是小覷了那件法袍的意義。

    這是件出自雲窟福地十八景之一刻色坊的法袍,仙女緙絲,春水雲紋,在桐葉洲山上很有名,這件又是從周肥手裡拿出來的,所以怎麼都該有個法寶品秩吧。給周肥施展了仙家障眼法,又壓下了法袍獨有的通經斷緯‘抽絲’神通,不然郭淳熙穿不上的。一旦周肥撤掉術法,青芝派這會兒的山水靈氣,若是祖師堂陣法攔不住,一下子就要少掉半數,靈氣被法袍抽取在身,融入那些經線當中。

    由不得李芙蕖不上心,不與郭淳熙認真傳授道法哪怕明知道是在浪費雙方的光陰,李芙蕖都不敢有絲毫怠慢。

    畢竟這個弟子,是姜尚真親自“舉薦”給她的得意門生。

    就說郭淳熙如今身上的那件法袍,就連李芙蕖這種老元嬰都要眼紅幾分,實在是名副其實的價值連城。

    出自雲窟福地的刻色坊,仙女緙絲,春水雲紋,一等一的法寶,攻防兼備,如果不是姜尚真早就對法袍動了手腳,以郭淳熙的那點淺薄道行,根本穿不上,這件法袍能夠主動汲取天地靈氣,速度相當於一位地仙的閉關煉氣。郭淳熙只是開府數量不夠,等到境界提升上去,這位弟子就愈發理解法袍的珍稀程度了,其實如今準確說來,不是郭淳熙在煉氣,而是法袍在幫著他淬鍊體魄和滋潤魂魄。

    但是在宮柳島,或者說整個真境宗,身份最特殊的修士,還是一個年紀不大的女修,沒有之一,她名為周採真。

    月色中,少女獨自走在岸邊,手中拎著一枝折柳,輕輕揮動,在島上,恐怕也只有她敢折斷柳條而不用擔心受到任何責罰了。

    她停下腳步,因為道路不遠處,站著一個氣質溫和的青年修士,正笑望向自己。

    周採真猶豫了一下,還是準備稍稍繞路,與那個陌生面孔的修士擦肩而過便是了。

    他卻已經開口說道:“你叫周採真吧?”

    周採真點點頭,疑惑道:“你找我有事嗎?”

    青年搖頭道:“沒事,就是過來這邊看看你。”

    周採真停下腳步,“你是?”

    青年笑問道:“在書簡湖這邊,有沒有欺負你?嗯,我是說那種背地裡說閒話,嚼舌頭,想必在這之外,也沒誰敢當面與你說什麼難聽話了。”

    周採真啞然失笑,搖搖頭。

    青年微笑道:“不如再想想?”

    周採真哭笑不得,“真沒有。”

    是哪個真境宗修士,如此蹩腳搭訕?

    見那青年紋絲不動,周採真玩笑道:“要是咱們劉老宗主,你該怎麼辦?”

    青年眼神清澈,微笑道:“那就在百年之內,新賬舊賬一起算,找個由頭,我幫你打死他就是了。”

    周採真瞬間毛骨悚然,下意識後退一步。

    因為直覺告訴她,眼前這個看似謙謙如玉的青年,絕對沒有開玩笑!

    真境宗一處隱蔽道場內,劉老成正在與一位自稱是韓俏色的白帝城女修,在屋內相對而坐。

    門外還有個一身蠻荒妖族氣息的妙齡女子,自稱是顧璨剛收的隨從,得給他賣命一百年呢。

    岸邊,那個攔住周採真去路的青年修士說道:“你好,忘了自我介紹,我叫顧璨,來自驪珠洞天槐黃縣城,跟那個人都住在泥瓶巷。”

    玉宣國京城,永嘉縣一處遍地雞屎狗糞的陰暗巷弄。

    年輕道士找到了一個曾經去過長寧縣衙署附近的少年。

    頭戴蓮花冠的道士站在門外,喃喃自語,說了句終於找到你了。

    只是道士卻高興不起來。

    有老人在屋內酣睡,偶爾不自覺咳嗽幾聲。

    少年在灶房那邊挑燈熬藥,動作極輕,原本滿臉陰霾神色,使得消瘦少年愈發顯得苦相了,只是每逢心情極差的時候,他就會沒來由想起吳道長的那幾句話,少年便會不自主地有些笑意,心裡邊想著以後自己若是能夠當個道士就好了。

    陸沉的出竅陰神在此悄然佈下一座大陣,頭疼頭疼,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當真是有債還債麼。

    潑墨峰之巔,趙浮陽和虞醇脂聯袂御風趕來,既然兩位府君並未攜帶那三方玉璽,其實沒聊幾句就談不攏了。

    趙浮陽冷笑道:“程虔,真要來個玉石俱焚?青杏國和你們垂青峰,就不怕一個斷國祚,一個斷香火嗎?”

    “別給臉不要臉。”

    貌若少年的老真人抖了抖袖子,笑道:“一座合歡山而已,談不上玉石俱焚吧,撐死了就是以卵擊石,些許汙漬,擦去便是。”

    墜鳶山那處溫泉,即將出嫁的虞遊移與那位山神娘娘,嬉笑著挽手走出水中,泉水如同滑過雪白的肥膩凝脂,然後她們驚駭發現那些衣裙竟是不翼而飛了,她們面面相覷,皆非羞赧,而是恐慌不已,有誰能夠神不知鬼不覺潛入此地,再在距離她們只有咫尺之隔的地方,竊走那些衣裙?!

    身披鶴氅的白府主已經身在粉丸府內,即便是在一處偏廳,去不得那座燈火輝煌的主廳,白茅的座位依舊極為角落。

    呂默帶著那個叫倪清的少女離開小鎮,女子武夫心事重重,少女一步三回頭。

    霎時間,整個合歡山地界,都同時察覺到了一股轟然散開的磅礴氣機,就像一輪驕陽砰然砸地,脆如琉璃崩碎四濺開來。

    那股氣勢如潮水洶湧散開,所幸只是剎那之間的異象,不等所有練氣士、武夫和鬼物回過神,潮水便以更快速度倒流回去。

    ————

    當時青萍劍宗典禮過後,一撥人浩浩蕩蕩,成群結隊外出遊歷,然後在太平山那邊分道揚鑣,其中一行人繼續結伴南遊。

    同為文聖一脈,有李寶瓶,裴錢,鄭又乾。一雙名義上的主僕,當然胖子姑蘇自己也覺得與鍾魁,是共患難同富貴的好兄弟。

    還有個出身鐵樹山的小姑娘,她師父是道號“龍門”的仙人境果然,祖師是鐵樹山郭藕汀。

    果然留在了太平山,他沒什麼不放心的,弟子談瀛洲跟著他們,不會有任何意外。

    別說是遊歷桐葉洲,就算是中土神洲,那一行人都可以百無禁忌了。

    一艘名為彩韻的渡船,路過一處雨幕的仙家勝景,因為渡船會穿過那道雨幕,乘客幾乎都走出了船艙屋舍,船頭這邊,來了一位風流倜儻的年輕修士,世家子氣度,腰懸一枚小巧銅鏡,白玉冠,廣袖博帶,行走之間,衣袂有風動水紋之感,他與裴錢先掐訣行獨門道禮,再輕聲問道:“敢問仙子道號師承?”

    裴錢臉色淡然道:“我不是什麼仙子,是個武把式。”

    經常會有類似眼前男子這樣的譜牒修士,或是外出遊玩的豪閥子弟,前來搭訕裴錢,不止兩三次了。

    李寶瓶趴在欄杆上,歪著腦袋,就在一邊看戲。

    那人猶不死心,繼續問道:“姑娘能否告知芳名?”

    見裴錢沒有說話的意思,男人也不惱,微笑道:“我叫褚高,道號‘飛霜’,祖籍是大崇王朝翠柏郡,如今在雲鼎山雷箸派,年幼就追隨師尊‘雷芒’仙師上山修行,待在七紙峰修道將近四十年,只因為天資魯鈍,根骨一般,師尊不放心我離開七紙峰,故而極少外出歷練。”

    山澤野修,道號隨便取,半點不值錢,但是譜牒修士有無資格擁有一個道號,可就是一條巨大的分水嶺了,就跟一國商賈,在那寸土寸金的京城,有沒有財力購置一棟大宅子差不多。

    不遠處的胖子姑蘇,嘖嘖稱奇,以心聲笑道:“鍾兄弟,聽聽,幾句話,就透露出這麼多的關鍵信息,這傢伙要是極少下山歷練,我就去吃屎,以後這條渡船的糞桶,都由我包了。”

    鍾魁笑道:“你這樣的請求,渡船那邊都未必敢答應。”

    不比跨洲渡船,腳下彩韻這些個小渡船,之所以不喜歡接納凡俗夫子和純粹武夫登船,其中一個比較難以啟齒的原因,就是這幫人,有吃喝就有拉撒,總得解決,不可能長久留在渡船上邊,所以在渡船上做雜務的,若是凡俗夫子也就罷了,如果是外門弟子的練氣士,尤其是女子,每天對付那些夜壺糞桶,就是一樁糟心事,或是清掃茅廁,那股子汙穢,臭不可聞,她們對此自然是極其不喜的。

    褚高有個道號,意味著他至少是洞府境練氣士,被仙師挑中資質,得以年幼登山,四十歲的中五境修士,不是天才是啥。

    姓褚,又出身大崇王朝翠柏郡,而翠柏褚氏是大崇鼎鼎有名的地方郡望豪族,此外雲鼎山雷箸派還是大崇王朝數得著的大仙府,比起只擁有兩位金丹祖師的青篆派是要勝出一籌的,這位道號“雷芒”的峰峰主,雖非掌門,卻是一位元嬰老祖師,因為參加過那場戰事,小有戰功,故而德高望重,算是如今桐葉洲名聲、境界都數得著、排得上號的老神仙。

    裴錢禮節性笑道:“久聞雲鼎山雷箸仙府和飛鏡峰‘雷芒真君’的大名。”

    褚高說道:“實不相瞞,我此次出山歷練,是遵從師命,外出收集各地顯化而生的雷函天書,緣於師尊近期想要為大崇王朝增補出一本雷法道書。再就是聽說蘭橈國那邊,離此不算太遠,有妖物作祟,道行不低,導致兩州之地,從去年末到今年春,已經乾旱三四個月之久,這等反常天時,蘭橈國朝廷和欽天監始終不知緣由,還是我在那邊的一個山上朋友,涉險前去探查,才發現有妖物竟敢盤踞在一處廢棄的舊州城隍廟門口,故意以龍物自居,蠱惑人心,我就想與幾個朋友一起,將其降伏,擒拿回山。”

    要說幾十年前的桐葉洲,褚高這樣的譜牒修士,有個元嬰境修為的師尊,也不算太過如何,外出遊歷,很難稱得上風光八面,畢竟他師尊有二十幾個親傳弟子,褚高只是其中之一,何況雲鼎山在大崇王朝,也非山上仙府執牛耳者。如今就不一樣了,別說是大崇王朝,就算是去往桐葉洲南邊,褚高只要亮出師門,就一定是各國帝王將相的座上賓,只會竭力巴結。

    裴錢板著臉點點頭。

    明擺著是在暗示對方,既然說完了,你可以走了。

    姑蘇說道:“我要是個初出茅廬的山上女修,眼皮子稍微淺一點,肯定願意為褚公子主動寬衣解帶了。”

    鍾魁調侃道:“就你這小三百斤肥肉,褚公子得是多飢不擇食,才看得上眼?”

    鍾魁繼而笑道:“這些小把戲,都是市井江湖玩剩下的路數,騙騙那些涉世不深的年輕仙子還行,用小時候裴錢的話說,就是些狗都不叼的甘蔗渣子。跟裴錢玩這些伎倆,這位褚

    公子算是白瞎了,遇到裴錢,等於一個小騙子碰到自家行當的祖師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