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四百八十三章 好久不見

    讓那雙對自己師父“敬若神明”的姐弟,有些摸不著頭腦。

    一個糟老頭兒,一個駝背漢子,見著了自己師父,也沒半點恭敬畏懼?

    少年還好,斜揹著一杆木槍的少女便有些眼神冷意,本就鋒芒畢露的她,愈發有一股生人勿近的意思。

    盧白象不在乎這些,至於身邊那兩個,自然更不會計較。

    一番閒聊之後,原來盧白象在寶瓶洲的中南部那邊停步,先攏了一夥邊境上走投無路的馬賊流寇,是一個朱熒王朝最南邊藩屬國的亡國精騎,後來盧白象就帶著他們佔了一座山頭,是一個江湖魔教門派的隱蔽老巢,與世隔絕,家底不俗,在此期間,盧白象就收了這對姐弟作為入室弟子,揹著木杆長槍的英氣少女,名為元寶。弟弟叫元來,性情溫厚,是個不大不小的讀書種子,學武的天資根骨好,只是性情比起姐姐,遜色較多。

    盧白象就當是路邊白撿的便宜,一起帶來了落魄山長長見識,是回江湖,還是留在這邊山上,看兩個徒弟自己的選擇。

    盧白象一聽說陳平安剛剛離開落魄山,去往北俱蘆洲,有些遺憾。

    少喝一頓會心快意酒。

    盧白象打算在落魄山待個把月。

    山上宅子不缺,用朱斂的話說,就是如今家大業大。

    朱斂讓盧白象自己上山去找宅子,他還要陪著大風兄弟聊聊。

    盧白象笑著起身告辭,鄭大風讓盧白象有空就來這邊喝酒,盧白象自無不可,說一定。

    少女元寶冷哼一聲。

    少年元來有些靦腆。

    登山之時,盧白象感慨萬分,此次來到這座下墜生根的驪珠福地,他所見所聞延伸出來的所思所想,自然不是兩個孩子能夠媲美的。

    少女黑著臉,一身鋒銳之氣。

    少年一直很怕這個殺伐果決的姐姐,都沒敢並排行走,師父走在最前邊,姐姐隨後,他墊底。

    盧白象沒有轉頭,微笑道:“那個佝僂老人,叫朱斂,如今是一位遠遊境武夫。”

    少女覺得自己應該是聽錯了。

    盧白象繼續道:“至於那個你覺著色眯眯瞧你的駝背漢子,叫鄭大風,我剛在老龍城一間藥鋪認識他的時候,是山巔境武夫,只差一步,甚至是半步,就差點成了十境武夫。”

    元寶緊抿起嘴唇。

    盧白象腰佩狹刀,一身白衣,繼續登山,緩緩道:“跟你說這些,不是要你怕他們,師父也不會覺得與他們相處,有任何心虛,武道登頂一事,師父還是有些信心的。所以我只是讓你明白一件事情,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以後想要硬氣說話,就得有足夠的本事,不然就是個笑話。你丟自己的人,沒關係,丟了師父我的面子,一次兩次還好,三次過後,我就會教你怎麼當個弟子。”

    元寶眉頭一挑,“師父放心!總有一天,師父會認為當年收了元寶做弟子,是對的!”

    元來偷偷笑著。

    這個從小就最喜歡爭強好勝的姐姐唉。

    盧白象突然停步轉頭,俯瞰那個少女,“其它都好說,但是有件事,你給我牢牢記住,以後見到了一個叫陳平安的人,記得客氣些。”

    元寶額頭滲出一層細密汗水,點點頭,“記住了!”

    在盧白象師徒三人住下後,由於落魄山山主不在,所以關於元寶元來計入“祖師堂”譜牒一事,就只能暫時擱置。

    在此事上,盧白象和朱斂如出一轍,自己收了人帶到落魄山,就得記名在落魄山之下,無需商量。

    此後又有師徒三人造訪落魄山。

    是那目盲老道人,扛幡子的跛腳年輕人,以及那個暱稱小酒兒的圓臉少女。

    不過他們三人是先去的騎龍巷鋪子,裴錢帶路,一起回的落魄山。

    目盲老道人內心還是有些惴惴不安,一聽說陳平安不在山上,總覺得投靠一事,不太靠譜了,可是與那位落魄山的朱管事一合計後,心安許多,聊完之後,目盲老道人驚覺自己,似乎面子裡子竟然都有了,他如今還不算是落魄山的供奉,不過以清客身份領一份仙家修士的薪俸,在騎龍巷的草頭鋪子那邊落腳,至於老道人的那對徒弟,等到躋身中五境後,才可以獲得清客身份,但是在這之前,落魄山會在錢財一事上,對兩人多有補助,可以各自預支一筆神仙錢,這些都好談。

    既是人情往來,也是在商言商,兩不誤。

    關鍵是他一個老瞎子,都瞧得見一份錦繡前程就在腳下。

    這讓目盲老道人如同盛夏炎炎,喝了一大碗冰酒,渾身舒坦。

    下了落魄山的時候,走路都在飄。

    畢竟那位落魄山的管事朱斂,怎麼勸都不聽,非要親自將他們一路送到山門口才罷休。

    裴錢依舊陪著師徒三人離開落魄山,往返跑這一趟,也沒覺得辛苦,何況還能跟小白久別重逢,鬧鬧磕,挺好。

    這會兒裴錢轉過頭去,看到那個老廚子,正雙手負後,緩緩登山。

    裴錢撓撓頭,屹立在這個老廚子心湖中的那座高樓之上,好像多出一個面容模糊的年輕人,書上有個詞語怎麼說來著,衣帶當風,反正大概就是那麼個意思了。

    ————

    藕花福地,南苑國京城。

    那條巷弄,陰雨綿綿。

    一位身材修長,人如美玉的青衫少年,撐著一把老舊的油紙傘,緩緩而行。

    他今天要去既是自己先生、又是南苑國國師的種秋那邊借書看,一些這座天下其它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的孤本書籍。

    科舉一事,種夫子已經坦言,殿試能否一甲三名,還需看命,並且畢竟年紀太小,朝廷和陛下那邊也都有些顧慮,但是二甲靠前的名次,絕對不難。

    所以他如今更多心思,不再全身心壓在科舉制藝之事上,他開始翻閱很多塵封已久的古書雜書。

    種夫子與他談心之後,便任由他翻閱那部分私人藏書。

    街巷拐角處,走出一位多年未見的熟人。

    他英俊至極,面帶微笑,望向撐傘少年。

    一手負後,手持摺扇,輕輕拍打腹部。

    陸抬。

    天下最著名的陸公子。

    少年露出燦爛笑容,快步走去。

    這麼多年,種夫子偶爾提起這位離開京城後就不再露面的“外鄉人”,總是憂慮重重,非敵非友,又似敵似友,很複雜的關係。

    可是對少年而言,這位陸先生,卻是很重要的存在,親近且尊敬。

    陸抬打量了一下青衫少年郎,嘖嘖道:“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這句話,真是應景啊,小晴朗,我們十年沒見了吧?”

    曹晴朗先收起傘,作揖行禮,再為陸抬撐傘,笑道:“我經常能夠聽到陸先生在江湖上的事蹟。”

    這十年的江湖和沙場,真是翻江倒海,腥風血雨。

    這位陸先生已經一統魔教,而他的幾位弟子,如今要麼是雄踞一方的魔道巨擘,要麼塞外的邊軍砥柱,要麼是傳說中能夠呼風喚雨的國師。

    然後陸先生就在前不久,正式約戰了天下第一人,要去挑戰那位公認已經不輸魔頭丁嬰絲毫的超然存在,仙人俞真意。

    十年,說短不短,說長不長。

    世間因這位陸先生而起的恩怨情仇,其實有很多。

    但是曹晴朗只是安心讀書和……默默修行,守著這條巷子,那棟祖宅。

    陸抬擺擺手,示意無需為自己撐傘。

    曹晴朗便挪開一步,獨自撐傘,並沒有堅持。

    與這位陸先生,從來無須客氣。

    兩人一起走在那條冷冷清清的大街上,陸抬笑問道:“有什麼打算嗎?”

    曹晴朗微微將油紙傘抬高,後移,然後抬頭望去,“我想要走出去看一看,去見一見陳先生。”

    陸抬笑道:“這可不容易,光靠讀書不行,就算你學了種國師的拳,以及他幫你找來的那點仙家零碎口訣,還是不太夠。”

    曹晴朗微笑道:“書中自有白玉京,樓高四萬八千丈,仙人憑欄把芙蓉。”

    陸抬轉頭望去,“這副傻樣,倒是很像他。”

    曹晴朗終於流露出幾分與年齡相符的純稚之氣,雀躍道:“真的有點點像嗎?”

    陸抬打趣道:“與他有幾分相似,值得這麼驕傲嗎?你知不知道,你如果在我和他的家鄉,是相當相當了不得的修道資質。他呢,才地仙之資,嗯,簡單來說,就是按照常理,他一輩子的最高成就,不過是比現在的狗屁仙人俞真意,稍高一兩籌。你當年是年紀小,那會兒的藕花福地,又不如現在的靈氣漸長、適宜修行,所以他匆匆忙忙走了一遭,才會顯得太風光,換成是現在,就要難很多了。”

    曹晴朗搖搖頭,伸出手指,指向天幕最高處,這位青衫少年郎,神采飛揚,“陳先生在我心目中,高出天外又天外!”

    陸抬啞然失笑。

    好嘛,陳平安你可以啊,走了趟觀道觀,竟然還有如此仰慕你的小笨蛋。

    陸抬正色道:“知不知道哪怕是你們家鄉這邊的飛昇一事,依舊風險極大。”

    曹晴朗點點頭,“所以如果將來某天,我與先賢們一樣失敗了,還要勞煩陸先生幫我捎句話,就說‘曹晴朗這麼多年,過得很好,就是有些想念先生’。”

    陸抬嘆了口氣,清脆一聲,收起摺扇,使勁在曹晴朗腦袋上一砸,“有本事自己與他說去!”

    曹晴朗一手撐傘,一手摸頭,無奈道:“這就又不如先生了。”

    ————

    骸骨灘渡船已經在長春宮停靠之後又升空。

    對方依舊沒有出現。

    陳平安不急。

    依舊練拳。

    在跨洲渡船即將駛出寶瓶洲版圖之際,陳平安收起拳樁,走去開門,廊道那邊,走來一位玲瓏小巧的宮裝婦人,以及一位沒有身穿龍袍的年輕皇帝,和一個陳平安更熟悉的人,墨家遊俠兒,橫劍在身後的許弱。

    陳平安開了門,沒有站在門口迎接,假裝三個都不認識。

    走回屋內,陳平安站在桌旁,倒也沒率先落座。

    三人走入屋內後,那位婦人徑直走到桌對面,笑著伸手,“陳公子請坐。”

    陳平安笑了笑。

    那個年輕人滿臉笑意,卻不說話,微微側身,只是那麼直直看著從泥瓶巷混到落魄山上去的同齡人。

    許弱輕聲笑道:“陳平安,好久不見。”

    陳平安這才抱拳道:“許先生,好久不見。”

    小小屋內,氣氛可謂詭譎。

    婦人掩嘴嬌笑,“咱們這是做什麼呢,都坐吧,說來說去,還不是自家人,咱們呀,都別客套了。”

    只不過當四人都落座後,就又開始氛圍凝重起來。

    許弱已經開始閉目養神。

    如今已經等於坐擁寶瓶洲半壁江山的大驪新帝宋和,則自顧自打量四周,跨洲渡船,這還是他第一次登船,初看瞧著有些新奇,再看也就那樣了。

    從大驪娘娘變成大驪太后的雍容婦人,則笑望向坐在對面的青衫男子,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暗藏玄機的套近乎,“我家睦兒在泥瓶巷那些年,多虧陳先生擔待了。”

    陳平安微笑道:“還好。”

    從神色到措辭,滴水不漏,談不上什麼大不敬,也絕對談不上半點恭敬。

    只不過陳平安心中則罵了一句好你孃的好。

    許弱嘴角微微翹起,又快快抹去,一閃而逝,無人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