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五百零七章 如神祇高坐

    那麼這對差點成為神仙眷侶的金童玉女,當初是如何走到一塊去的?

    還是說情根深種,見著了情郎身死道消,晏清便一怒之下,憤而出劍?

    只是向一位貨真價實的劍仙出劍,真不是咱們瞧不起你晏清,自取其辱罷了。

    就在晏清持劍蓄勢、年輕劍仙與之對視的關鍵時刻。

    異象橫生!

    葉酣那邊的居中座位附近,一座擺滿珍饈佳釀的案几砰然炸開,兩邊練氣士直接橫飛出去,撞到了一大片。

    一道渾身散發金光的壯實身軀,毫無徵兆地破開案几之後,一步踏地,整座龍宮都隨之一顫,然後一拳遞出,將那白衣劍仙直接打飛出去,大殿牆壁都被當場撞透,不但如此,破牆之聲,接連響起。

    這一拳。

    真是一個夢梁峰下五境練氣士能夠遞出的?

    範巍然和葉酣迅速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震驚和恐慌。

    此人隱藏如此之深,絕非雙方棋子!

    說不定就是與那養猴老者和銀屏國狐魅皇后的真正同夥!

    這一拳偷襲,只要事先沒有防備,便是他們兩位金丹都絕對撐不下來,必然當場重傷。

    那貌不驚人的漢子,在這匯聚了畢生拳意的巔峰一拳,酣暢淋漓遞出後,竟是直接震碎了自己的整條胳膊,頹然下垂,但是漢子豪氣橫生,視宮殿滿座修士如雞犬,快意大笑道:“這一拳殺手鐧,本該是要找機會遞給那夏真老賊的,不曾想被一個喜歡裝蒜的愣頭青想搶了先。”

    漢子透過一堵堵如同被開了門的牆壁,望向灰塵四起的遠處,“都說你這位劍仙不講理,擁有一副金身境體魄,現在如何,還金身不金身了?我這一拳,便是真正的金身境武夫捱上了,也要五臟粉碎六腑稀爛,當場斃命!”

    漢子吐出一口血水,瞥了眼地上的那把在鞘長劍,“狗屁劍仙,什麼玩意兒!忍你半天了,一劍下去宰了個觀海境的雞崽子,真當自己無敵了?”

    湖君殷侯嘴角翹起,然後幅度越來越大,最後整張臉龐都盪漾起笑意。

    範巍然也笑了起來。

    唯獨葉酣雖然也如釋重負,只是當他瞥了眼牆壁那邊的無頭屍體,心情鬱郁,依然半點笑不出來。

    還好,這個隱藏身份的幼子,終究是一位道法有成的觀海境修士,已經自行收攏了魂魄在幾座關鍵氣府內。

    只是這麼好的一副先天身軀,擁有那位仙人所謂的金枝玉葉之資質,以後上哪兒找去?將來還怎麼躋身金丹境?甚至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勝過自己,帶著一座黃鉞城走到山巔更高處?

    夢粱峰其餘三位練氣士,一個個咽口水。

    這個平日裡幾棍子打不出個屁的廢物師弟,怎的就突然變成了一位拳出如炸雷的頂尖宗師?

    晏清呆呆站在原地。

    大殿之上,即便曉得這位傳說中的金身境大宗師,是敵非友,可仍是開始出現轟然喝彩聲,一個個拍桌子叫好,還有人直接拿起酒壺仰頭痛飲,朝那純粹武夫豎起大拇指,更有人開始稱讚夢粱國不但文運鼎盛,原來還如此武運昌隆,真該他們夢粱國成為一方霸主,早就該吞併周邊國家,說不得都可以成為一座大王朝了。

    晏清站在喧鬧不已、滿座喜慶的大殿之中,心中空落落的。

    怎麼會這樣?

    她失魂落魄。

    範巍然笑得身體後仰,這老嫗也學那粗鄙修士,仰頭朝晏清伸出拇指,“晏丫頭,你立了一樁奇功!好妮子,回了寶峒仙境,定要將祖師堂那件重器賞賜給你,我倒要看看誰敢不服氣!”

    第一個察覺到不對勁的。

    是那個眨眼睛的翠丫頭。只不過這一刻,她別說小動作,就是心湖漣漪都不敢開啟了。

    嬌憨少女開始正襟危坐,當起了木頭人。

    然後才是那個在夢粱國一步一步偷偷攀爬到金身境的武夫漢子。

    當這漢子臉色凝重起來之後,葉酣和範巍然也意識到事情不太妙。

    原本想要與這位壯士結識一番的湖君殷侯,也一點一點收起了臉上笑意,趕緊屏氣凝神。

    有一位白衣劍仙走出“一扇扇大門”,最終出現在大殿之上。

    範巍然那邊位置居中的練氣士,早已連滾帶爬,火急火燎給劍仙與那金身境宗師讓出一條道路來。

    只見那位劍仙拍了拍肩頭,抖了抖雪白袖子,笑眯眯道:“先前在渡船上,有人說你們這裡的金丹境練氣士都是紙糊的。”那人緩緩走向夢粱國武夫,哪裡有半點“五臟六腑粉碎稀爛”的跡象?

    他一邊走一邊笑道:“現在我看你這金身境武夫,也好不到哪裡去,爛泥捏成的吧,還是沒曬乾的那種,所以才打斷了自己的一條胳膊?疼不疼?”

    那漢子沉聲道:“你其實是一位遠遊境武夫!是也不是?!根本不是什麼劍仙,對也不對?出拳之前,給我一個明明白白的說法!”

    那人一手貼住腹部,一手扶額,滿臉無奈道:“這位大兄弟,別這樣,真的,你今天在龍宮講了這麼多笑話,我在那隨駕城僥倖沒被天劫壓死,結果在這裡快要被你活活笑死了。”

    湖君殷侯哀嘆一聲,坐在了臺階上,雙手抱住腦袋,得嘞,老子算是認命了。打吧打吧,你們愛怎麼折騰就這麼折騰,拆爛了龍宮我殷侯只要皺一下眉頭,我以後就跟那劍仙一個姓。

    一些個年輕修士,先前是想哭不敢哭,這會兒想笑又不敢笑。

    白衣劍仙轉過頭望向範巍然和湖君殷侯,“我是金身境武夫的體魄,是你們散佈出去的消息?你們知不知道,給你們這麼誤打誤撞的,讓我好些算計都落了空?”

    漢子深呼吸一口氣,笑了笑,竟是半點沒有退縮,右腳後撤一步,抬起僅剩那隻能用的手臂,擺出一個拳意渾然圓滿的架勢,“管你是與我同境的武夫,還是那飛來飛去的劍仙,那我就再領教領教。”

    陳平安瞥了眼其餘三位夢梁峰修士,收回視線,笑道:“看來你們夢粱國藏龍臥虎啊,有點意思,謝了。”

    漢子一步向前,一身拳意如洪水流瀉,整座宮殿隨之搖晃,幾乎所有案几都是高高躍起,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又是一場狹路相逢的死戰之際,漢子竟是一個後仰,快若奔雷,倒撞向自己身後那邊還沒“開門”的牆壁,砰然碎裂之後,彷彿是那縮千里山河為方寸的仙人神通,瞬間就沒了蹤跡。

    不愧是那兩百年未曾見的金身境武夫,身法確實神出鬼沒,讓人防不勝防。

    只是大殿之上,那位白衣劍仙也沒了身影。

    然後新開闢出來的牆門那邊,那位傳說中的金身境武夫,就那麼倒退著一步步“走了”回來。

    只是有一隻大袖和手掌從漢子心口處露出。

    不但瞬間擋住了這位武學大宗師的去路,而且生死立判,那位劍仙直接以一隻左手,洞穿了對方的胸口和後背!

    白衣劍仙抬起右手,按住那人的頭顱,輕輕一推。

    輕飄飄倒飛出去,剛好摔在大殿中央。

    白衣劍仙一抖袖子,他身邊地上頓時濺出一串猩紅鮮血。

    而大殿上空,那隻摺紙飛鳶還在瘋狂逃竄,躲避屁股後邊的那抹幽綠劍光。

    陳平安微笑道:“還沒玩夠?”

    那一口幽綠瑩瑩的飛劍驟然加速,紙鳶化作齏粉,血肉模糊的白髮老翁重重摔在大殿地上。

    飛劍悠悠然掠回主人身邊,如小鳥依人,緩緩流轉,極其溫順。

    陳平安瞥了眼那個身穿翠綠衣裙的少女,後者咧嘴一笑,然後她有些靦腆難為情,趕緊捂住嘴巴。

    陳平安也笑了笑,說道:“黃鉞城何露,寶峒仙境晏清,蒼筠湖湖君殷侯,這三個,就沒有任何一個告訴你們,最好將戰場直接放在那座隨駕城中,說不定我是最束手束腳的,而你們是最穩妥的,殺我不好說,最少你們跑路的機會更大?”

    湖君殷侯鬆開手,抬起頭,“劍仙,我是提過這麼一嘴,何露也同意了,他還想出了不少的連環扣,例如以種種術法,裹挾百姓蜂擁而上,直衝鬼宅之類的,只是到頭來,雙方都覺得太靠近隨駕城,很容易驚動你這位可以飛劍取人頭顱千步外的大劍仙,誰都不願意先去送死,黃鉞城和寶峒仙境的修士性命又金貴,他們不帶頭,其餘的附庸山頭,也不全是傻子,有錢掙沒命花的勾當,誰樂意做,吵來吵去,就只好作罷了。劍仙,我該說的,不該說,都說了,接下來,隨便殺,我這龍宮,千年基業,不要也罷。今天過後,只要劍仙開恩,我僥倖不死,蒼筠湖一定好好修補隨駕城的山水氣運,就當是贖罪了。”

    晏清聽到那句話的開頭之後,就臉色雪白,渾身顫抖起來。

    道心不穩,氣府靈氣便不穩,握劍之手,更是不穩。

    陳平安雙指併攏,輕輕一揮。

    黃鉞城城主竟是故意一動不動,葉酣任由那把長劍穿透胸膛,將自己釘在牆壁上。

    而距離範巍然眉心只有一尺之地,懸停有劍尖微顫的一口幽綠飛劍。

    老嫗同樣紋絲不動。

    “就數你們最聰明瞭,一個比一個會審時度勢,這一點,我是真佩服你們,絕無半點冷嘲熱諷的意思。”

    陳平安嘆了口氣,雙手負後,緩緩走向前方,然後瞥見一隻酒壺,隨手一招,一手握住酒壺,一手持杯,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笑意濃郁,“這要是又有幾個何露在場,或是隨駕城百姓瞧見了,可就不得罵我這劍仙得理不饒人,民怨沸騰,眾口鑠金,憑什麼濫殺,見過幾面而已的人,又沒真打生打死,沒少條胳膊斷條腿吐那幾桶血的,有什麼道理去斷人善惡、定人生死,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大開殺戒,這般沒有半點菩薩心腸的,想必與被殺之人,就是一丘之貉……”

    這一番話,聽得所有練氣士遍體生寒。

    聽這位大劍仙的言下之意?

    還沒完?

    陳平安望向那坐在首位上的老嫗,“你運氣好點,沒有何露這樣的好兒子,所以我們好商量。”

    然後轉頭瞥了眼葉酣,“葉城主可就難說了。”

    那翠綠衣裙的少女睫毛動了動。

    依舊學那老和尚坐定,一動不動,身不動心不動,啥也不動,就是靠著那門彷彿是祖師爺賞飯吃的古怪神通,偷瞅一眼。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似乎一瞬間就沒了劍仙風采,神色疲憊,滿是倦容,眼神黯淡,一如牆上那把貫穿葉酣身軀的長劍,金光不顯,他環顧四周,又倒了一杯酒後,將酒壺隨手丟回原處,再將酒杯之酒輕輕倒在身前,如同給人上墳敬酒,自言自語道:“可是那些天劫過後,給那城隍廟虔誠燒香、跪地磕頭一遍又一遍的隨駕城百姓,只是隨遇而安罷了,他們是真正的弱者,對於許多真相,可能他們絕大多數,尤其是那撥選擇沉默之人,一輩子都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所以他們拜城隍爺,拜錯了,拜火神祠,卻是不能更對了,我對他們,與你們某些修士的潔身自好,清淨修為,漠視人間,厭惡紅塵,是一樣的,談不上喜歡不喜歡,沒什麼好說對錯的,腳下大道千百條,誰走不是走。你說呢,隨駕城火神爺?到最後,你好像在祠廟屋頂上,也沒罵我一句?反而還自己撞向雲海天劫,金身碎裂兩截?我當時是真無法開口,不然一定要罵你幾句,將你一拳打得滾回祠廟待著去,小小天劫而已,我會死?差點死了而已,我好歹也算是個修道之人,半死,怕什麼。在這之前,我算計了多少,你我見得晚,來不及與你說罷了。當然,早見了,我也不會說,人心尚且鬼蜮,誰敢信誰。”

    言語之中。

    範巍然眉心處響起噗通一聲。

    腦袋如遭重擊,向後仰去。

    反而是葉酣依舊無恙,只是瞧著被釘在牆壁上。

    但是那老嫗肯定沒真正的身死道消,因為老嫗的面容身軀瞬間枯萎,但是龍宮之內出現了一陣不同尋常的氣機漣漪,一閃而逝。

    年輕劍仙似乎有些無奈,捏碎了手中酒杯。沒辦法,那張玉清光明符早就毀了,不然這種能夠陰神渙散如霧、同時隱匿一顆本命金丹的仙家手段,再詭譎難測,只要那張崇玄署雲霄宮符籙一出,瞬間籠罩方圓數里之地,這個寶峒仙境老祖師多半仍是跑不掉。至於自己大戰過後,已經無法畫符,何況他精通的那幾種《丹書真跡》符籙,也沒有能夠針對這種情況的。

    所以說山上修士,歷來是勝易殺難,尤其是躋身了金丹境的練氣士,誰沒有幾種保命手段。

    這一點,純粹武夫就要乾脆利落多了,捉對廝殺,往往輸就是死。

    不過沒關係,老嫗頭頂那盞金冠猶在。

    可能是帶不走,也可能是裹挾此物逃離,就會顯露明顯痕跡,老嫗太過忌憚自己的飛劍。

    陳平安拿出摺扇,以雙指捻動,緩緩開合,微笑道:“怎麼,我說什麼就信什麼?那我說我是一位六境武夫,根本不是什麼劍修,你們信不信?”

    陳平安望向其中一位夢梁峰修士,“你來說說看?”

    那人直接跪下,扯開嗓子大喊道:“劍仙說啥,小的都信!”

    陳平安轉過頭去,望向那對年紀輕輕的負劍男女,道:“好巧,又見面了,隨駕城之行,兩位仙師可有收穫?”

    那年輕男子一屁股坐地。

    年輕女子輕聲道:“回稟劍仙,未有收穫。”

    陳平安笑問道:“那肩頭蹲猴兒的老人,混戰當中,就沒惦念你們?”

    年輕女修苦澀道:“一見是他,我們便直接遠遠逃了。”

    陳平安點頭道:“是該如此。以後讓你這師弟脾氣好一點,再有下山歷練,行走江湖,多看少說。”

    破天荒被這位性情難測的年輕劍仙客套寒暄,年輕女修沒有半點喜悅,只覺得萬事皆休,不用想,她與師弟都要吃掛落了。何露,一位夢粱國的金身境武夫,範巍然,那位黃鉞城老供奉鳶仙,城主葉酣,死的死,傷的傷,與這劍仙搭上話聊過天的,哪個有好下場?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微微皺眉,然後瞬間舒展,對那兩人笑道:“相逢是緣,你們先走。”

    那個癱軟在地的師弟爬起身,飛奔向大殿門口。

    他師姐勸阻不及,覺得馬上就是一顆頭顱被飛劍割下的血腥場景,不曾想師弟不但跑遠了,還著急喊道:“師姐快點!”

    年輕女修看到那笑意眼神似春風和煦、又如古井深淵的白衣劍仙,猶豫了一下,行禮道:“謝過劍仙法外開恩!”

    她戰戰兢兢,運轉靈氣,緩緩掠出這座遍地狼藉的龍宮大殿。

    陳平安徑直向前,走上臺階,湖君殷侯就坐在那裡。

    至於那把飛劍就始終縈繞在白衣劍仙四周。

    劍仙你隨意,我反正今兒打死不動一下手指頭和歪念頭。

    陳平安卻沒有坐在那張如同帝王龍椅的位置上,只是伸出手指敲了敲,像是在……驗貨?

    陳平安轉過身

    ,用手扶住龍椅把手,面對大殿眾人,“我這人眼拙,分不清人好人壞,我就當你們好壞對半分,今夜宴席上,死一半,活一半。你們要麼是至交好友,要麼是恨不得打出腦漿子的死敵,反正總歸都熟悉各自的家底家世,來說說看,誰做了哪些惡事,儘量挑大的說,越驚世駭俗越好,別人有的,你們沒有,可不就是成了好人,那就有機會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