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六百零五章 世間人人心獨坐

    寧府雖然不在太象街、玄笏街,宅邸卻是真不小。

    陳平安幫著三人挑選了三座宅子,曹晴朗是練氣士,所以位置最講究,靈氣不可淡薄,卻有必須劍氣不可太重,不然曹晴朗身為洞府境瓶頸、即將躋身觀海境的修士,恰好是最不願意置身於劍氣長城的外鄉練氣士。好在陳平安對寧府一清二楚,曹晴朗三人應該住在哪裡,又有哪些細微處的考量和大處的講究,這些事情,寧姚都讓陳平安做決定,無需身為寧府主人的寧姚說,也無需暫時還算半個外人的陳平安如何問。

    裴錢就像一隻小黃雀,打定主意繞在師孃身邊盤旋不去。

    陳平安起先還擔心裴錢會耽誤寧姚的閉關,結果寧姚來了一句,修行路上,何時不是閉關。陳平安就沒話講了,寧姚便帶著裴錢去看寧府用以珍藏仙家法寶、山上器物的密庫,說是要送裴錢一件見面禮,隨便裴錢挑選,然後她寧姚再挑選一件,作為先前大門那邊收到禮物的回贈。

    種秋與陳平安問了些寧府的規矩忌諱,然後他獨自去往斬龍崖涼亭那邊。

    曹晴朗在自己宅子放好包裹行禮,跟著陳平安去往那座小宅子,陳平安走在路上,雙手籠袖,笑道:“本來是想要讓你和裴錢都住在我那邊的,還記得我們三個,最早認識的那會兒吧?但是你現在處於修行的關鍵關隘,還是修道為重。”

    曹晴朗笑著點頭,“先生,其實從那會兒起,我就很怕裴錢,只是怕先生瞧不起,便儘量裝著不怕裴錢,但是內心深處,又佩服裴錢,總覺得換成我是她的話,一樣的處境,在南苑國京城是活不下去的。不過當時裴錢身上很多我不太理解的事情,那會兒,我確實也不太喜歡。可是我哪敢與裴錢說三道四,先生可能不清楚,先生當年出門的時候,裴錢與我說了許多她行走江湖的風光事蹟,言下之意,我當然聽得出來。”

    陳平安笑問道:“我不在你家祖宅的時候,裴錢有沒有偷偷打過你?”

    曹晴朗使勁點頭,倒是沒說細節。

    陳平安也沒有細問多問。

    陳平安完全可以想象自己不在曹晴朗陋巷祖宅的時候,他與裴錢的相處光景。

    當然到了三人相處的時候,陳平安也會做些當年曹晴朗與裴錢都不會有意去深思的事情,可能是言語,可能是小事。

    但是許多事情,真的就只能曹晴朗自己去面對,大到長輩之生死,小到那些戳脊梁骨的瑣碎言語,藏在嗑瓜子的間隙裡邊,藏在小板凳上的隨口閒聊,藏在街坊鄰居的桌上大一堆飯菜裡邊。

    事實上,孩子曹晴朗就是靠著一個熬字,硬生生熬出了雲開月明,夜去晝來。

    那會兒的曹晴朗,還真打不過裴錢,連還手都不敢。關鍵是當時裴錢身上除了混不吝,還藏著一股子好似悍匪的氣勢,一腳一個螞蟻窩,一巴掌一隻蚊蠅飛蟲,曹晴朗不怕不行。尤其是有一次裴錢手持小板凳,直愣愣盯著他、卻反常不撂半個字狠話的時候,當時還是瘦弱孩子的曹晴朗,那是真怕,以至於陳平安不在宅子裡邊的很多時候,曹晴朗都只能被裴錢趕到門口當門神。

    一個孤零零的孩子悶悶坐在臺階上,卻不敢在自己家待著,那個孩子就只能眼巴巴望向街巷拐角處,等著那位白衣背劍、腰繫硃紅酒葫蘆的陳公子回家,只要他到了巷子,瞧見了那個身影,曹晴朗就總算可以回家了,還不能說什麼,更不能告狀。

    因為裴錢真的很聰明,那種聰明,是同齡人的曹晴朗當時根本無法想象的,她一開始就提醒過曹晴朗,你這個沒了爹孃卻也還算是個帶把的東西,如果敢告狀,你告狀一次,我就打你一次,我就算被那個死有錢卻不給人花的王八蛋趕出去,也會大半夜翻牆來這裡,摔爛你家的鍋碗瓢盆,你攔得住?那個傢伙裝好人,幫著你,攔得住一天兩天,攔得住一年兩年嗎?他是什麼人,你又是什麼人,他真會一直住在這裡?再說了,他是什麼脾氣,我比你這個蠢蛋知道得多,不管我做什麼,他都是絕對不會打死我的,所以你識相一點,不然跟我結了仇,我能纏你好幾年,以後每逢過年過節的,你家反正都要絕種了,門神春聯也買不起了,我就偷你的水桶去裝別人的屎尿,塗滿你的大門,每天路過你家的時候,都會揣上一大兜的石子,我倒要看看是你花錢縫補窗紙更快,還是我撿石頭更快。

    當年裴錢最讓曹晴朗覺得難熬的地方,還不是這些直白的威脅,不是裴錢以為最難聽最嚇人的話,而是那些裴錢笑嘻嘻輕飄飄的其它言語。

    “你家都窮到米缸比床鋪還要乾淨啦,你這喪門星唯一的用處,可不就是滾門外去當門神,知道兩張門神需要多少銅錢嗎,賣了你都買不起。你瞧瞧別人家,日子都是越過人越多,錢越多,你家倒好,人死了,錢也沒留下幾個?要我看啊,你爹當年不是走街串戶賣物件的貨擔郎嗎?離著這兒不遠的狀元巷那邊,不是有好多的窯子嗎,你爹的錢,可不就是都花在摸那些娘們的小手兒上嘛。”

    “瓜子呢,沒啦?!信不信我把你裝瓜子的罐兒都摔碎?把你那些破書都撕爛?等那個姓陳的回這破爛地兒,你跪在地上使勁哭,他錢多,給你買些瓜子咋了,住客棧還要花錢呢,你是笨,他是壞,你們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難怪能湊一堆兒。算我倒了八輩子的黴,才遇見了你們倆。”

    “曹晴朗,你該不會真以為那個傢伙是喜歡你吧,人家只是可憐你唉,他跟我才是一類人,知道我們是什麼人嗎?就像我在大街上逛蕩,瞧見了地上有隻從樹上鳥窩掉下來的鳥崽子,我可是真心憐它哩,然後我就去找一塊石頭,一石頭下去,一下子就拍死了它,讓它少受些罪,有沒有道理?所以我是不是好人?你以為我是在你家賴著不走嗎?我可是在保護你,說不定哪天你就被他打死了,有我在,他不敢啊,你不得謝我?”

    “你幹嘛每天愁眉苦臉,你不也才一雙爹孃?咋了,又死了一對?唉,算了,反正你對不起你最早死掉的爹孃,對不起給你取的這個名字,換成我是你爹你孃的,什麼頭七還

    魂啊,什麼清明節中元節啊,只要見著了你,肯定就要再被氣死一次,曹晴朗,我看你死了算了吧,你要是早點死,跑得快些,說不定還能跟上你爹孃哩,不過記得死遠一點啊,別給那傢伙找到,他有錢,但是最小氣,連一張破草蓆都捨不得幫你買的,反正以後這棟宅子就歸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