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六百九十章 看門狗

    李寶箴將一本書籍丟給對面的中年男子,笑道:“我們這位老鄉,年紀輕輕的落魄山山主,以後在寶瓶洲的名聲,好像算是徹底毀了。”

    男人正是朱河,昔年福祿街李府的護院,而年輕女子,則是他的女兒朱鹿。

    這對父女,不但早已脫離賤籍,朱河還在大驪軍伍撈了一份差事,擔任大驪隨軍修士多年,身份與大瀆督造官劉洵美身邊的那個魏羨差不多,只是朱河戰功遠遠不如魏羨,如今傍身散官品秩不高,是墊底的執戟郎,一旦轉入地方為官,多是藩屬國的縣尉之流,只是相較於一般藩屬官吏,會多出一個武勳清流身份。

    大驪王朝除了新設巡狩使一職,與上柱國同品秩,官場也有大改制,官階依舊分本官階和散官階,尤其是後者,文武散官,各自增添六階。

    朱鹿則成為了一位綠波亭諜子,就在李寶箴手底下任職行事。

    朱河拿到那本書,如墜雲霧,看了眼女兒,朱鹿似有笑意,顯然早就知道緣由了。

    李寶箴倒了三杯酒,自留一杯,其餘兩杯,被他輕輕一推,在桌上滑給朱河朱鹿,示意父女兩人不用起身道謝,笑道:“說不定很快就要被大驪禁絕,也說不定很快就會版刻外傳、別傳,若是此書不被銷禁,我比較期待批註版的出現,免得許多人不解諸多妙處。”

    朱河開始翻書,“顧懺,陳憑案?是在影射泥瓶巷顧璨和陳平安?”

    李寶箴只是沉默喝酒,朱鹿雙手持杯,輕輕抿了一口酒。

    朱河皺眉不已,“這?”

    漢子有些無言以對。

    他當年與女兒一起護送李寶瓶遠遊,雖然與陳平安相處時日不算太久,但是對陳平安性情,朱河自認看得真切。文中內容,要說假,也不全是,要說真,卻有總是隔三岔五,便讓人覺得不對勁,書上總有那麼幾句話,讓他朱河覺得恰好與事實相反。例如那點深藏心底見不得光的少年情思,還有什麼貧寒少年早早立志要行萬里路,讀萬卷書,一心仰慕那些道德完人的聖賢……

    偶然所得一部絕世拳譜?只因為少年天才,資質卓絕,便無需任何淬鍊,武道破境,快若奔雷,一天之內接連破三境?輕而易舉,以至於引來數位世外高人、山上仙人的一驚一乍?至於遊歷之前,福緣不斷,得天獨厚,遊歷之後,什麼主動攬事在身,但凡遇到不平事不平處,處處出拳果決,看似描繪了一位意氣風發、任俠仗義的有情郎,並且每一次付出代價,必有更大福報跟隨。

    可在朱河眼中,陳平安恰恰相反,根本就是個老成持重的,暮氣遠遠多於少年朝氣。

    至於什麼紅顏知己,就陳平安那榆木疙瘩的脾氣,拉倒吧。

    朱河搖頭不已,哭笑不得。

    朱河不傻,雖然不是讀書人,但是依舊看出了隱藏其中的重重殺機。書中游俠兒,以講學家處處以大義責人,動輒打殺他人。雖不是濫殺無辜,可細究之下,除了一兩頭作祟一方的鬼魅精怪,其餘死在陳平安拳下的,細究之下,無論是人與鬼魅,都是些可殺可不殺的存在,屬於兩可之間。

    朱河翻書極快,忍不住問道:“先前不是聽公子說那陳平安,其實在那書簡湖困頓多年,結局可謂悽慘至極?多年之後才返鄉?”

    朱鹿輕輕嗤笑一聲。

    喜歡自討苦吃,現在便是報應了。

    換成是她,有顧璨這般朋友,要麼偷偷維持關係,要麼權衡利弊,乾脆不管就是了,任其在書簡湖自生自滅,摻和什麼?與你陳平安有半顆銅錢的關係嗎?沒本事成為北俱蘆洲評點出來的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結果名氣倒是比那二十位年輕天才更大了。你陳平安運氣真是不錯,一如既往的好。

    李寶箴舉起酒杯,緩緩轉動,微笑道:“我輩翻書人,誰不愛看江湖豔遇,山上機緣?不過道學家們讀過此書,便有好多話要講了。江湖豪俠則會罵此人沽名釣譽,既不殺顧璨,竟然還藉此養望,花幾百兩銀子,潦草舉辦幾場法事,就可以心安理得?山上譜牒仙師則將其視為山澤野修,野修則譏諷其行事不夠老道,空有福緣,其實繡花枕頭,若非書中人,早就該死了十幾回了。士子書生,則豔羨其情債纏身之餘,定然大罵其道貌岸然,禽獸不如。”

    朱河說道:“況且書中故意將那拳譜和仙法內容,描寫得極為仔細詳盡,雖然皆是粗淺入門的拳理、術法,但是想必許多江湖中人和山澤野修,都會對此夢寐以求,更使得此書大肆流傳山野市井。這還怎麼禁絕?根本攔不住的。大驪官府當真公然禁絕此書,反而無形中推波助瀾。”

    李寶箴一口飲盡杯中酒,“以後落魄山越擴張,陳平安境界越高,寶瓶洲對其非議就越大。他越是做了天大的壯舉,罵名越大。反正一切都是私心過重,至多是假仁假義,裝善人行善舉。編撰此書之人,是除柳清風之外,我最佩服的讀書人。真想見一面,誠心討教一番。”

    李寶箴望向門口那邊,笑道:“柳先生,以為然?將來有機會的話,不如你我攜手,拜訪這位同道中人?”

    柳清風站在門口那邊,笑道:“以不義獵義,對於你我這種讀歪了聖賢書的讀書人,難道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嗎?就算做成了,又有什麼成就感?”

    李寶箴舉起空酒杯,“柳先生總是高我一籌。”

    柳清風擺擺手,“此次找你,有事相商。”

    李寶箴放下酒杯,笑著起身,“那就換一處地方。”

    朱河朱鹿父女,都認得這位不速之客,所以比李寶箴更早起身,抱拳致禮,同時敬稱道:“見過柳督造。”

    眼前這個青鸞國昔年聲名狼藉的文官,按照自家公子的說法,此人以後註定會成為大驪王朝的封疆大吏,除了註定短命,陽壽不長,此外柳清風沒有任何軟肋,是個極其危險的人物,什麼山上神仙,藩屬君主,在此人眼中,都不算什麼。

    柳清風笑容和煦,對那兩人輕輕點頭。

    與李寶箴談完事情之後。柳清風就在王毅甫的陪同之下,讓一位同為貼身扈從的隨軍修士駕馭一艘仙家渡船,匆忙趕去一座高山之巔,山腳便是官道。柳清風讓那施展掌觀山河神通,遙遙看那山腳道路上的一對男女,緩緩而行。

    路上的年輕男子一瘸一拐,而那姿色平平的佩刀女子,有意無意瞥向山巔一眼,然後微微點頭,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

    只是那女子抬頭一瞥,就讓那元嬰隨軍修士大吃一驚,好重的殺意。

    柳清風說道:“可以收起神通了。”

    山腳兩人,是遠遊歸來的柳清山和柳伯奇,夫婦二人先前去往倒懸山那座師刀房,回她的孃家。

    其實柳伯奇並沒有這個念頭,但是柳清山說一定要與她師父見一面,不管結果如何,是挨一頓臭罵,還是攆他離開倒懸山,終究是該有的禮數。但是沒有想到,到了老龍城那邊,幾艘跨洲渡船都說不出海了。無論柳清風如何詢問緣由,只說不知。最後還是柳伯奇私自出門一趟,才帶回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倒懸山那邊已經不再允許八洲渡船停岸,因為劍氣長城開始戒嚴,不與浩然天下做任何生意了。柳伯奇倒是不太擔心師刀房,只是心底難免有些遺憾,她原本是打算留下香火之後,她再獨自去往劍氣長城,至於自己何時回家,到時候會與夫君坦言三字,不一定。

    柳伯奇猶豫了一下,說道:“大哥如今督造大瀆開鑿,咱們不去看看?”

    柳清山搖頭道:“我沒有這樣的大哥。”

    柳伯奇無奈道:“大哥是有苦衷的。”

    柳清山神色鬱郁道:“青鸞國有柳清風,大驪王朝有柳清風,但是我沒有這樣的大哥,獅子園和柳氏族譜,都沒有他。”

    柳伯奇不再勸說什麼。當年柳清風在家族祠堂外,提醒過她這個弟妹,有些事情,不用與柳清山多說。

    瘸拐行走的書生一下子紅了眼睛,開鑿大瀆那麼辛苦的事情,那個傢伙又不是修道之人,做事情又喜歡親力親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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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寶瓶洲歷史上第一條大瀆的源頭。

    名叫稚圭的泥瓶巷女婢,獨自站在水邊,臉色陰晴不定。

    這條大瀆,名為齊瀆!

    不僅如此,她接下來能夠走江,還要歸功於袖中那封該死的解契書!

    當初雙方結契一事,那個命燈孱弱如風燭殘年老人的泥瓶巷孤兒,自然半點不知。

    不曾想這個傢伙,如今竟敢獨自解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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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未亮,大驪京城一座尚書府第內,一個百歲高齡的老人穿戴好官服之後,突然改變了主意,說不去早朝了。

    老人換上一身居家衣著,一位老僕手持燈籠,一起去往書房,點燃燈火後,這位吏部老尚書坐在書案前,微笑道:“這都多少年沒有潛下心來,去好好讀一本書了?”

    老人畢竟歲數大了,眼力不濟,只得就著燈火,腦袋湊近書籍。

    老人突然喃喃自語道:“崔先生還真沒有騙人,如今我大驪的讀書人,果真再不會只因大驪士子身份,一口大驪官話,便被外鄉人輕賤文章詩篇了。”

    老人轉頭望向窗外灰濛濛的夜幕,“只是不曉得我大驪讀書人,會不會一夜之間,就變成了當年最痛恨的讀書人呢?”

    京師花木最古者,有關家書屋外的青桐,韓家的藤花,報國寺的牡丹。

    關老爺子這些年經常對著自家青桐樹上的蛀孔而嘆息,有那子孫建議,既然老祖宗如此愛惜青桐,可以請那山上神仙施展術法,結果被關老爺子罵了個狗血淋頭,一口一個不肖子孫。唯有嫡玄孫關翳然,與關老爺子一起欣賞青桐,一番言語之後,才讓老人稍稍釋懷幾分。

    對著窗外夜幕,老人喟嘆一聲,“只希望切莫如此啊。讀書人還是要講一講文人意氣和書生風骨的。”

    言不過其實,語語有實用,行不過其法,句句莫空談。

    關老爺子突然放下書,起身道:“速速備車早朝去!”

    門外老僕提醒道:“老爺先換身官服?”

    老爺子大笑道:“穿個屁朝服,老夫今兒要在大驪史書上留下一筆,春嘉六年開春,吏部尚書某某某,老來多健忘,身穿儒衫參加早朝,於禮大不合,被攔阻門外,春寒料峭,老尚書孤苦伶仃,在門外凍若鵪鶉,哈哈哈,有趣有趣……”

    老僕補了一句,“老爺那就袖裡藏些吃食?挨凍是自找的,捱餓就免了吧。飢寒交迫,老爺你這把身子骨,真扛不住的。”

    老爺子嘿嘿而笑,“妙也!”

    一位青衫老儒士站在大驪京城的牆頭上。

    身後是燈火依稀亮起的大驪京城,眼前是許多等待京城的各色人,各地商賈,遊學士子,江湖武夫,夾雜其中的山上修士……

    國師崔瀺回頭望一眼城內燈火處,自他擔任國師以來,這座京城,無論白晝,百餘年來,燈火便不曾斷絕一瞬,一城之內,總有那麼一盞燈火亮著。

    要歸功於富貴人家的燈火輝煌,大小道觀寺廟的長明燈,深夜點燈寒窗苦讀的陋巷士子……

    崔瀺轉過頭,望向城外,有那搓手呵氣取暖的商賈,有那蜷縮在車上打盹的,有那相約同行遊歷大驪京城的外鄉書生,隨著天漸明,走下僱傭的馬車,一起對著城頭指指點點,還有富貴人家的車馬,一些稚童被吵醒後,嚷著憋不住了,讓婦人家眷們揪心不已。

    崔瀺獨自站在城頭上,大驪巡遊城頭的士卒,鐵甲錚錚作響,來到國師身後又遠去。

    崔瀺希望每一個入城之人,尤其是那些年輕人,入城之前,眼睛裡都能夠帶著光亮。

    志向,野心,慾望。

    錢財,富貴,功名,美人,醇酒,機緣。

    各憑本事,我大驪京城應有盡有,諸君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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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羨陽再次悄無聲息從南婆娑洲返回家鄉,這一次是留下就不走了,因為在神秀山祖師堂,因為龍泉劍宗是在阮邛手上開宗立派,所以並未懸掛祖宗掛像,劉羨陽只需燒香。

    龍泉劍宗沒有興師動眾地舉辦開峰儀式,一切從簡,連半個孃家的風雪廟都沒有打招呼。

    又不是那個想錢想瘋了的披雲山。

    阮邛就只是將北邊的徐小橋和謝靈喊回山頭,拉上董谷這幾位最早的嫡傳弟子,一起吃了頓家常飯。

    阮邛,阮秀,董谷,徐小橋,謝靈,劉羨陽,就六位。

    劉羨陽不在山中修行,也不去大驪京城以北的新地盤,只是去了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徐小橋離開那處之後,那邊就漸漸荒廢棄用。

    而劉羨陽也不見得如何修行,龍泉劍宗並未對外宣稱他的宗門嫡傳身份,所以劉羨陽每天就是四處閒逛。

    董谷今天來到鐵匠鋪子那邊,等了半天才等到遊手好閒的劉羨陽返回。

    劉羨陽屁顛屁顛跑過去,抱拳笑道:“大師兄找我?怎麼不直接飛劍傳信。”

    董谷搖頭笑道:“不是什麼急事。”

    劉羨陽端了兩條小竹椅過來,各自落座簷下,劉羨陽說道:“大師兄有話直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董谷說道:“師父收了兩撥嫡傳弟子,所以劉師弟的名次太過靠後,我覺得不太妥當的,想要問問看劉師弟,有沒有什麼想法。”

    董谷見那劉羨陽笑嘻嘻只說沒想法的模樣,只得繼續說道:“劉師弟千萬不要覺得我是在試探什麼,絕非如此,我對於自己一直佔著大師兄身份,其實一直很愧疚。我既是不入流的山中精怪出身,又非劍修,其實這些年裡邊,大驪山水一直都在笑話此事,師父不介意,是師父的胸襟,可我若是不介意,就真要坐實了非人的出身根腳。我董谷何德何能,一介山野精怪,就敢當這龍泉劍宗的開山大弟子?!”

    他們師父阮邛不是那種拐彎抹角的人,先前在飯桌上,直說了劉羨陽是一位金丹劍修,是如今弟子當中,境界最高的人。

    雖然關於大師兄一事,阮邛與董谷開誠佈公說過一次,如果劉羨陽沒來,董谷也會硬著頭皮當下去。可既然劉羨陽早就與龍泉劍宗有淵源,境界又高,資質更好,那麼這個大師兄席位,董谷是真心覺得換成劉羨陽,更妥當,對於龍泉劍宗更好。

    劉羨陽身體前傾,雙手搓臉,說道:“大師兄要選個穩重的人來當,管著亂七八糟的俗事,然後師弟師妹們,就可以安心修行了。董師兄,你覺得我像是個適合當大師兄的人嗎?”

    董谷說道:“總比我好。”

    劉羨陽搖頭說道:“你覺得沒用啊。”

    董谷無奈道:“明白了。”

    董谷沉默許久,突然說道:“劉師弟,我不知為何,有些怕你。”

    劉羨陽點點頭,“是因為我去過劍氣長城,出過劍的關係。加上我如今境界不夠,隱藏不深。”

    董谷立即恍然,便不再言語,起身告辭。

    劉羨陽單手托腮,眺望遠方,自己才出幾劍,就已經如此,那麼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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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座天下。

    一座城池破開天

    幕,從天而降。

    一個老秀才遠觀此景,既開心,又傷感不已。

    開心的是劍氣長城終究留下了這麼多的劍道種子,從此香火不絕。

    傷感的是,城池落地,讓老秀才想起了早年驪珠洞天墜落人間,大概也是這般場景吧。

    讀書人說道:“我劍術確實不如陳清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