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零八章 圓臉姑娘

    一些高城雄關,往往撐不過三兩下,就被攻破了。

    甲冑太新,老卒太少。

    不過一些個宗字頭仙家,和那七八個王朝的精銳兵馬,還算給蠻荒天下大軍造成了一些麻煩。

    尤其是攻打那個叫太平山的地方,傷亡慘重,打得兩座軍帳直接將麾下兵力全部打沒了,最後不得不抽調了兩撥大軍過去。

    雨四哭笑不得,很難跟她解釋這些虛無縹緲之物的無用和有用。於人心有教化之用,於打打殺殺自然毫無裨益。每座牌坊,太平世道,千金難買,亂世之中,好像又一文不值。

    雨四看著一位元嬰氣象的老修士,終於按耐不住,已經離開陣法庇護之地,與銀粟他們絞殺在一起。因為銀粟一路殺得太多,而且是故意殺給他看的。那個純粹武夫先前還故意扯了好些頭顱,隨手丟在大陣上,漣漪陣陣,好似鮮血塗抹在牆壁上。至於那個現出大蟒真身的,更是恢復人形,卻抓住了兩尊城隍閣神靈,按在大陣外壁上,將金身一點點擠壓崩碎。

    能夠與他聊上一會兒,仙藻已經心滿意足,她站起身,歉意道:“雨四公子,我殺去了啊,不然姐姐嫌我偷懶,能絮叨好久。”

    雨四擺擺手,笑著提醒道:“還是要小心那兩位人族地仙修士。不能因為自己是金丹劍修,就掉以輕心。人族修士,活的時候,心眼多。下定決心後去死了,也會比較果斷。”

    仙藻使勁點頭。

    雨四公子,身份尊貴,卻總是這般性情隨和,言語溫柔。

    雨四看著仙藻御劍離去的身影,還是沒打算出手。

    在劍氣長城那個地方,雨四出入戰場太多次了,戰功不少,吃虧不多,其實就那麼一次,卻有點重。

    蠻荒天下在攻破了劍氣長城之後,雖說在這座陌生天下的腳步,稍稍慢了點,可就像兩個元嬰練氣士,辛苦打殺了一個難纏至極的金丹劍修,再來收拾一群人心渙散的下五境修士,當然會覺得很輕鬆,甚至是無聊。

    雨四站起身,低頭望去。

    一位錦衣玉帶的少年,大概能算書上的面如冠玉了,他躲在書房窗戶那邊望向自己。

    一個衣衫粗陋的年輕人更是有意思,瞧見了仙藻御劍往返的仙家景象,他一路飛奔,爬上了鄰近屋脊,壯起膽子,顫聲問道:“你是來救人的山上仙師嗎?”

    雨四用桐葉洲雅言笑道:“你這北晉官話,我聽不懂。”

    不曾想年輕人立即將官話更換為雅言,“仙師,我能不能與你修行仙法?”

    雨四搖頭道:“我是妖族,不是仙師。自然不是來救人的,是殺人來了。”

    那年輕人錯愕不已。

    雨四揮揮手,“趕緊躲去,熬個十幾二十年,說不定還能活。”

    那個年輕人突然臉色一變,眼神炙熱道:“我知道府上藏錢藏寶物的地方,我願意幫你帶路,我以後能不能跟著你?”

    雨四微笑道:“可以啊,帶路。我還真能送你一份潑天富貴。天翻地覆之後,確實就該新舊氣象更迭了。”

    反正閒來無事。

    而且想起了甲子帳木屐的某個說法,說何時才算蠻荒天下新佔一洲的人心大定?是那所有在戰後活下之人,自認再無退路,沒有任何改錯的機會了。要讓這些人哪怕重返浩然天下,依舊沒有了活路,因為一定會被秋後算賬。唯有如此,這些人,才能夠放心為蠻荒天下所用,成為一條條比妖族修士咬人更兇、殺人更狠的走狗。例如一國之內,臣子在那廟堂之上弒君,各部衙門推選一人必死,一家一姓之內,同理,而且還要是在祖宗祠堂內,讓人行大逆不道之事。山上仙家,讓弟子殺那老祖,同門相殘,人人手上皆沾血,以此類推。

    儒家辛辛苦苦訂立的一切規矩禮儀,皆要崩塌。推倒重來,廢墟之上,此後千百年,所謂道德具體為何,就只有周先生訂立的那個規矩了。

    聽說木屐如今不但跟隨周先生身邊,還得了個賜姓。

    雨四飄落在地,伸手一抓,將那覺得好似騰雲駕霧的年輕人帶到身邊,雨四故意沒看見對方的汗流浹背,緩緩而行,轉頭笑問道:“有沒有想要得到的物件?比如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某位女子。有沒有想殺的人,比如你最恨的某個富貴人。最想得到的,最想要殺的,你都說了,我可以幫你。”

    那個年輕人一咬牙,點頭道:“我不要什麼東西,我覺得都該是主人你的,我一件都不敢要。但是我想要殺兩個人!”

    雨四好奇問道:“哪兩個?”

    跟在雨四身邊的年輕男子咬牙切齒道:“一個叫韓誠意,是這個宅子的少爺,另外一個叫韓淑儀,是韓誠意的姐姐,是個省親返家的女子。”

    雨四笑道:“你與那姐弟,有什麼深仇大恨嗎?”

    看得出來,此人是府邸僕役,說不定還是那賤籍出身的家生子。

    年輕人默然,搖搖頭,然後雙手攥拳,身體顫抖,低著頭,說道:“就是想他們都去死!一個天生命好,一個是不要臉的賤貨!”

    雨四停下腳步,讓那人抬起頭,與他對視,年輕人滿頭汗水。

    雨四微笑道:“浩然天下的壞人,就是蠻荒天下的好人,放心吧,你不會死了。我還會讓你遂願,只不過我跟在身邊,擔心你放不開手腳,做不來以往被視為惡事的勾當,殺人之前,你可以多做些做夢都想做的事情,比如殺兩個不夠,那就多殺些。我在這邊等你,不用怕我久等,我很閒的。”

    說話間,雨四摘下腰間一枚小巧玲瓏的黃綾袋子,被他手指觸碰後,立即有云霓透出,一條墨色小蛟蜿蜒袋子表面,一時間水霧瀰漫。

    雨四將黃綾袋子輕輕一抖,墨色小蛟墜地,化為一位雙眸漆黑的魁梧男子,雨四再將袋子輕輕拋給年輕人,“收好,以後這頭蛟奴會擔任你的護道人,傳你仙家術法,幫你做那桐葉洲的人上人,別說是什麼韓氏子弟,便是苟延殘喘的昔年皇帝君主,山上地仙,見著了你,都要對你低頭哈腰,喊你一聲……對了,你叫什麼來著?”

    年輕人雙手接過那袋子,神色激動,顫聲道:“主人,我叫盧檢心。檢點的點。曾經還有個哥哥,叫盧教光。”

    雨四會心笑道:“教於幼正大光明,檢於心憂勤惕勵。都是好名字,你爹幫你們與家塾先生求來的吧?”

    盧檢心擦了擦額頭汗水,道:“主人真是博學多才。”

    雨四揮揮手,“以後跟在我身邊,多做事少說話,溜鬚拍馬這一套,就免了,你會死的。”

    盧檢心再不敢多嘴,彎腰作揖,飛奔離去,身後跟著那條墨蛟扈從,讓年輕人既心生畏懼,又驀然膽氣十足。

    雨四打算讓這個盧檢心當這州城之主,讓年輕人過一過土皇帝的舒坦日子。再讓墨蛟詳細記錄下來,將那數年間的一城風俗變遷,交給木屐觀看。

    至於盧檢心為何獨獨對那姐弟如此恨之入骨,天曉得。

    可能是衣衫單薄的某個大冬天,瞧見了一位身披雪白狐裘的賞雪公子哥,愈發自慚形穢了。

    可能是思慕那女子已久,只是某天偶爾相對路過,那女子什麼話都沒有說,但是她的那個不經意眼神,就說了一切。

    這些都不奇怪,雨四也無所謂真相如何,真正讓雨四覺得好玩的地方,是先前那一刻,雨四從盧檢心的眼中心中,看到了年輕人對自己的那些由衷感恩,仰慕,敬畏,以及那種願意豪賭一場,不惜性命的毅然決然。盧檢心分明願意以一時之快意淋漓,打殺所有心中長久不快。蠻荒天下,需要這些性情容易走極端的可憐人,越多越好。這些人,大概會成為木屐所說的那種儒家填墳人。周先生曾經笑言,浩然天下有太多的讀書人,太喜歡假道學真小人,真以為那份道貌岸然,世人睜眼瞎瞧不見,實則不然,一種是年復一年,敢怒不敢言,一種則是心心念念成為那種人,所以其實一直在自掘墳墓,那就怪不得如今有眾人來填土平墳了。

    雨四突然抬起頭。

    天地間有大氣象,從極遠處迅猛蔓延至此,是飛昇境的大神通無疑了。

    不然不可能連他雨四都在這裡都能夠清晰察覺到那股磅礴氣機。

    一位雙眼猩紅的女子出現在雨四身旁,輕聲道:“公子,煩請暫時離開此地。那玉圭宗荀淵先是被我和仰止截殺,再給蕭愻追殺,跟著進入了那座海底隱匿秘境,徹底打爛了,逃無可逃,荀淵以法相出現在了東海之濱,打算將桐葉洲一分為二,極有可能會殃及此地。”

    雨四搖搖頭道:“你只需要護住我與仙藻他們便是,我倒要近距離看看,荀淵到底是怎麼分開的桐葉洲。”

    王座大妖緋妃點點頭。

    雨四皺眉問道:“那蕭愻呢?”

    緋妃說道:“那處秘境大有古怪,好像給荀淵被暫時騙去了別座天下。可能荀淵此次逃竄,就是打算故意引開蕭愻。”

    她突然一閃而逝,片刻之後,返回原地,臉色微變,“蕭愻終於出劍了。”

    雨四舉頭望去,在桐葉洲東海上空,天幕處破開一處大門,蕭愻以一劍破開別處天幕,得以“飛昇”返回浩然天下,再朝那荀淵高達萬丈的法相,落下了一道恢弘劍光,氣勢全然不輸白也在扶搖洲所遞第一劍。

    那一道有那舉世無匹聲勢的劍光,有那水光火光雷光相互擰纏在一起。

    緋妃仰頭望去,輕聲說道:“老東西死定了。”

    雨四笑道:“跟你比,荀淵真不算老。”

    緋妃微微一笑,然後說道:“我去為公子搶幾塊琉璃金身。”

    雨四剛想要搖頭,緋妃已經一掠而去。終究是一位王座大妖,又不涉及大道根本,雨四總不能隨隨便便訓斥阻攔。

    況且緋妃又以心聲言語“小心”二字。

    雨四不動聲色,在這座豪門宅邸內閒庭信步。

    驟然之間,雨四四周,光陰長河彷彿無緣無故凝滯。

    雨四卻沒有如何驚懼,他如今身上那件法袍,是緋妃贈送,可以抵擋一位仙人劍修的傾力數劍而不死。

    而且一旦雨四法袍遭受術法或是飛劍,緋妃只要不是隔著一洲之地,就能夠轉瞬即至。

    雨四轉頭望去一處屋脊上,一個身穿頭戴高冠、金色長袍的俊美男子,輕輕拋著那隻墨蛟瘋狂遊曳卻掙脫不出的黃綾袋子。

    那人瞥了眼雨四身上法袍,微笑道:“難得有瞧見了就想要的物件,不過還是我這條小命更值錢些。”

    雨四抱拳道:“見過姜宗主。”

    姜尚真抬起一手,輕輕揮手道:“不像話,客氣什麼,好不容易父子重逢,喊爹就行,以後記得讓那小婢緋妃,幫你爹揉肩捶腿,就算你補上了些孝道。”

    雨四啞然失笑,沉默片刻,問道:“墨蛟奴護著的那個年輕人如何了?”

    姜尚真笑嘻嘻道:“他啊,魂魄與一位俊哥兒互換了,估計等下光陰長河一散,會比較懵,我是誰,我在哪,我要做個啥?”

    雨四問道:“姜宗主不救一救荀淵,反而跑來這裡跟我嘮嗑?”

    “近在咫尺的你都不殺,遠在天邊的人又為何要救?我姜某人一旦聰明起來,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咋想的,你們豈能預料。”

    姜尚真撇撇嘴,“再說了,你這野兒子就是個小廢物,緋妃那賤婢竟然捨得將本命法袍送你,我膽子小,宰了你丟掉一把劍的買賣,不划算,所以不能拿你如何,白撿了這件半仙兵的黃綾袋子,已經很滿意了。”

    雨四默不作聲。

    這件法袍,神通之一,在於“鎖劍”,比那杜懋吞劍舟更加玄妙。

    雨四一早就想要拿自己當誘餌,捱上姜尚真那號稱“一片柳葉斬仙人”的一劍。

    姜尚真將那黃綾袋子收入袖裡乾坤當中,凝滯不前的光陰長河恢復正常。

    雨四問道:“你為何不去找那賒月,或是豆蔻?”

    一個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一個是候補之一。

    關鍵是她們不像自己和?灘,並沒有一位王座大妖擔任護道人。

    姜尚真微笑不語。

    一處書房,一位衣衫華美的俊哥兒與一個年輕人扭打在一起,原本沒了墨蛟扈從的護衛,光憑力氣也能打死韓家小公子的盧檢心,這會兒竟是給人騎在身上飽以老拳,打得滿臉是血。“俊俏公子”躺在地上,被打得吃痛不已,心中後悔不已,早知道就應該先去找那花容月貌的臭婆姨的……而那個“盧檢心”仗著一身腱子肉的一大把氣力,滿臉淚水,眼神卻異常發狠,一邊用陌生嗓音罵人,一邊往死裡打地上那個“自己”,最後雙手使勁掐住對方脖頸。

    姜尚真微笑道:“行了,緋妃姐姐,就不用躲躲藏藏了,都長得那麼好看了,為何不敢見人。”

    緋妃竟是從那件雨四法袍當中“走出”,與雨四說道:“公子,只是一種秘法幻象,大致相當於元嬰修為,姜尚真的真身並不在此。”

    姜尚真點頭道:“那是當然,沒有十成十的把握,我從不出手,沒有十成十的把握,也莫要來殺我。這次過來就是與你們倆打聲招呼,哪天緋妃姐姐穿回了法袍,記得讓雨四公子乖乖躲在軍帳內,不然老子打兒子,天經地義。”

    姜尚真最後幻象消散之際,至於腰間那枚黃綾袋子,並未隨之離去,姜尚真沒傻到這份上,先前不過是逗一逗雨四罷了,這位玉圭宗最新一位、卻也有可能是最後一位宗主的男子,有些黯然神傷,他轉頭望向東海那邊,一位飛昇境大修士的琉璃金身開始崩散,落幕之時再風景壯麗,終究有那好死不如賴活著的道理,在心間縈繞不去,讓人難受。

    姜尚真喃喃道:“罵了你那麼些年的老不死,死了的時候,教人真真傷

    心,以後討句罵都難了啊。”

    姜尚真最後只剩下一顆頭顱尚未靈光消散,剩下的那點幻象,俯瞰著那對身份一個比一個古怪的主僕,微笑道:“新舊兩筆賬,一筆是欺負我女人,一筆是算計荀老兒,以後姜某人陪你們慢慢清算,反正就是跟你們耗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