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一十一章 謎語

    一座驪珠洞天,楊老頭用環環相扣的一連串真相,遮蔽那個世人可見的粗淺假象,事實上是為了隱藏某個最大的真相,這才是真正的障眼法。

    老秀才在牌坊這邊停步許久,仰頭望向其中一塊匾額。

    劉十六問道:“蠻荒天下這次進入浩然天下,那個化名周密的傢伙,手段很多。先生可知道此人是什麼來頭?”

    劉十六因為身份關係,對於天下事一直不太感興趣。

    老秀才神色凝重起來,緩緩道:“姓賈,全名就不說了,免得惹來他的窺探,曾是我們儒家正兒八經的門生,那麼喊他賈生便是。”

    劉十六立即瞭然,“竟然是他。”

    再一想,便只覺得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歷史上,不少“賈生死後”的讀書人,都替此人抱屈喊冤,甚至有人直言‘一代大儒唯賈生’,說這話的人,可不是尋常人。

    所謂大儒,是讚譽賈生才情大,氣魄大,手筆大。顯而易見,儒家文脈內部,並不是對如今的規矩,沒有半點異議。西方佛國,還有那青冥天下,可沒有什麼百家爭鳴。

    劉十六問道:“在先生看來,那賈生的太平十二策,到底如何?”

    “一劑猛藥,是真能開太平的。”

    老秀才笑道:“可惜有個問題,在於賈生光顧治病,哪怕救了人,藥的力道太重,例如我們四周這山下市井,藥補再好,熬過數年十年,多半就是個藥罐子了。如何能夠讓人不憂心。這些都還只是表面,還有個真正的大症結,在於賈生此人的學問,與儒家道統,出現了根本分歧。”

    劉十六輕聲問道:“所以先生當年,才會斷然否定了大師兄的事功學問?”

    老秀才猶豫了一下,搖頭道:“事功學問,要比賈生好些,因為不是推倒重來,重建屋舍,再釘死了窗戶,只餘一門。你師兄的事功學問,遠沒有賈生這麼極端。”

    老秀才又指了指那些已經失去光彩的牌坊匾額,問道:“匾額懸在高處,對聯往往貼在寬處。為何?”

    劉十六順著先生的手指指向,答道:“從寬處道路行走,才好穩穩當當,走去高處。”

    老秀才點點頭,表示認可,然後帶著劉十六繞了牌坊樓一圈,再以心聲與這位弟子說了些內幕。

    四塊匾額,“當仁不讓”,“希言自然”,“莫向外求”和“氣沖斗牛”。

    繞了一圈,他們重新來到“當仁不讓”匾額之下。

    老秀才著重說了道家一事。

    此地道家匾額上的“希言自然”,讚譽之人,是那位道祖首徒,白玉京大掌教,他最終一氣化三清,驪珠洞天福祿街上,那位被桃代李僵的讀書人李希聖,身在儒家一脈,神誥宗那位,是置身於道門,剩下還有一位,哪怕是老秀才,也暫時依舊不知,反正當是佛門子弟了。

    三教之爭,在我一人。

    我與己論道,人在世卻與世無爭,好似有虛船來觸舟,雖有惼心之人不怒。

    這便是那位道老大的道法之大,得認。

    相較於白玉京其餘兩位掌教的褒貶不一,這位道祖首徒,在青冥天下之外的幾座天下,口碑風評都極好。

    何況道老二和陸沉,都是此人代師收徒,唯有道祖的關門弟子,才換成陸沉代師收徒。

    劉十六微微皺眉。

    老秀才拍了拍他的手臂,“不用想太多,雖然在驪珠洞天,三人之一的李希聖,屬於晚來客,但在浩然天下,小齊才是後到之人,何況道老大自身,對小齊並無針對之意,更多是白玉京其餘兩脈的手段,李希聖當年一直身不由己。如果不是陸沉來此謀劃,原本小齊和李希聖的那種大道之爭,如大水砥柱相激,衝起萬丈浪,氣壯山河,無論勝負如何,絕無半點齷齪。說不定……”

    老秀才哪怕是以心聲言語,說到這裡,依舊沒有與弟子吐露心聲。

    老秀才原本是要說一句“同道中人,立教稱祖,一正一副,大道相互裨益。”

    無論是李希聖或是道老大也好,還是小齊,一旦雙方真正開始論道,想必都會有此心胸。

    只是沒能走到那一步。

    事已至此,大局已定,多說無益。

    只是老秀才不願對此過多言語,不意味著真不計較。

    老秀才從不推崇無底線的以德報怨,那不是胸襟氣度,而是愚昧無知。

    劉十六轉頭,還得低頭,才能看到先生的那張側臉。

    先生仰著頭看著那四個字,一樣很感傷。

    只是先生太寂寞,能與先生會心飲酒之人,能讓先生暢所欲言之人,不多。

    匾額榜書“當仁不讓”。

    老秀才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捨我其誰。

    我文聖一脈,驪珠洞天的齊靜春,寶瓶洲的崔瀺,桐葉洲的左右,劍氣長城的陳平安。

    如今又有了一個如今重返浩然天下的劉十六。

    微風拂面,老秀才環顧四周,笑了起來,抬手撓著頭,呢喃道:“春風知我意,送夢到當年。世間多有不妥之人,世道多有不平之事,卻休想打殺我心中之美好。”

    劉十六則輕聲而念。

    過去已過去,未來還未來。時時是過去,刻刻有未來。過去曾未來,未來會過去。

    結果捱了先生一腳,笑罵一句少來少來,文聖一脈虧得有你小師弟,不然要被人笑話是個和尚窩。

    劉十六咧嘴一笑,學先生撓撓頭,所幸頭髮還多。

    只是再一看先生的消瘦身形,若非合道天地,有無九十斤?劉十六便傷心不已,又要落淚。

    劉十六一抬頭,怎麼還不來?天幕處怎個沒動靜了。心有不快,出拳迎敵,可以忘憂。

    老秀才氣笑道:“傻大個,盼點好。打打殺殺,太不書生。”

    之後老秀才帶著劉十六去了趟舊學塾,舊歸舊,無人歸無人,卻沒有半點頹敗。各處乾乾淨淨,物件整整齊齊。

    聽說暖樹小丫頭會按時下山,來小鎮這邊打掃此處學塾和泥瓶巷祖宅。

    再去了那龍尾溪陳氏開辦的新學塾,書聲琅琅。

    老秀才尤其喜歡看那蒙童稚子的搖頭晃腦,有些孩子會爛熟於心,有些孩子會背誦得磕磕絆絆,可其實都是很好的。

    老秀才在遊覽學塾之餘,也在看那些教書先生的傳道解惑之法,看那些夫子先生的神色語氣。

    其實真佛只說平常話。

    身在官場,打官腔在所難免,只是不能只說官話,切記一切官話,都從人話中來。

    人在山上當神仙,也不能只有那雲風滿袖的一身仙氣,人味兒也得有些。

    讀多了聖賢書,人與人不同,道理各異,終究得盼著點世道變好,不然一味牢騷斷腸說怪話,拉著旁人一起失望和絕望,就不太善了。

    老秀才離開學塾後,走在那杏花巷中,與劉十六沒來由說道:“當年小齊陪著左右一起遊歷山河,你則與崔瀺一起拜訪白帝城。”

    劉十六點頭道:“崔師兄與白帝城城主下完彩雲局之後,為那鄭居中寫了一幅草書《前後貼》,‘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正居其中’。”

    老秀才笑道:“還有這麼一回事?”

    劉十六說道:“到底是輸了棋,崔師兄沒好意思多說什麼。”

    正諧音鄭。

    瞧瞧,文聖一脈弟子,哪個不以誠待人。

    之後兩人在路上碰到了一個相貌英俊的年輕酒鬼,是那督造大人曹耕心,與那郡守袁正定,都是大驪上柱國姓氏子弟。

    曹督造正喝過了酒,腰懸一隻裝滿的酒壺,人與酒壺,一同晃晃悠悠去往衙署點卯。

    有些時候在那酒肆,曹督造實在喝醉了走不動路,就會讓相熟少年夥計,或是路邊喊個多半都很熟的孩子,給一把銅錢當做跑路費,幫他將那酒壺帶去督造衙門,往桌上一放,就算是幫他點卯了。

    老秀才笑眯眯望向那個年輕人。

    曹耕心也察覺到那個身穿儒衫的矮小老人,在打量自己,曹督造卻沒有打招呼,也不願視而不見,便打了個酒嗝,然後側過身,橫著走在街上,笑著與那位素未蒙面的老先生作了一揖。

    老秀才點頭致意。

    天底下當官的讀書人,可不能人人都這般風流倜儻,瀟灑不羈,但是與此同時,又絕對是需要有那麼幾個人的。筆趣庫

    至於那個郡守大人袁正定,則是多多益善。

    在老秀才眼中,雙方並無高下,都是極出挑的年輕人。

    逛過了諸多小鎮街巷,走過了那條略顯寂寥的泥瓶巷,再走了回騎龍巷,一襲雪白長袍的長命道友在臺階上,恭候已久,對著老秀才行禮,她也不言語。

    老秀才笑得合不攏嘴,長命道友便帶著他們去了壓歲鋪子裡邊,老秀才蹭了幾塊糕點,劉十六也嚐了嚐,當然沒敢放開肚子吃。先前那代掌櫃石柔嚇了一大跳,剛想要與“從掛像上走出的文聖老爺”行個大禮,老秀才卻笑著擺手,說不用不用。劉十六與那長命道友,說了正事,她當然沒有意見,若是再有一兩場金色雨水落在北嶽地界,蓮藕福地虛位以待的山水神靈座椅,可以如雨後春筍一般湧現出來,而且作為晉升中等福地沒多久的蓮藕福地,此後無論是神靈、城隍數量,還是它們的金身品秩,都能夠不輸那些天下最拔尖的中等福地。

    天上掉錢,本來就是稀罕事,掉了錢都掉入一人口袋,更是難得。

    落魄山有這位長命道友坐鎮山頭,財源滾滾來,擋都擋不住。

    所以老秀才與長命道友進門前,出門後,先後兩次都與她笑呵呵道了一聲謝。

    長命第一次只說職責所在,第二次她便習慣性笑眯眯,笑納了。

    離開了騎龍巷,老秀才說道:“你小師弟不在,就去見一見你小師弟的至交好友。最護著陳平安的人,他肯定能算一個。”

    在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劉十六見到了那個坐竹椅上曬太陽打盹的劉羨陽。

    劉十六自報名號之後,劉羨陽一邊讓文聖老先生趕緊坐,一邊彎腰以手肘幫著老秀才揉肩,問力道輕了還是重了,再一邊與劉十六說那我與前輩是本家,本家啊。

    老秀才忍俊不禁,也不明言雙方是哪門子的本家。

    劉十六也覺得有趣,一樣不道破,算是認了年輕人的這個本家。

    老秀才眯著眼享福,與那年輕人說力道剛剛好,舒坦舒坦,然後老人學那蒙童唸書,悠哉悠哉搖頭,說了句人間珠玉安足取,豈如陽羨溪頭土。

    劉羨陽一驚一乍道:“咱們地方縣誌上剛花錢買來的詩句,先生都能知曉?看來先生學問之大,一座浩然天下都要容不下了,最少得加上那第五座天下。”

    既然是陳平安的先生,那就算是他劉羨陽的半個先生了。

    馬屁過了。

    劉十六身材魁梧,只能是坐在臺階上,他雙拳輕放膝上,目視前方,就當沒聽見。

    只是先生倒是十分當真,“這種話,自家人說一說就行了,不外傳,不外傳,不然容易招人眼紅嫉恨。”

    劉羨陽坐在一旁竹椅上,大義凜然道:“先生如此,自然是那光風霽月,可咱這當學生弟子的,但凡有機會為先生說幾句公道話,義不容辭,好話不嫌多!”

    劉十六忍不住看了眼滿臉誠摯的劉羨陽,這個聽先生說在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求學多年的儒家子弟,劉十六再回想那落魄山上的光景,魏山君,那劍仙,粉裙女童陳暖樹,黑衣小姑娘周米粒,似乎都很知書達理,那他就放心了,小師弟只要別學這劉羨陽的說話,那就都沒問題。

    老秀才陪著劉羨陽聊了些正兒八經的書上學問。

    一問一答,老秀才很滿意,讀書深淺,努力足夠之後,確實就要看天資高低了,但是用心誠意與否,可不看天資。

    之後老秀才讓劉羨陽詢問,又是一場一問一答。

    從頭到尾,劉羨陽都變得正襟危坐。

    老秀才最後對年輕人說了一句,“羨陽啊,就當是留給你一門課業,好好想一想如何將立身之本和處世之法,融洽相處。”

    劉羨陽點頭後,起身再後退幾步,以儒家門生身份,與眼前文聖先生,畢恭畢敬作揖致禮。

    老秀才站起身,笑著點頭,“我就不學那後世道學家,與你作揖回禮了,因為我有所問,你尚未有所答。以後你所有得,我再還禮不遲。”

    好似退出一座文脈道統

    小天地後,劉羨陽立即原形畢露,直起腰後,哈哈笑道:“先生折煞弟子了。”

    劉十六比劉羨陽更心有會意。

    先生此問,是一個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