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六十七章 落魄山的鏡花水月

    進了門,是一個歷經宦海風波的大驪陪都禮部尚書,在跟落魄山山主談公事。

    出了門,就只是一個遲暮之年的書生柳清風,是與同道中人說世道,聊人心。

    分不清楚,是貴為一宗之主的陳平安依舊書生意氣,還吃苦不多,不懂得一個身不由己的入鄉隨俗。

    分得清楚,入鄉隨俗,又不流俗。就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昔年陋巷貧寒的少年,果真遠遊有成。

    陳平安說道:“柳先生,請放心,除了本就是朋友的柳清山和柳伯奇,還有青鸞國的柳氏祖宅獅子園,以及以後的一個個讀書種子,我都會盡量護住該護住的人和事。”

    柳清風無奈道:“我沒有這個意思。”

    陳平安笑道:“不湊巧,我有這個心意。”

    柳清風又不是那種迂腐之輩,會心一笑,那就好意心領了。

    柳清風沉默片刻,與陳平安站在小巷路口,問道:“連同灰濛山那隱居三人在內,你總喜歡自找麻煩,費心費力,圖個什麼。”

    陳平安想了想,打趣道:“大雨驟至,道路泥濘,誰不當幾回落湯雞?”

    柳清風點頭道:“雨後初霽,酷暑時節,那就也有幾分冬日可愛了。”

    不遠處有一駕馬車,雙方作揖道別。

    柳清風走出去沒幾步,突然停下,轉身問道:“咱們那位郎中大人?”

    陳平安一臉茫然,“誰?”

    柳清風嗯了一聲,恍然道:“年老不記事了,郎中大人剛剛告辭離開。”

    老人才轉身,又轉頭笑問道:“劍氣長城的隱官,到底是多大的官?”

    陳平安答道:“官不小,官威不大。”

    陳平安斜靠小巷牆壁,雙手籠袖,看著老人登上馬車,在夜幕中緩緩離去。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與柳先生再沒有見面的機會了。憑藉藥膳溫補,和丹藥的滋養,至多讓不曾登山修行的凡俗夫子,稍稍延年益壽,面對生死大限,終究無力迴天,而且平時越是溫養得當,當一個人心力交瘁導致形神憔悴,就越像是一場勢不可擋的洪水決堤,再要強行續命,就會是藥三分毒了,甚至只能以陽壽換取某種類似“迴光返照”的境地。

    天底下除了沒有後悔藥可吃,其實也沒有包治百病的仙家靈丹。

    柳清風一走,大概陪都那邊的藩王宋集薪會鬆口氣,京城的皇帝陛下,卻要頭疼美諡一事,高了麻煩,低了愧疚。

    董水井來到陳平安身邊,問道:“陳平安,你已經知道我的賒刀人身份了?”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道。”

    董水井沒有藏掖,“當年是許先生去山上餛飩鋪子,找到了我,要我考慮一下賒刀人。權衡利弊之後,我還是答應了。光腳走路太多年,又不願意一輩子只穿草鞋。”

    陳平安笑道:“咱倆誰跟誰,你別跟我扯這些虛頭巴腦的,還不是覺得自己沒錢娶媳婦,又擔心林守一是那書院子弟,還是山上神仙了,會被他捷足先登,所以鐵了心要掙大錢,攢夠媳婦本,才有底氣去李叔叔那邊登門提親?要我說啊,你就是臉皮太薄,擱我,呵呵,叔嬸他們家的水缸,就沒有哪天是空的,李槐去大隋?就跟著。叔嬸他們去北俱蘆洲,大不了稍晚動身,再跟著去,反正就是死纏爛打。”

    董水井差點憋出內傷來,也就是陳平安例外,不然誰哪壺不開提哪壺試試看?

    董水井突然打量起這個傢伙,說道:“不對啊,按照你的這個說法,加上我從李槐那邊聽來的消息,好像你就是這麼做的吧?護著李槐去遠遊求學,與未來小舅子打點好關係,一路任勞任怨的,李槐獨獨與你關係最好。跨洲登門做客,在獅子峰山腳鋪子裡邊幫忙招徠生意,讓街坊鄰居交口稱讚?”

    陳平安氣笑道:“我跟你和林守一,能一樣嗎?既然喜歡一個女子,還畏畏縮縮,傻了吧唧的。”

    董水井嘆了口氣,“也對,你小子當年說去劍氣長城,就去了。”

    董水井其實最佩服陳平安這件事。

    少年時分,就一個人背劍遠遊倒懸山,去往劍氣長城,只為與心愛的姑娘見一面。喜歡她,得讓她知道。她喜歡是最好,她不喜歡,好像少年也不怕自己知道。

    董水井就做不到,林守一也一樣。所以兩慫包,到最後只能湊一起喝悶酒,擺些虛張聲勢的花架子。

    董水井突然說道:“能走那麼遠的路,千山萬水都不怕。那麼神秀山呢,跟落魄山離著那麼近,你怎麼一次都不去。”

    陳平安默然無聲,不知是無言以對,還是心中答案不宜說。

    人生路上有些事,不單單是男女情愛,其實還有很多的遺憾,就像一個人身在劍氣長城,卻不曾去過倒懸山。

    可能從來不想走去,可能想去去不得。誰知道呢。反正終究是不曾去過。

    ————

    陳平安隱匿身形,從州城御風返回落魄山。

    在主山集靈峰的檔案房,是掌律長命的地盤,姜尚真和崔東山在這邊,已經仔細看過了關於正陽山和清風城的秘錄,數十本之多,歸檔為九大類,涉及到兩座宗字頭的山水譜牒,藩屬勢力,明裡暗裡的大小財路,眾多客卿供奉的境界、師門根腳,錯綜複雜的山上恩怨,以及雙方敵對仇家的實力……在一本本秘錄之上,還有詳細批註和圈畫,內容一旁分別寫有“確鑿無誤”“存疑待定”“可延展”、“必須深挖”在內的硃紅文字。

    張嘉貞雖然是泉府賬房小先生,但其實這些檔案、情報的分門別類,這麼多年來,始終都是張嘉貞在輔助掌律長命。

    見到了敲門而入的陳平安,張嘉貞輕聲道:“陳先生。”

    習慣使然。

    就像那些劍仙胚子,見著了陳平安,還是喜歡喊一聲曹師傅。陳靈均還是喜歡稱呼為老爺。

    陳平安笑著點頭致意,來到桌旁,隨手翻開一本書頁寫有“正陽山香火”的秘錄書籍,找到大驪朝廷那一條目,拿筆將藩王宋睦的名字圈畫出來,在旁批註一句“此人不算,藩邸依舊”。陳平安再翻出那本正陽山祖師堂譜牒,將田婉那個名字重重圈畫出來,跟長命單獨要了一頁紙,開始提筆落字,姜尚真嘖嘖稱奇,崔東山連說好字好字,最終被陳平安將這張紙,夾在書冊當中,合上書籍後,伸手抵住那本書,起身笑道:“就是這麼一號人物,比咱們落魄山還要不顯山不露水,做事做人,都很前輩了,所以我才會興師動眾,讓你們倆一起探路,千萬千萬,別讓她跑了。至於會不會打草驚蛇,不強求,她如果見機不妙,果斷遠遁,你們就直接請來落魄山做客。動靜再大都別管。這個田婉的分量,不比一座劍仙如雲的正陽山輕半點。”

    姜尚真說道:“韓玉樹?”

    陳平安點頭道:“可能性很大。”

    姜尚真摩拳擦掌,神采奕奕,說道:“桐葉洲有了,寶瓶洲有了,那麼北俱蘆洲某個幕後主使,就躲在那座兩袖清風不掙錢的瓊林宗裡邊嘍?”

    北俱蘆洲,姜尚真很熟,是他的第二家鄉,山上朋友遍及一洲,在北俱蘆洲,只要報上姜尚真的名號,喝酒都不用花錢。

    崔東山輕聲道:“先生,咱們只要動刀子,刀子一定要快,快到已經割了對手脖子,對手還不自知。準,穩,狠。就像先生在太平山,收拾一個韓玉樹。”

    陳平安點頭道:“劉羨陽和我在明處,你們倆在暗處,三洲之地,離著中土神洲不近的,所以足夠了。畢竟劍術裴旻,只有一個,剛好咱們又遇到過了。”

    能夠讓他們三個合力對付的人物,確實不多。

    崔東山笑眯眯望向周首席,道:“若是有人要學你們玉圭宗的半個中興老祖,當那過江龍?”

    姜尚真笑道:“當然要盡地主之誼,哪怕沒有什麼過江龍,我們也要憑藉田婉姐姐,和我這個‘韓玉樹’,製造機會,讓過江龍來寶瓶洲這邊做客。”

    陳平安瞥了眼另外一摞冊子,是有關清風城許氏的秘錄,想了想,還是沒有去翻頁。

    怕自己一個沒忍住,就喊上劉羨陽,直奔清風城而去。相較於正陽山,那邊的恩怨更加簡單清晰。

    所以陳平安只是抽出一本記錄正陽山山水譜牒的冊子,找到了位於前邊幾頁的護山供奉。

    崔東山趴在桌上,感慨道:“這位搬山老祖,早已名動一洲啊。”

    姜尚真瞥了眼那頭搬山猿的真名,袁真頁。浩然天下的搬山之屬,多姓袁。

    姜尚真神色凝重,“一個能夠讓山主與寧姚聯手對敵的存在,不可力敵,只可智取?”

    親手篩選諜報、記載秘錄的張嘉貞,被嚇了一大跳。

    隱官大人與寧姚曾經聯手抗衡袁真頁?莫不是自己遺漏了什麼驚世駭俗的內幕?可是落魄山這邊,從大管家朱斂,到掌律長命,再到魏山君,都沒有提過這樁密事啊。

    張嘉貞死死盯住那一頁,心思急轉,這位正陽山的護山供奉,昔年為陶紫護道驪珠洞天之行,曾經有過兩樁天大的壯舉。

    差點搬了披雲山回正陽山。

    與老藩王宋長鏡,在督造衙署那邊,雙方點到即止,問拳一場,不分勝負。

    後來那座披雲山,就晉升為大驪新北嶽,最終又提升為整個寶瓶洲的大北嶽。

    至於宋長鏡,也從當年的九境武夫,先是躋身止境,最終在陪都中部大瀆戰場,憑藉半洲武運凝聚在身,以傳說中的十一境武神姿態,拳殺兩仙人。

    所以那頭搬山猿的名聲,隨之水漲船高。

    這些事情,張嘉貞都很清楚。只是按照自己先前的評估,這個袁真頁的修為境界,哪怕以玉璞境去算,至多至多,就是等於一個清風城城主許渾。

    陳平安雙指捻住書頁,翻過一頁,再翻回,翻檢內容,不去看那些袁真頁的修道癖好、與誰交好,只將那頭搬山猿,擔任正陽山護山供奉千年以來,山上山下,大大小小的幾十條欄事蹟,反覆看了兩遍。

    張嘉貞愈發惴惴不安,輕聲道:“陳先生,是我疏漏了,不該如此馬虎下筆。”

    陳平安笑道:“這還馬虎?我和寧姚當年,才什麼境界,打一個正陽山的護山供奉,當然很吃力,得拼命。”

    姜尚真感嘆道:“搬走披雲山,問拳宋長鏡,接受陳隱官和飛昇城寧姚的聯袂問劍,一樁樁一件件,一個比一個嚇人,我在北俱蘆洲那些年真是白混了,卯足勁四處闖禍,都不如袁老祖幾天功夫積攢下來的家底。這要是遊歷中土神洲,誰敢不敬,誰能不怕?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啊。”

    陳平安合上書籍,“不用氣。”

    崔東山微笑道:“因為搬山老祖不是人。”

    姜尚真點頭道:“那我這就叫畜生不如。”

    張嘉貞聽得半句話都插不上嘴。

    掌律長命,笑意盈盈。

    陳平安帶著姜尚真和崔東山去往山巔的祠廟舊址。

    先讓崔東山圍繞著整座山巔白玉欄杆,設置了一道金色雷池的山水禁制。

    陳平安這才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幅禁制重重的畫卷,一手攥緊一端的白玉卷軸,輕輕抖開,畫卷鋪展開來,陳平安鬆開手,輕輕抬起雙袖,畫卷隨之“飛昇”,懸在空中,緩緩旋轉。

    崔東山和姜尚真對視一眼,然後相視而笑,雙方皆是恍然大悟。

    當初陳平安在天宮寺外,問劍裴旻。

    崔東山和姜尚真,其實都對一個至為關鍵的環節,始終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各自的先生,山主大人,到底如何抵擋住裴旻的傾力

    一兩劍,最終如何能夠護住那枚白玉簪子,在崔東山接應得手玉簪之前,不被劍術裴旻哪怕一劍殺人不成,再擊碎白玉簪子,一樣可以再殺陳平安。

    現在極有可能會成為落魄山護山大陣的這幅畫卷,就是答案了。

    倒懸山,敬劍閣,劍仙畫卷。

    這些半劍靈之姿的劍仙英靈,曾經陪伴年輕隱官,一起守護半截劍氣長城。

    陳平安捻出三炷香,分給崔東山和姜尚真一人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