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八十二章 天下聖賢豪傑

    中土神洲,一座聖人府。

    其中一支聖人後裔,就世代居住在此。

    這座亞聖府,佔地一百八十多畝,房間四百餘間。

    附廟而居。府邸旁邊,就是香火鼎盛的亞聖廟。

    一個漢子御風飄落在府邸所在城門口,選擇徒步而行。

    一位府上老管事在門外臺階下,等候已久,見著了那漢子,趕緊快步向前。

    兩人一起走入家中,紅邊黑色油漆大門,嵌著狻猊,大門上方高懸掛藍底金字的“亞聖府”牌匾。

    是禮聖親筆手書。

    繞過一堵雪白影壁,第二道門,就是儀門了,兩邊各有兩幅彩繪門神,皆等人高,是功業無瑕的武廟十哲之四。

    有些沉默的漢子,和老管事從腋門走入,路過一幅亞聖掛像,兩側懸對聯,立天之道曰陰曰陽。立人之道曰仁曰義。

    大院中古樹參天,綠意蔥鬱,還有一座高出院落的方形露臺,兩側豎立有夔龍石欄和青磚花牆圍護的丹墀,東南角設置有日晷,西南角設有嘉量,居中一座五楹正廳,即亞聖府的“大堂”。堂匾是龍邊金字的“七篇貽矩”,當然又有楹聯。

    二堂之後是三堂,是亞聖處理家族事務的“齊家”之地。

    漢子略作停步,望向一副對聯,之所以在此停步,不是在府上數十幅對聯當中對此情有獨鍾,而是他從小到大,除了家族祠堂,就數在這邊受罰次數最多,下聯內容,振家聲還是讀書。

    再往後,就是這座聖人府的內宅了,所以在這道大門右側,有那露出牆外的石流,因為內宅女眷用水,都需要挑夫在此將水倒入石流,那邊就有婢女負責接水。

    這個“阿良”比真名更名動數座天下的漢子,拍了拍老管家的胳膊,笑言幾句,然後單獨步入其中。

    一路上,亞聖府後裔弟子們,遇到那個漢子後,都立即停步,恭敬作揖行禮,阿良也會一一作揖還禮,或詢問或勉勵幾句,比如學問做得如何了。

    阿良入了內宅,不去住處,而是穿廊過道,徑直去了最靠後的花園,有那俗稱大麥熟的花叢,其實它有個很美好的名字,蜀葵。

    曾經有個孩子,書也讀,但是更喜歡練劍,就經常在這裡拿樹枝與蜀葵問劍。

    當年誰都沒有想到,這處規矩最重的聖人府,以後會有個名叫阿良的劍客,一直出門遠遊,不太喜歡回家。

    阿良坐在花園臺階上,隔著不算遠,就是家塾書院了,年復一年,聖人之言,在那邊起起伏伏,有背誦,有問答,有辯論。

    外人很難想象,每次回到家中,阿良就是如此正兒八經的樣子。

    可能真要見著了,才會猛然驚覺一事,這個走哪兒都是狗日的,其實是亞聖嫡子,是個名副其實的讀書人。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阿良會與文聖一脈打成一片。

    又為什麼會成為一個劍客自居的劍修,為什麼那麼喜歡浪跡江湖。為什麼會去劍氣長城,會去青冥天下。

    阿良雙手輕輕拍打膝蓋,哼著小曲兒。

    準備去換一身儒衫,就去中土文廟那邊找熟人耍去。

    朋友遍天下,就有一點好,喝酒不花錢。

    亞聖府大門外,一個風塵僕僕的年輕儒士,身邊跟著個腰懸文廟頒發玉牌的黃衣老者。

    正是李槐和扈從,如今老人又換了個道號,嫩道人。

    李槐遠遠看了眼氣勢威嚴的亞聖府大門,嚥了口唾沫,不太敢靠近,讓他去敲門,更是沒膽子。

    有些後悔,早知道就陪著大半個師父的老瞎子去中土文廟那邊了,不然只要找到了李寶瓶和茅夫子,萬事好說。

    那條飛昇境的嫩道人比李槐更緊張,小聲說道:“公子,我覺得吧,那個阿良肯定不在家中。”

    那個狗日的不在家中才好啊。

    就不用被秋後算賬了嘛。

    李槐背竹箱,手持行山杖,試探性說道:“那咱們就直接去文廟那邊等著?”

    年紀當真不小了的那位嫩道人,搓手點頭道:“這敢情好。”

    不料大門那邊,快步走出一個穿上一身儒衫、竟然有那麼點人模狗樣的漢子。

    那漢子見著了李槐和那條飛昇境,大笑道:“呦,這不是李槐大爺嘛,沒小時候俊俏啊,那會兒多好,虎頭吧唧的。”

    李槐招了招手。

    阿良走在大街上,李槐大步走去,突然將手中行山杖交給身後步履沉重的嫩道人。

    幾乎同時,相隔五六步遠,李槐與阿良停步,

    雙方擺開拳架,然後兩人開始繞圈圈,阿良一個蹦跳,左拳換右掌向前遞出,李槐一個蹦躂,擰轉腰桿,神色凝重,拳高莫出。

    看得那位嫩道人差點沒挖個地洞鑽下去,那倆腦子有坑,老子反正一個都不認識。

    兩人輕喝一聲,同時小碎步向前,開始搭手,你來我往。

    動作極其緩慢,但是都有那拳若奔雷、力可劈磚的氣勢。

    嫩道人真心遭不住了,轉過身,打量起街上一旁的店鋪。

    兩人驀然抱在一起。

    李槐大笑道:“阿良兄!”

    阿良大笑道:“李槐老弟!”

    各自後退一步,阿良壓低嗓音問道:“如今當你姐夫,還有沒有戲?”

    李槐白眼道:“沒戲了,我姐嫁人了,是個讀書人,比你個頭高。”

    阿良怒道:“你也不攔著你姐?!就眼睜睜看著你姐錯過一位良配郎君?!”

    李槐嘿嘿笑道:“阿良,你好像又矮了些啊。”

    阿良摸了摸腦袋,哀嘆一聲。

    李槐說道:“沒關係,你可以回家一趟,往靴子裡多墊些棉布。”

    阿良眼睛一亮,“李槐老弟,奇才啊!”

    阿良覺得此事可行,心情大好,再轉頭望向那個悻悻然的嫩道人,滿臉驚喜,使勁抹了把嘴,“哎呦喂,這不是桃亭兄嘛。”

    那條飛昇境,覺得自己懸了。

    李槐這小子還會講點良心,但是眼前這個狗日的阿良,是真會吃上一頓狗肉火鍋的。

    大端王朝,京城一處城頭上。

    一位男子身穿龍袍,滿頭霜白。

    身邊有一位個子極高的女子,腰間懸佩一把竹鞘長劍。

    女子武神,裴杯。

    還有一位白衣青年,曹慈。

    裴杯一共有四位嫡傳,所以曹慈除了那個山巔境瓶頸的大師兄,還有兩位師姐,年紀都不大,五十來歲,皆已遠遊境,底子都不錯,躋身山巔境,毫無懸念。

    而且這個看似評價一般的“不錯”,是相對於曹慈這位師弟而言。

    大端王朝的武運,確實很嚇人。

    用中土神洲的山上說法,就是這大端王朝,是開那武運鋪子的吧。

    而當年曾經與裴杯一起遠遊倒懸山的皇帝陛下,已經是一位遲暮老人了。

    他望向裴杯,自嘲道:“裴姑娘瞧著還是當年的裴姑娘,我其實比你年輕很多啊,卻老了,都這麼老了。”

    裴杯笑了笑。

    他說道:“那我就不耽誤你和曹慈去文廟議事了。”

    裴杯點點頭。

    他突然說道:“這輩子還沒摸過裴姑娘的手呢。”

    曹慈默默離去。

    裴杯拍了拍老人的胳膊,說道:“很高興,能夠遇到陛下。”

    老人反手拍了拍女子的手背,微笑道:“好的。”

    這位皇帝陛下,突然有些遺憾,問道:“如果那個年輕隱官也去議事,那咱們曹慈,是不是就不算最年輕的議事之人啦?”

    裴杯笑著點頭。其實她沒覺得這算個事。

    老人轉頭望向那個好似“無瑕”的白衣青年,問道:“曹慈,不如我幫你修改年齡,反正大一歲,小一歲,在大端這邊都無所謂的嘛。”

    曹慈站在遠處,與那個孩子氣的老人,遙遙抱拳笑道:“陛下,還是算了吧。”

    老人有些失落。

    文廟北邊的那座臨時渡口。

    浩然天下最大的一條“雪花”渡船,都無法靠岸,只能持續耗費靈氣,不斷吃那神仙錢,懸在高空中。

    反正渡船主人,也不在意這點損耗。

    在渡船和渡口之間,出現了一道長達千丈的青雲橋道,又是吃錢的手段。

    一行人緩緩走下,一位穿著打扮都很素雅的婦人,正在與身邊年輕人唸叨,說趁著這次機會,好歹見一見那位仙子姐姐。那個姑娘是山上女子嘛,百來歲的年齡,真不算老。

    一家三口。

    皚皚洲財神爺劉聚寶夫婦,嫡子劉幽州。

    別人是辛苦修行,如今劉幽州要忙的事情,就只有一件事,被爹孃逼著與人相親。

    相親過後,次次不成,劉幽州的理由也很多。

    那位姑娘,境界太高,年紀輕輕的玉璞境,憑啥看上我這麼個修行廢物,可不就是奔我那點私房錢來了。

    她長得也太好看了,跟畫裡走出一位神女似的,我配不上,只能遠觀。

    她嫌棄我的畫技不入流,不是一類人,聊不到一塊去。修道之人,歲月悠悠,每天同枕異夢,會出事。

    所以爹著急,孃親更急。

    劉聚寶是想著劉幽州這根獨苗,總該幫著家族開枝散葉了。

    只不過劉幽州的孃親,想法有些不同尋常,她總覺得生了個這麼俊俏出息的兒子,不拿出來顯擺顯擺,她跟那些妖豔貨色的女修朋友們聊天,不得勁。

    而這位劉氏夫人,在浩然山上,是出了名的一擲千金,任何稀有的法袍衣裙,漂亮的髮釵首飾,昂貴的胭脂水粉,梳妝檯,信箋,眉筆,仕女圖……只要她出手購買了,價格最少能翻一番。所以所有做女子生意的山上勢力,每次有了新鮮樣式的貨物,都會主動寄給皚皚洲劉氏,瞧不順眼的,就退還,順眼的,她就高價買下。

    白送?瞧不起誰呢。

    婦人與她那些朋友,最大的興趣之一,就是評點山上大修士、或是年輕俊彥的道侶。

    那婆娘,妖氣妖氣的,一看就不是個正經的婦道人家。

    鄉下姑子模樣,越醜越愛簪花,花裡花俏的,兜裡沒錢才把錢穿身上。

    別看她長得挺水靈,顴骨高殺夫不用刀,狠著呢。

    蠍子馱馬蜂,這對男女真是絕配。

    他倆別看現在卿卿我我,如膠似漆,等著吧,其實拴不到一個槽上。

    劉聚寶也不管自己媳婦這些私底下的嚼舌頭,反正就是十幾個老孃們有事沒事,找個由頭就聚一起唧唧歪歪,言談內容,也傳不到外邊去。

    婦人拉起兒子的手,柔聲道:“兒子啊,有錢人家找媳婦,知道找啥樣嗎?”

    劉幽州有些心不在焉,敷衍道:“我哪裡曉得。”

    婦人自顧自說道:“太漂亮的女子,不是紅顏禍水,就是紅顏薄命。千萬別找啊。”

    “首先,是真喜歡你。其次是有孝心,能把公公婆婆真當自己爹孃看,最後,她眼裡得有錢,又不至於掉錢眼裡去,不然就是個敗家娘們。當然了,兒媳婦再大手大腳,咱家也敗不下去,可問題是糟心啊,山上的長舌婦那麼多,最喜歡背後嚼舌頭,什麼難聽話沒有?我說別人行,別人說我,萬萬不成。”

    “找岔了,一災壓百富,多大家業都守不住。可只要找對了,就是一福壓百禍。”

    劉幽州可以不聽,但是皚皚洲的劉氏財神爺,就只能耐心聽著婦人的碎碎唸叨,他根本沒說話的份,關鍵還不能左耳進右耳出,

    時不時就有一場考校,方才第三句說了啥?一著不慎,婦人就要泫然欲泣,埋怨他心野了,一出門就心不在焉,心裡邊沒有她這個黃臉婆了,家花不如野花香。

    婦人最後收斂神色,輕聲道:“幽州啊,娶媳婦,一定要娶個好心的姑娘,那才是真正的福氣,世間頭等的招財進寶。”

    劉幽州點點頭,“孃親雖然沒讀過書,說話還是很實在的。”

    婦人拍了拍兒子的手背,“咱們幽州這麼會說話,怎麼就找不著媳婦呢,沒天理了。”

    劉聚寶點頭附和。

    婦人記起一事,叮囑道:“去桐葉洲做什麼,別去啊,烏煙瘴氣一地兒,沒啥意思的。”

    劉幽州無奈道:“娘,能不能別這麼唸叨了。”

    婦人取出一塊帕巾,擦拭眼角。劉幽州只得安慰起來,好說歹說,才讓孃親不用辛苦擠出眼淚來。

    劉幽州沒來由想起一個在雷公廟遇到的姑娘。

    一艘雲中穿梭的渡船,去往文廟西邊渡口,離著大概還有數千裡山水路途。

    相較於皚皚洲劉氏的那條渡船,顯得十分寒酸。

    但是這條從扶搖洲動身的渡船,所過之地,路上無論是御風修士,還是別家渡船,別說打招呼,遠遠瞧見了,就會主動繞路,唯恐避之不及。

    原因很簡單。

    白帝城。

    今天這條渡船之上,除了白帝城城主鄭居中。

    還有重新入主琉璃閣的柳赤誠,身穿一襲粉色道袍。以及柳赤誠那位脾氣極差的師姐,韓俏色。

    這位師姐,是城主之外,公認白帝城資質最好的修道之人,曾經立誓要學成十二種大道術法,結果如今才學成了十種,問題是最後兩種,尤其艱難。

    鄭居中此次離開扶搖洲,重返中土,只帶了兩位嫡傳。

    大弟子,名為名為傅噤,劍修。本命飛劍,秋蟬。腰懸一枚養劍葫。

    傅噤與師父,皆是雪白長袍。

    小弟子,顧璨。身穿一襲青衫,眉眼溫和。

    他那師姑韓俏色,此刻就站在顧璨一旁,正在小聲與顧璨說那些浩然山巔的奇人異士,誰與白帝城關係不錯,誰與白帝城有仇怨。

    韓俏色唯一的那點好脾氣,好像都給了師侄顧璨。

    先前顧璨在扶搖洲,找到了一處遠古破碎小洞天的遺蹟,正是她在暗中護道。只不過從頭到尾,她都沒有機會出手。

    渡船上,還有個戰戰兢兢、一口大氣都不敢喘的柴伯符,沾那顧小魔頭的光,歷經千辛萬苦,到了白帝城後,雞犬升天了,雖說沒能一舉成為白帝城祖師堂嫡傳,但當上了記名弟子,柴伯符的那份感激涕零,發自肺腑。畢竟天下山澤野修,誰不將彩雲間的那座白帝城視為心中聖地,就像讀書人眼中的文廟。

    柳赤誠帶著柴伯符來到顧璨房間,只因為沒敲門,就被觀景臺那邊的韓俏色賞了一記道法。

    柳赤誠還好,柴伯符已經瞬間倒地,躺在廊道血泊中,掙扎著坐起身後,都不用柳赤誠安慰半句,獨自起身,返回屋子養傷。

    大道修行,登天不易,不吃苦怎麼成,習慣就好。

    乖乖敲門之後,柳赤誠晃動雙袖,走入屋子,來到觀景臺那邊,趴在欄杆上,轉頭笑道:“師姐,這次說不定可以遇到流霞洲那個芹藻哦。”

    韓俏色冷笑道:“狗屁仙人,見著了阿良一個屁都不敢放,怎麼當的狗。”

    柳赤誠滿臉殷勤笑問道:“師姐,不如我拉上顧璨,一起會會那芹藻?”

    真要出了事情,有師兄擔待著,怕個卵的怕。何況那個芹藻,就是個紙篾仙人,空有境界,沒啥真本事,不然流霞洲南邊戰場,芹藻豈會毫無建樹,就跟遊山玩水一趟差不多,比其他那師妹,擅長戰場廝殺的仙人蔥蒨,差了可不止一點半點。以至於一宗之主,都沒資格參與議事。

    韓俏色瞬間眼神凜冽。

    柳赤誠立即舉起雙手,“好好,師弟保證不拉上顧璨一起闖禍。”

    白帝城韓俏色、柳赤誠這些輩分高的,本就是鄭居中代師收徒,而那個所謂的“恩師”,從未在白帝城現身過,所以鄭居中對柳赤誠這些修士而言,就是半個師父,半個師兄。師兄之名,卻有師父之實。

    中土神洲的白帝城,與青冥天下的歲除宮,十分相像。

    吳霜降降下法旨,人人願意赴死。

    不過在白帝城,結果一樣,不敢原因稍有差異,是人人不敢不赴死。

    鄭居中操控人心的手段,登峰造極。

    作為當之無愧的魔道第一巨擘,鄭居中在那扶搖洲戰場的所作所為,被譽為“一人收官一洲山河”。

    所以如今山巔有個說法,寧肯與劉叉問劍,也別去與鄭居中問道。

    顧璨對此深有體會。

    前些年,他重返了一趟“書簡湖”。被迫一次次更換身份,是那宮柳島劉老成,是青峽島劉志茂,是昔年師姐田湖君,是雲上城的一個書鋪掌櫃,是那少年曾掖……

    柳赤誠趴著,哈欠連天,轉過頭,臉頰貼著欄杆,笑望向顧璨。

    白帝城,“狂徒”顧璨。

    可是柳赤誠眼中,這個小師弟,卻是極為出彩的年輕儒生模樣,身材修長,面如冠玉,滿身書卷氣。

    雖然有那“狂徒”的綽號,但是任何人親眼看到年輕人,無論是神態,還是言行,全然沒有一點狂生的狷介氣。

    在顧璨離開“書簡湖”後,鄭居中親自賜下了一枚符印給這位嫡傳弟子,邊款篆刻有云遊五嶽東道主,擁書百城南面王。

    底款印文,吾心悖逆。

    柳赤誠咦了一聲,“哪家神仙,膽子這麼大,竟敢主動靠近咱們這條渡船?”

    顧璨舉目遠望,是一條水運濃郁、建有雕樑玉棟的仙家渡船,極為精巧。

    韓俏色作為仙人境修士,要比顧璨目力更好,輕聲笑道:“是淥水坑的那個肥婆娘,驟然高位,就擺起闊來了。”

    淥水坑青鍾夫人,從偏居一隅的大妖,橫空出世,崛起極快,如今名義上掌管著浩然九洲的陸地水運。

    而且還是禮聖欽定的身份。

    從文廟到山上,也就都沒什麼異議了。

    說來奇怪,除了幾大儒家文脈,以及諸子百家的老祖師,禮聖幾乎從不對浩然天下的山巔修士,說什麼對錯,講什麼規矩。

    是真的不管。

    所以如今這位青鍾夫人,真是做夢一般,每天都有恍若隔世之感,自個兒怎麼就搖身一變,成了禮聖封正的陸地水運之主?

    而她對鄭居中,確實心存感激,好像沒有這位白帝城城主,就遇不上那位表面上柔柔弱弱的女子了,就會錯過那場大戰,說不定還要站錯陣營,然後哪天一個不小心,就要被火龍真人那個老王八蛋幾巴掌拍個半死……每每想到這裡邊的天壤之別,她就對鄭居中感激增添一分。

    半死不活的柳赤誠突然站得筆直,嘖嘖稱奇道:“巧了巧了,渡船上邊,竟然還有百花福地花主,四位命主花神都在呢,五位神仙姐姐,美極了,各有千秋,大飽眼福,只是不知有無機會眼福變豔福……”

    韓俏色嗤笑道:“想要豔福還不簡單,你一頭撞上去,渡船那邊的山水禁制,你撞不開,我可以幫你。”

    柳赤誠是真有這個念頭。

    那條渡船逐漸靠近。

    顧璨遙遙抱拳行禮。也不管對方渡船的淥水坑青鍾夫人,和百花福地五位娘娘看不看得見,放不放在心上。

    韓俏色微微一笑。

    如此一來,柳赤誠就沒臉跑去寒暄了。

    鄭居中並未露面,大弟子傅噤倒是現身了,其中一位命主花神,神色複雜,痴痴望向那個曾經被浩然天下視為“小白帝”的傅劍仙。

    而那位福地花主,姿容絕色,儀態萬方,身穿一件錦繡法袍,繡百花。

    她饒有興致地望向那個名聲鵲起的年輕修士,顧璨。文質彬彬,溫文爾雅,一身由內而外的書卷氣,怎就是那狂徒了?

    ————

    正陽山的祖師堂議事,千年以來,從未如此頻繁。

    今天議事完畢,一位女子祖師在一道道劍光依次亮起過後,這才御風離開祖山,返回自家山頭,都沒個伴兒。

    她期間路過了合稱眷侶峰的大小孤山,一直閒置,不曾開峰,因為正陽山太久沒有一對劍修道侶,能夠聯袂躋身地仙了。

    曾經名動一洲的仙子蘇稼,最有希望在此修道,可惜大道無常,三十年過後,許多如今剛剛入門的年輕弟子,再聽說這個名字,都要一臉茫然了。

    然後她繞過了仙人背劍峰,先前她還專程停下身形,她不是劍修,卻依循祖例,恪守規矩,單手掐劍訣,低頭遙遙致禮。

    只是低頭之時,這個名叫田婉的女修,泛起一絲冷笑。再抬頭,她又已經是肅穆神色。

    這座山峰,高度僅次於祖山,山巔插有一把正陽山開山老祖的遺物長劍,品秩不高,並非半仙兵,但是意義重大。

    那位祖師爺立下一條鐵律,只有等到正陽山的後世劍修,能夠百歲劍仙,才可以取走這把長劍,重新放入祖師堂,可謂用心良苦。所以此地又名劍山。

    正陽山的護山供奉,白猿袁真頁,就常年在這座背劍峰修行,作為遠古後裔的搬山之屬,袁真頁有個好名字,山中真業,寓意“巔”,隨著正陽山成功躋身宗門,這頭白猿的身份地位,也水漲船高,故而每次袁真頁在別處山頭偶爾現身,門內弟子們一聲聲搬山老祖,喊得震天響。

    尤其是有小道消息開始在山上流傳,搬山老祖其實很快就是驚世駭俗的上五境修為了。

    所以也有不少年輕修士,乾脆就尊稱為搬山大聖。

    寶瓶洲第一位上五境的五嶽山君,是披雲山魏檗。那麼自家這位護山供奉,就會是第一位精怪出身的上五境修士。

    正陽山的人心,從未如此凝聚,修士的精神氣,從未如此激盪昂揚。

    哪怕只是一個剛剛進入山頭的外門子弟,哪怕只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少年少女,都開始覺得曾經廣袤無垠的寶瓶洲,好像一下子就變得很小了,他們的視野和心思,會飄去劍修如雲的盟友北俱蘆洲,會飄去南邊那個處處廢墟好像個破敗簍子的桐葉洲。

    守得雲開見月明,是說那風雷園的李摶景死了。

    如日中天,是說正陽山不但躋身了宗字頭,還在著手打造下宗,雖說好像有些坎坷,但是沒有誰懷疑正陽山一定會擁有一座名正言順的下宗。放眼整個寶瓶洲,連那山上執牛耳者的神誥宗,都無法擁有一座下宗。

    如今正陽山的好事者,最喜歡評點一洲風雲人物,山上越來越多的年輕修士,都由衷覺得那李摶景也就是幸好死得早,不然肯定晚節不保,遲早會被正陽山的某位年輕劍仙輕鬆擊敗。

    田婉返回茱萸峰,她的修道之地,十分簡陋,就是位於山坳中的一處雅靜庭院,都不在視野開闊的山中高處。

    她既是正陽山祖師堂的田婉,一個座椅位置很靠後的女子祖師。管著正陽山很清水衙門的山水邸報和鏡花水月,其實名義上田婉也執掌情報一事,只是早就被祖師堂掌律一脈給架空了,她沒資格真正插手這檔子事,只有等到出了什麼紕漏,再把她拎出來就是。

    所以田婉是正陽山最沒有存在感的一位祖師堂成員。祖師堂內,有她不多,沒她不少。

    沒教出什麼劍術超群的得意弟子,也沒什麼話語權,只是守著一座訪客寥寥的茱萸峰,都說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可憐茱萸峰,因為田婉,得了個“鳥不站”的說法。

    可她也是那位“言盡天事”鄒子的師妹。

    還是某一處秘密議事的二十人之一。

    在那一處無需修士親至的山水秘境當中,三山福地萬瑤宗的宗主,那個仙人境修士韓玉樹,資歷淺,座椅位置,倒數第二,只比位置墊底的瓊林宗宗主稍好,每次議事,這兩位,完全說不上話,幾乎只能聽命行事,很難與誰討價還價。

    最近幾十年內,還吸納了一撥年輕人,篩選極為嚴格,某人哪怕只是成為候補之人,就需要某位在座之人的推薦,以及最少半數人的點頭認可。出現了任何差池,就有極為嚴重的連累責任。

    比如北俱蘆洲的徐鉉,那個大劍仙白裳的唯一弟子。是瓊林宗宗主推薦。

    還有流霞洲的夢遊客,夜航船上化名邵寶卷的容貌城城主。是刑官推薦。

    以及某種意義上,屬於第一個揭開大戰序幕的人,此人來自桐葉洲。正是他無意間撞破了扶乩宗的那個隱患。在那之後,牽一髮動全身,才有了太平山變故,君子鍾魁身死,淪為鬼物,背劍老猿被太平山老天君重傷,還有一個身份隱藏極深、與那浣紗夫人有些牽扯不清關係的年輕道士,最終這兩頭大妖,又不幸被觀道觀老觀主尋見蹤跡,後者身魂兩分,丟入了藕花福地。

    只不過這些年輕人,如今都還是候補身份,暫時無法參與議事,更不清楚上邊二十人的身份。

    田婉開啟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