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九十二章 仙人術法

    此刻察覺到陳平安的打量視線,老人微微一笑,以心聲歉意道:“方才破陣舉動,是習慣使然,懇請劍仙不要多心,事後我以這枚即將完工的山水薄意隨形章,作為賠罪。”

    陳平安心聲答道:“無功不受祿,先生也無需多想,山水相逢一場,人情薄意輕雕琢,點到即止是佳處。”

    行走山上,其實很多時候,都不用退一步,可能只需要有人主動側個身,獨木橋就會變成陽關道。

    老人微微訝異,點頭笑道:“不曾想劍仙前輩也是金石行家,幸會,在下林清,師從楊璿。”

    陳平安眼睛一亮,立即改變主意,說道:“林先生的那枚隨形章,我就笑納了。”

    不曾聽說林清,但是對楊璿這個名字,陳平安卻是如雷貫耳,此人出身老坑福地,喜歡在得意作品上落款一個“璇”字,價值千金。

    楊璿之於符籙於玄宗門轄下的那座老坑福地,就像擔任姜氏樣式房掌案的曹家之於雲窟福地。

    都屬於相互成就。

    營造世家的樣式曹,一代代人,打造出了雲窟福地十八景。楊璿則僅憑一己之力,就幫助老坑福地的幾種獨有玉石,成為浩然天下文房清供的必備之一。

    一座山頭的創建,靠開山祖師的修為、境界、人脈。

    但是一座宗門的真正底蘊,還要看擁有幾個楊璿、樣式曹這樣的聚寶盆。

    自家落魄山,如今就已經有了一個半。

    蓮藕福地的狐國之主沛湘,暫時還只能算半個。

    至於那“一個”,當然是身負神通的掌律長命了。

    陳平安主動說道:“如果有機會的話,希望能夠拜會楊師,厚顏登門,好討要幾件玉山子,以鎮家宅風水。”

    因為在倒懸山靈芝齋購買的那本神仙書上,陳平安就曾見識到這位楊璿的記載,當然文字篇幅不多,可是對於一位工匠而言,已經是樁莫大榮譽。

    在那部講述浩然天下風土概況的《山海志》上,有句“楊璿刻狐鈕印,項上微紫,無上神品”,讓人神往。書上還以仙家術法拓印有楊璿最出名的一件小型玉山子,有那十八洞天的稱號。

    正是楊璿最拿手的薄意雕工,雕刻有一幅溪山行旅圖,天高雲疏,隱士騎驢,挑夫尾隨,山高處又有閣樓掩映青翠間,細看之下,簷下走馬的銘文,都字字纖毫畢現,樓中更有美人憑欄,手持紈扇,扇面繪仕女,仕女對鏡梳妝,鏡中有月,月有廣寒宮,廣寒宮中猶有神女搗練……

    層層遞進,別有洞天,可謂窮盡幽微之工。

    說實話,只要是楊璿的真品,再高價格,轉手一賣,都是大賺。所以山上修士,缺的不是錢,缺的是與楊璿面對面談買賣的山上門路。

    那位即將合道星河、躋身十四境的符籙於仙,號稱一祖山三下宗,轄下有一座上等福地,一座小洞天和兩座中等福地,財源廣進的老坑福地,不過是其中之一。楊璿此人,雖然只是匠人出身,元嬰境界,據說深得於玄器重,誰敢與楊璿強買強賣?一不小心就要符籙吃飽的。

    同樣是棋待詔國手,棋力也分強弱手。那麼同樣是飛昇境,更分強弱。

    符籙於仙,龍虎山大天師,火龍真人,都是公認的老飛昇,既說年紀大,更說飛昇境底蘊的深不見底。

    林清聞言,心中極為驚訝,仍是笑著點頭,答應下來。

    老人作為渝州丘氏的客卿,立即與那兩位“平生重意氣”的丘氏子弟,以心聲言語提醒道:“神功,玄績,不要輕舉妄動,此人絕非什麼悖逆狂徒,說不定是與九真仙館有宿怨之輩,總之我們遠觀即可,切記莫要隨便言語。”

    老先生想了想,又補了一句,“這位不知真實歲數的劍仙,對我恩師,頗為仰慕,觀其氣度,多半與兩位公子一樣,是華門世族子弟出身,所以完全沒有必要為了一個口碑平平的九真仙館,與此人交惡。”

    於樾與謝家小子問了幾句,破例當了一回耳報神,立即與年輕隱官說道:“地上這傢伙,叫李青竹,喜歡吃螃蟹,所以得了個李百蟹的綽號,是九真仙館主人云杪的嫡傳弟子之一,李青竹修行資質一般,就是會來事,與他師父大概是王八對綠豆,所以深得喜愛,跟親兒子差不多,上樑不正下樑歪。”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有數了。”

    陳平安輕輕一腳踹在那簪花客的腦袋上,笑道:“醒醒,天還沒黑,別睡了。”

    那個打了兩次水漂的年輕人緩緩睜眼醒來,見著了那個神出鬼沒的青衫客,臉色慘白,手腳並用,依舊躺著,後移數步。筆趣庫

    委實是這位中土神洲的天之驕子,擔心自己一個起身,就又要躺下,既然如此,不如一直躺著,說不定還可以少遭罪。

    呦,還挺會演戲。

    陳平安一眼看穿對方袖中的動作,是以獨門秘法搬救兵去了。

    假裝沒瞧見,根本不攔著。

    因為陳平安想要看一看對方接下來的表情。

    一肚子壞水晃盪來晃盪去,歸根結底,得有一顆壞膽撐起那份膽識。

    當一顆壞膽給徹底碾碎了,變成滿是苦膽苦水,壞人就會老實很多。

    既然已經傳信給傳道恩師,肯定就是萬事大吉了,所以那位簪花郎就坐起身。

    李青竹很快就恢復了神色,風采依舊,猶有閒情逸致,扶了扶髮髻所簪那枝梅花,

    理了理衣襟,受傷不輕,處處氣府靈氣亂如麻,光是養傷、調理,恐怕就要耗錢又費力,沒有三兩年,根本別想痊癒,眼前這廝,真是可恨至極!

    男子仍是微笑道:“今日受辱,必有厚報。”

    陳平安伸出手,笑眯眯道:“拿來。”

    那位來自九真仙館的館主嫡傳,有些疑惑不解。

    陳平安笑道:“談錢傷感情,咱倆可沒啥交情可傷的,趕緊把錢拿來啊。識趣掏出買路財,很多時候就是買命錢。”

    那人眼神炙熱,大笑道:“買命錢?!那你知不知道我師父,如今就在鴛鴦渚!我怕你有命拿,沒命花。”

    他膽氣十足,緩緩起身後,一隻手拍了拍身上塵土,伸出另外那隻手,“拿來。輪到你了。”

    陳平安笑道:“簪花沒什麼,頭戴梅花,就有些不妥了,容易走黴運。”

    李青竹微笑道:“很好,這話說得有學問了,我一定幫你與那位花神娘娘捎話。”

    陳平安點點頭,“看來還是沒長記性,管不住嘴。記得說到做到,事後去跟那位命主花神轉述這句話。”

    李青竹這會兒真是天王老子來了都不怕,自己本就佔理,說破天去也是這個傢伙肆意傷人。

    山上論心不論跡?

    你以為自己是誰?

    禮聖嗎?!

    不過是一個顧清崧眼中的小娃兒,真有本事,你怎麼不去與火龍真人套近乎?不去與那大劍仙左右稱兄道弟?!

    李青竹轉頭看了眼那紅衣女子,再收回視線,咧嘴一笑。

    怎的,老子又看了一眼,有本事再來啊?這會兒,鴛鴦渚那邊定然有不少高人都在關注此地,求你繼續在眾目睽睽之下行兇。

    陳平安以心聲與之笑道:“你知不知道,雲杪在鴛鴦渚岸邊,在等著我再次出手,他才會現身此地?所以只要我站著不動,陪著你閒聊下去,你就只能一直杵在這裡,丟人現眼?你說你現在說任何話,做任何事,意義何在?”

    “你再好好想一想,就算等下雲杪幫你找回了場子,又怎樣?李百蟹在鴛鴦渚的橫行走江一事,還不一樣是樁值得大書特書的山水奇談?等到文廟山水邸報解禁,會不會傳遍中土神洲?我看會。”

    “還有,青竹兄你有沒有發現,你愛慕的那位眉山劍宗女劍修,從今天起,與你算是愈行愈遠了?甚至連原先愛慕你的那位梅花庵仙子,這會兒看你的眼神,都變味了?又或者,你那師父雲杪,以後回了九真仙館,每次瞧見你這位得意弟子,都會難免記起鴛鴦渚打水漂的美景?”

    李青竹臉色鐵青。

    只見那人又開始笑著言語,“你猜猜看,我與你這些言語,是以心聲與你一人說的,還是所有人都聽到了?”

    “青竹兄啊青竹兄,你以為我讓你先後兩次打水漂,圖個什麼,自然是幫你揚名文廟啊,顧清崧在泮水縣城一役過後,估計就數你最風光了。”

    “其實沒事,名聲算什麼,修道之人,山中無寒暑,幾十年不下山很正常。再說了,你那些只會傻乎乎修行的師兄師姐師弟師妹,在山上肯定會安慰你幾句的。”

    “你看看,一座九真仙館,山裡山外,從恩師到同門。我都幫你考慮到了。我連山水邸報上幫你取兩個綽號,都想好了,一個李水漂,一個李斜眼。所以你好意思問我要錢?不得你給我錢,作為感謝的報酬?”

    李青竹臉色雪白,嘴唇顫抖。

    這一次再沒有斜眼看那女子的膽識了,甚至都沒有與眼前青衫客撂狠話的心氣了。

    這些言語。

    就像劍修某一劍遞出,卻持續問劍十年百年。

    因為真正的出劍人,恰恰是李青竹身邊所有熟悉之人。

    隔三岔五的,就會有人幫著陳平安遞劍和問劍。

    “逗你玩,真心沒什麼意思。”

    陳平安又一腳,直接將那傢伙再次踹入水中,這一次,力道可不輕,如一根筷子傾斜插入水中,直接撞入河床底部,“去喊你家長輩過來。”

    再領教一下九真仙館的門風。

    不是真正釣客,難解此語妙處。

    若是上岸的魚兒太小,釣起也會放掉,多半會來上這麼一句。與那“打窩水面漲三尺”一樣膾炙人口。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真不是一般的頭硬,這都沒腦袋開瓢。”

    李寶瓶看了眼遠處水中央的鴛鴦渚,小聲問道:“小師叔?”

    她察覺到了那邊的異象。

    她的意思,是需不需要喊她大哥過來幫忙。

    陳平安轉頭笑道:“小事。”

    陳平安的意思,更簡單。小事,其實就是沒事。有小師叔在,足夠了。

    鴛鴦渚那邊,有一位臉色不悅,在得到嫡傳弟子的傳信求救後,仙人真身,始終雙手負後站在水邊,卻施展了掌觀山河神通,遙遙看那河邊一襲青衫。

    雲杪這位九真仙館主人,再見到那人竟敢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故意再次傷人,怒喝一聲,“賊子大膽”四字言語,如江上震雷,仙人隨之顯現出一尊法相,身穿一襲雪白法袍,拖曳而出,如那白虹貫日,氣勢凌人,轉瞬之間就飛掠到了河水上方,俯瞰河邊眾人。

    仙人法相,居高臨下,氣勢威嚴,沉聲道:“小子何人,膽敢在文廟重地,不問青紅皂白,胡亂傷人?!”

    顯然沒有參加任何一場文廟議事,不然也不會撂下一句“小子何人”。

    於樾還真就不樂意了。

    老子是玉璞劍修,不砍個仙人,難道砍那玉璞練氣士不成?欺負人不是?

    不認得那個飄在水裡享福的小兔崽子,可這位一現身就威風八面的中土仙人,於樾還真不陌生,事實上浩然天下的山頂修士,飛昇境修士和仙人,再加上玉璞境的劍仙,大多相互間都不陌生,或是憑藉那些山水邸報,只要對方沒有施展障眼法,就都一眼認得出,比如這位白衣仙人,名為雲杪,道號綠霞,他還有一位道侶,據說剛剛躋身仙人境,一座山頭道侶雙仙人,所以最近幾年,九真仙館氣焰高漲。

    陳平安以心聲勸阻於樾,“前輩先別出劍。”

    有些不適應。

    如果是在劍氣長城那邊,劍修早就開始喝彩吹口哨了,幫忙出劍?看戲都來不及,耽誤喝酒。

    於樾立即收斂一身劍氣,“隱官做主,我先看著。不過等會兒需要出劍,千萬別客氣,與我知會一聲,或者丟個眼神就成。”

    陳平安雙手籠袖,抬頭笑道:“姓吳,名疊。咱們不熟,你直呼其名就是。”

    不是這位仙人脾氣好,而是山上打架,必須先有個道德大義,才好下死手。

    仙人法相大手一探,就要將那隻落湯雞先撈取在手。

    陳平安冷笑道:“問過我答應沒有?”

    雙指併攏作劍訣,施展指劍術,一道劍光憑空出現,一斬而下,將那仙人法相的手臂,連同鴛鴦渚一條江水,一併斬斷。

    雲杪有些措手不及,那道劍光又過於迅猛,所幸仙人法相的那隻瑩白如玉的手臂,連同法袍雪白大袖,很快恢復如常。

    陳平安笑著以心聲與河邊眾

    人言語一句。

    雲杪的仙人法相,冷笑道:“我這弟子,有何逾越舉動?需要讓你出手如此之重?傷他五臟六腑,殃及六處本命竅穴?!兩次出手,差點就要打斷他的長生橋,哪家的劍修,膽敢如此暴虐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