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零四章 一笑撫青萍

    禮聖,亞聖,老秀才,三位聖人重新返回文廟,參與議事,使得原本已經逐漸輕鬆幾分的氣氛,霎時間又凝重起來,使得一些個想要出門喝酒閒聊的修士,都規規矩矩留下議事。

    老秀才正襟危坐,等了半天,也沒能聽見一句道賀聲,有些摸不著頭腦,都說人走茶涼,才見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怎麼冷灶重起,這幫大大小小的人精兒,也都沒個表示?在文廟這邊恢復陪祀聖賢身份,自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可也不是你們屁都不放一個的理由啊,欺負好好先生,埋汰老實人?

    伏老夫子見那老秀才自顧自橫眉豎眼的德行,就笑著與老秀才解釋了先前文廟這邊的大致變故,芸編、蘭臺、瑚璉、春蒐和桐歷,總計五座書院,這些山長們都丟了頭銜,鬧了一場,其中最年輕的春蒐山長,還公然質疑禮聖,最後都被阿良禮送出門。所以這會兒大家的心聲言語,比較謹慎。

    老秀才讚歎一聲,虎父無犬子啊。

    亞聖從書案上一大摞冊子中取出一本,看了眼剛剛被年輕隱官頂替的位置,有些無可奈何,就這麼不著家嗎?

    金光一閃,大門口的經生熹平伸手接住,是一張書頁,得到了一封來自劍氣長城陪祀聖賢的親筆密信。

    禮聖放下手中一本剛剛從別處送來的地理冊子,說道:“阿良和青秘,已經到了劍氣長城,看樣子是要兩人聯手,先行一路南下。”

    說完此事,禮聖笑道:“你們繼續議事。”

    亞聖微微皺眉。

    禮聖以心聲與亞聖說道:“阿良帶著馮雪濤,先去了十萬大山,在那邊搭起灶臺,說是火鍋就酒,天下我有。”

    亞聖伸手抵住額頭。

    陸芝聽聞此事後,問道:“這個藏頭藏尾的野修青秘,不過是被左右砍了幾劍,便立即轉性去當豪傑了?”

    齊廷濟笑道:“肯定是被阿良趕鴨子上架,由不得青秘不答應。”

    左右說道:“這個青秘,遁法不錯,戰力比荊蒿要高出一籌,又有阿良帶路,他們在蠻荒天下很難陷入包圍圈。”

    殺阿良,最麻煩。

    這已經是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的共識。

    捉對廝殺,打不過,可真要合夥圍追堵截,哪怕最終形成了圍殺之局,阿良最喜歡不過,說不定就要被他單挑一群。

    不過阿良此行,明擺著是要帶著青秘這麼個扈從,一口氣殺穿蠻荒天下,期間兇險是必然。

    陳平安說道:“阿良是想要憑藉一己之力,攪亂蠻荒山巔形勢,為文廟釣出幾條隱藏極深的真正大魚。”

    想要真正攔下阿良,蠻荒天下就必須拿出一個能夠與阿良相互問劍的強者,比如劉叉這樣的巔峰存在。

    蠻荒天下的檯面上,身份公之於眾的,暫時只有兩位十四境,其中蕭愻,就算對上阿良,雙方肯定打不起,只會喝酒。

    蕭愻也好,舊隱官一脈的兩位劍仙,竹庵和洛衫也罷,再加上曾經在倒懸山看門的大劍仙張祿,與阿良的關係,都極好。

    至於那個野修青秘,哪怕是飛昇境,此次被阿良拉著聯袂南遊,估計想要不好好修心幾場都難了。

    陸芝冷笑道:“他要是能夠活著回來,給他摸幾下腿,也不算什麼事。”

    齊廷濟,左右,陳平安,三個在男女情愛一事上都很潔身自好的男人,都識趣沒說話。

    齊廷濟的山上道侶,從頭到尾只有一位,妻子過世後,這輩子就再無續絃的想法。事實上蠻荒天下的女修,愛慕這位姿容俊美老劍仙的,數量不少,而且個個都是上五境。好像只要齊廷濟點頭,隨便給個名分,她們叛出蠻荒都願意。

    至於左右,不用多說。

    而陳平安在劍氣長城,更是出了名的目不斜視,就好像天底下女子只有寧姚一人。

    陳平安一邊翻書,冊子上邊是酈老先生那間屋子的彙總成果,一邊詢問經生熹平,虛心請教關於破字令的學問。

    在夜航船那邊,極有可能,破字令就是下船之法,而且可以成為類似通關文牒的存在,將來再有登船的機會,就無需以劍開路,強行下船。

    陳平安對這條行蹤不定的渡船,是有深遠謀劃的,如果確定後遺症不大,陳平安甚至想要在夜航船上主動擔任一城之主。

    熹平說回頭帶給陳平安幾本文廟藏書,只是書籍都不能帶出功德林,需要看完即還。因為這幾本書,文廟按例只有陪祀聖賢、書院山長可以翻閱,可既然是禮聖親自許可了,自然可以酌情而論,但是同樣不能太過違例。陳平安心有疑惑,卻沒有多問。

    熹平好像猜出陳平安的心思,主動解釋說要想修成破字令這門儒家神通,就需要先學書院君子賢人的借字法。

    陳平安聽過之後,先與這位經生熹平道謝,再厚著臉皮與他討要一套手抄本經文,說是為自己學生曹晴朗求的,因為錯過了這個學生的及冠禮,若是能以石經手抄秘本補上,曹晴朗一定會珍重再珍重。

    熹平笑道:“我這邊確實珍藏有兩套手抄本經文,很有些歲月了,品相還不錯,不過讀書人抄書不易。”

    陳平安立即說道:“按照如今文廟經生抄書的市價,最貴的那種,再翻一番。”

    大門口的熹平轉過頭,看了眼那個滿臉誠意的年輕隱官,笑著沒說話,既不點頭答應,也不搖頭拒絕。

    聽說在劍氣長城那邊,就沒誰能從陳平安這邊掙錢?

    一塊塊熹平石經,在文廟門口立起之後,後世經生抄書,以此作為謀生活計,多是還不曾有科舉功名在身的寒族子弟,一般都掙不了幾個錢,靠這個在這邊遊學,掙取還鄉盤纏路費的,哪怕有人寫得一手極其漂亮、極見功力的小楷,也就是與人要價十幾兩銀子。

    所以價格再翻一番,能翻到哪裡去?

    一套經生熹平的手抄秘本熹平經文,隱官大人三十兩銀子就買走了?

    熹平突然笑了起來,“行吧,賣一套送兩套,總價算你一顆雪花錢。能從隱官大人這邊掙大幾百兩的銀子,不容易。”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至少有一套,是熹平先生親筆吧?”

    熹平點點頭,轉身就走,抄書去了。

    火龍真人嘖嘖稱奇道:“陳平安,你做買賣,都做到經生熹平頭上了?可以可以,那你應該也知道,山峰也是喜歡讀書的人,嗯?”

    陳平安痛心疾首道:“前輩怎麼不早說,不然晚輩就算撒潑打滾,也要與熹平先生開口買下兩套。”

    火龍真人立即起身,去找經生熹平,看得陳平安心驚膽戰,攔也不敢攔。

    火龍真人走出文廟那邊,很快跟上熹平,勾肩搭背,說陳平安那小子臨時反悔,覺得機會難得,一套不夠,好小子,獅子大開口啊,一口氣與你要了三套手抄經書,一開始是五套來著,是貧道好說歹說,勸那小子做人要知足,不能太過勞煩熹平先生。

    經生熹平輕輕撥開老真人的手,笑道:“那我就多抄兩套,先前談妥的價格照舊,只是多出來的兩套,得算一顆小暑錢。”

    火龍真人撫須而笑,大步返回文廟,到了臺階那邊,立即放緩腳步,磨磨蹭蹭才跨過門檻,落座後與陳平安說道:“談妥了,與熹平先生商量此事,貧道可謂老臉賣盡,才幫你多求來一套。”

    陳平安笑容尷尬,還能如何,點頭致謝而已。

    火龍真人好像記起一事,說道:“不過多出來的這套,得算一顆穀雨錢,乍一聽,價格好像是貴了點,不過你小子要知道,文廟這邊,熹平先生,可是從來不與任何人交際應酬的,多少文廟聖賢,同樣苦求不得,所以從沒聽過浩然天下有任何一套‘熹平真跡’現世,一顆穀雨錢,是你賺大了。你要是不捨得這筆錢,罷了,貧道就幫你出了?”

    陳平安說道:“不用不用,雖說剛剛在鸚鵡洲包袱齋那邊花錢不少,又與玄密王朝買了條渡船,花光了積蓄不說,還欠了一屁股債,可是一顆穀雨錢,這筆錢晚輩咬咬牙,還是出得起的。”

    火龍真人一挑眉頭,“渡船,跨洲渡船才對吧,莫不是那條貧道惦念好幾百年、趴地峰卻死活買不起的風鳶?”

    陳平安硬著頭皮說道:“鬱先生就沒說渡船名字。”

    火龍真人點點頭,“是好事,趴地峰跟落魄山啥關係,是你的渡船,就等於是貧道的了,以後你小子把生意做大了,做到了趴地峰門口,再幫著建造個仙家渡口就更好了,貧道也好免去一筆渡船開支。好說好說,都是小事一樁,回頭我就與鬱小胖子打聲招呼,風鳶從中土去往寶瓶洲的一切開銷,不算你的,偌大一個玄密王朝,鬱小胖子又是出了名的腰纏萬貫,與你們落魄山斤斤計較這點毛毛雨,像什麼話。”

    只是陰神出竅遠遊、真身就在文廟參與議事的鬱泮水,沒來由覺得事情不妙,果然很快心湖當中,就響起了火龍真人的爽朗笑聲,“鬱老弟。”

    鬱泮水乾笑道:“火龍老哥,有事麼?”

    火龍真人埋怨道:“鬱老弟你這個人,不講究啊,以前是貧道看錯人了,竟然會把你當做義薄雲天的好兄弟。”

    鬱泮水抬起手,擦了擦額頭硬生生給自己逼出來的細密汗水,“火龍老哥,怎麼個說法,小弟有哪裡做得不對的,我可以改,立即改。”

    好兄弟?可拉倒吧,這次文廟議事之前,咱倆以前就根本沒碰過面啊。

    火龍真人就與這位玄密王朝的太上皇,聊了幾句掏心窩子的公道話。

    鬱泮水小雞啄米,聆聽教誨,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到最後,火龍真人撫須而笑,轉頭與陳平安說事情成了,鬱泮水這個人,雖說是初次見面聊天,出人意料的好說話,特別通情達理。

    老真人不轉頭還好,這一轉頭,鬱泮水就愈發確定心中猜測,老胖子心中悲苦萬分,眼神呆滯,直愣愣看著那個陳平安。

    好個童叟無欺、買賣公道的隱官大人,好,很好,最好不過了。這下子玄密王朝都得將那條修繕完畢的風鳶渡船,一路幫忙送到落魄山的牛角山渡口了。你就逮住咱玄密和我老鬱,使勁薅羊毛吧,可勁兒薅。以後我鬱泮水再主動登門談買賣,老子就跟你姓。

    陳平安又不敢與鬱泮水心聲辯解什麼。

    嘆了口氣,該咋咋的,等到老真人不在身邊了,再與這位鬱氏家主好好解釋清楚。

    淥水坑澹澹夫人突然主動找到陳平安,輕聲詢問道:“聽說白也的一把仙劍太白,其中一截劍尖,就落在你手中?”

    陳平安沒有對這位浩然天下的新任陸地水運共主藏掖什麼,微微側身,面朝那位女子,點頭道:“青鍾前輩,確實如此。”

    澹澹夫人猶豫了一下,開門見山道:“能否讓我見一見?”

    浩然山巔修士,其實都知道淥水坑大門上寫了什麼。都知道這位身材臃腫的肥胖婦人,對那位人間最得意的白也,最是崇拜。不然她就不會從白也詩篇中,截取二字,最終取個“青鍾”道號。

    陳平安婉拒道:“太白劍尖,已經煉為晚輩背後這把長劍。”

    言下之意,就是身為劍修,總不能拔劍出鞘,只是為了讓旁人看幾眼。

    等到想起落魄山自家財庫裡邊,那些堆積成山的淥水坑虯珠,寶光照射,燦燦生輝滿屋室,陳平安就趕緊又補了一句,道:“以後如果有幸與青鍾前輩,同在戰場,晚輩肯定會出劍。”

    青鍾夫人心中便有些不快,一個大老爺們,忒不爽利了。

    陳平安也就只當沒有察覺到這位澹澹夫人的不悅。

    左右突然說道:“有意見?”

    齊廷濟微笑道:“好像有點。”

    陸芝就一個字:“哦?”

    青鍾夫人斬釘截鐵道:“回左先生話,絕對沒有!”

    又來。

    先是火龍真人在內三個老道士,你一句我一句的嚇唬人。

    現在又是左右在內三位劍仙。

    總欺負我一個孤苦伶仃又安分守己的娘們,到底做啥子嘛。

    你們真有本事,就去找蕭愻這個蠻荒天下的十四境劍修啊,澹澹夫人再一想,好像天底下找蕭愻麻煩最多的,就是眼前這位左先生了,於是她就傻乎乎賠著笑。

    不再理會那個身份境界都不低、唯獨膽子不大的澹澹夫人,陸芝問道:“這場議事,文廟到底準備開多久?”

    齊廷濟說道:“什麼時候結束,我們說了可不算。你要是實在等不住,就先去門外喝壺酒,然後回南婆娑洲就是了,事後文廟這邊我來解釋。”

    陳平安笑道:“陸先生中途跑路,是沒事的,不過陸最好別在文廟大門口御劍遠遊,儘可能麻煩些,先去跟龍象劍宗十八劍子碰個頭,再一起返回南婆娑洲。”

    齊廷濟點點頭。

    畢竟他與陸芝,都不是阿良這種來文廟跟吃飯差不多平常的人。面子上該有禮數,還是要給文廟的。

    陸芝覺得可行,喝個酒就開溜,多走幾步再御劍跑路,其實跟劍氣長城沒啥兩樣。

    陸芝就裝模作樣,跟陳平安要了一壺酒拎在手裡,往大門口走去。

    跨過門檻,這個面容消瘦、身材修長的女子,獨自坐在臺階上喝著酒,不曾想很快就有人跟著走出,在陸芝身旁坐下。

    是那個青神山夫人,她笑著與陸芝遞過去一壺醇正地道的青山神酒釀,稱呼了一聲陸先生。

    陸芝快速仰頭飲盡一壺酒,將酒壺收入袖中,再從青神山夫人手中拿過那壺酒,揭了泥封,嗅了嗅,說道:“聞著是要香些。”

    青神山夫人問道:“聽說陸先生是中土人氏?”

    陸芝淡然道:“你們覺得是就是,反正我覺得不是。”

    陸芝將手中酒壺放在臺階上。

    身邊女子長得好看是好看,偏是個不會說話的。

    青神山夫人笑道:“我有個嫡傳弟子,名叫純青,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想要與陸先生學習劍術,不知陸先生願不願答應。”

    陸芝說道:“敢去蠻荒天下殺妖練劍嗎?”

    青神山夫人點頭道:“敢。”

    陸芝就拿起腳邊那壺酒,問道:“純青資質如何,太差我教不了。”

    青神山夫人想了想,“不管學什麼,純青的資質,都能算很好。”

    陸芝問道:“比我們隱官如何?”

    青神山夫人無奈道:“陸先生這麼問,還怎麼聊。”

    陸芝說道:“收徒一事,我可以答應,作為報酬,很簡單,聽說你們青神山的竹子不錯,夫人回頭送落魄山幾棵。聽陳平安說過,家鄉附近有個叫披雲山的地方,有個姓魏的山君,最喜歡種竹子。”

    青神山夫人答應下來,笑道:“姓魏名檗,”

    只說陳平安在劍氣長城“幫忙”竹海洞天賣酒一事,她其實就願意白送出幾棵青竹。

    只是那個年輕隱官自己一直不開口,她總不能上杆子送東西。

    陸芝說道:“夫人不要多想,我跟陳平安沒有一腿。只是當年離開倒懸山,海上斬妖,陳平安把半數功勞都讓給了我。既然沒有當成落魄山的供奉,就一直欠著

    這筆賬。剛好夫人自己送上門,我教劍,順便還了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