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七十六章 各有渡口

    大樂趣所在,就是喜歡記仇翻舊賬,擅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半路敲人的悶棍。

    一座天下都知道孫老觀主的作風正派。

    “貧道這個人,別的優點沒有,就一點,嫉惡如仇,眼睛裡揉不進半點沙子。”

    你讓貧道的眼睛裡進沙子,貧道就往你鞋子裡裝沙子,不耽誤你修行趕路,就只是走路硌腳。

    王原籙當年在家鄉那邊籍籍無名,第一次出門遠遊,半路跟這位隱姓埋名的孫道長碰著了,然後合夥做過些買賣,虧大了,倒不是錢財上被坑,其實是有賺的,而是老道長騙王原籙,自己是他祖上,擔心王原籙不信,老人還曾拿出一部族譜,讓王原籙算是認祖歸宗了。

    那位瞧著就很仙風道骨的老神仙,在街上,一見著蹲在路邊啃烙餅的王原籙,就透著股熱乎勁兒,攥住王原籙的胳膊,說像,實在是太像了,當場把王原籙給整懵了。之後老道人自稱雲遊在外百餘年,好不容易混出點名堂,成了個在江湖上德高望重、一呼百應的中五境大修士,不料此次衣錦還鄉,家族子嗣如此香火凋零,竟是一個都找不著了,心灰意冷,所幸後世子孫裡邊還只剩下個續香火的王原籙,不幫他幫誰?

    其實那會兒王原籙已經是而立之年的歲數,仍是熱淚盈眶,畢竟都不是什麼他鄉遇故知,而是碰著了自家老祖宗,磕完頭,就坐在地上,抱住孫道長的一條小腿,泣不成聲。

    當初王原籙誤打誤撞,靠運氣走上修行路,才剛剛開始修行沒幾年,沒見過世面,又實心眼,結果就那麼誠心誠意,傻乎乎喊了好幾個月的老祖宗。

    王原籙當然不是真的缺心眼,也有自己的計較,

    自認為一個窮得娶不起不惜的光棍漢,小二十年了,都沒能混出個最末流的道官譜牒,只能年復一年,看守山中那些沒半點名氣的洞窟,根本不值得一位修道有成的老神仙誆騙什麼,騙財騙色?還是那一包裹的破爛書籍?

    王原籙就探口風,言下之意,就是提醒那位剛認的老祖宗,這些書籍,也甭管是不是一家人了,給個百兩銀子,都不用什麼山上神仙老爺才的雪花錢,他王原籙就當孝敬老祖宗了。再說了,既然是一脈單傳,你老人家從指甲縫裡給自家晚輩摳出點銀子,總不過分吧?

    只要能夠賣出那些書籍,他就會立馬轉頭,回鄉找個姿色過得去的婆姨娶過門,歲數大點無所謂,腚兒大就成,好生養,反正自己歲數也老大不小了,到時候再生堆崽兒。哪怕依舊混不上個光宗耀祖的道官身份,好歹續上了香火。

    那會兒的王原籙,哪裡曉得自己之後的人生,是那麼個刀光劍影、想都不敢想的山上生涯。

    袁瀅有些奇怪,印象中王原籙這傢伙,跟自己未來相公同桌喝酒那會兒,拘謹得跟個鄉下村夫,瘦竹竿一人,哪怕是坐著喝酒,都不敢直起腰的膽怯模樣,見著了陸臺,那種自慚形穢,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好像都不知道如何掩飾那份卑微。

    怎麼到了孫老觀主這邊,就如此做人敞亮、說話大氣磅礴了?

    陸臺笑著以心聲解釋道:“這個王原籙,會很了不起的,越往後越厲害。如果白玉京那邊一直不把他當回事,放任自流,以後要吃大苦頭。”

    袁瀅頗為意外,似乎陸公子對王原籙的評價,要比徐雋更高。

    袁瀅問道:“白玉京那邊精通卦象的道官老爺,不在少數吧?”

    陸臺從袖中取出一把摺扇,輕敲一下袁瀅的腦袋,笑眯眯道:“這有什麼想不明白的,當然是明知如此,卻故意偏不當回事,那位真無敵覺得自己真無敵唄。”

    袁瀅笑眯起眼。

    陸臺打開摺扇,正主兒來了。

    是一位身材魁梧的道人,頭戴一頂魚尾冠,身披羽衣,手持仙劍。

    ————

    拖月一事,大功告成。

    齊廷濟和陸芝率先返回劍氣長城。

    雙方沒有去往城頭,身形落在南邊大地之上。

    城頭最新刻字者,隱官陳平安。

    齊廷濟抬頭望向那個最高處的大字,微笑道:“你就沒半點吃味?”

    劍氣長城,最想刻字的那個劍修,當然是陸芝。

    阿良已經刻字了,而左右對這種事情是根本無所謂,即便斬殺了一頭飛昇境大妖,可能甚至未必願意刻字。

    用阿良的話說就是這傢伙字太醜,不敢丟人現眼。但是沒關係,自己可以代勞。

    陸芝撇撇嘴,“不敢,怕被記仇。”

    齊廷濟有些意外,陸芝都會講笑話了?

    就是有點冷。

    陸芝好奇問道:“如果將來你再斬飛昇,還會不會在這邊刻字了?”

    在劍氣長城戰場,之所以難以斬殺飛昇境大妖,不是齊廷濟這些老劍仙們劍術不高,殺力不夠,而是大妖逃遁太過容易。

    可如今兩座天下形勢顛倒,以齊廷濟的實力,完全有機會對某頭窮途末路的飛昇境大妖,捉對廝殺,再仗劍斬首。

    齊廷濟搖搖頭,“就以這個‘萍’字收官,最好不過了。”

    此地劍修人生如飄萍而不沉淪。

    一場舉城飛昇,在五彩天下落地生根。

    加上那些劍仙胚子,恰似浮萍四散天地間,如今的異鄉,時日一久,將來也會成為各自家鄉。

    齊廷濟抬頭望向另外那半座城頭,“我們這位隱官,跌境不少。”

    陸芝有些憂心,“代價是不是太大了點。”

    齊廷濟疑惑道:“那個妖族劍修是怎麼回事,怎麼跟陸掌教喝上酒了?”

    陸沉在城頭那邊,朝陸芝遙遙招手,笑喊道:“陸芝姐姐,這裡這裡!”

    陸芝與齊廷濟一同御風去往城頭那邊,落地後陸芝一臉疑惑,“有事?要跟隨陸掌教去白玉京做客的人,是豪素,又不是我。”

    陸沉朝陸芝那邊抬了抬下巴,笑著不說話。

    原來這會兒的陸芝,還手持一把南冥,愛不釋手,而且還腰懸一把遊刃。一尾青魚蹈虛圍繞陸芝,悠哉悠哉擺尾遊曳。

    陸芝也跟著不說話。

    陳平安開口說道:“我沒事。”

    “寧姚很快就會返回。”

    齊廷濟笑道:“豪素就不回這邊了,只是讓我捎話給你,說那撥如今身在青冥天下的劍修,讓你放心,他會幫忙盯著,總之不會讓人隨便欺負,雖然他不敢隨口保證護住所有劍修的性命,說自己畢竟不是你這個隱官,當不了那事事上心的管家婆,但是他豪素可以保證一事,一旦有哪位劍修意外身死異鄉,絕不至於無人報仇。”

    陳平安點頭道:“這就很足夠了。”

    某種意義上,豪素在劍氣長城沒怎麼履行刑官職責,不曾想卻選擇在青冥天下,真正當起了刑官。

    一位飛昇境劍修的威懾力,不管在哪座天下,都是巨大的。

    尤其是豪素還曾在浩然天下,在文廟和禮聖的眼皮底下,親手殺過飛昇境修士。

    陳平安轉頭與陸沉說道:“陸掌教,你幫我問一下豪素,願不願分出一部分拖月功德,與你們白玉京商議一事,以後可以殺個飛昇境,在白玉京那邊不用擔責。”

    陸沉頭疼不已,“此事還得問過二師兄才行,他才是真正管事的,貧道這會兒可不敢打包票。”

    攬事不是這位三掌教的風格,躲事才是他的老本行。

    陳平安笑道:“可以讓豪素儘量在你坐鎮白玉京的那個百年之內出劍,也算給那位真無敵一個臺階下了,這總可以吧?何況我們那些劍修,在修行路上,不太可能主動挑事。”

    陸沉無奈道:“行吧,怕了你了,貧道就這麼跟二師兄商量,約莫還得喝酒壯膽,硬著頭皮才敢開口。我那二師兄的性情,天下皆知,對貧道這個師弟,又是出了名的看不順眼,百般挑剔,只希望貧道別好心辦壞事。”

    “再有,貧道得將醜話說在前頭,白玉京那邊,五城十二樓,並無高下之分,按照我那位大師兄早年訂立的法旨,在寥寥幾條大道規矩之外,絕大多數事情,各位城主樓主,能夠各憑喜好,駁回三位掌教的旨意,完全可以拒不尊奉。”

    “不管如何,貧道都會竭力促成此事。”

    其實餘鬥對於劍氣長城的這撥劍修,頗為看好。

    道理很簡單,大玄都觀的劍仙一脈,實在是佔據天下太多劍道氣運了。

    大玄都觀,曾經被人說成是青冥天下那邊的劍氣長城。然後這個由衷讚譽道觀和孫道長的說法,一下子就廣為流傳。

    結果就惹惱了孫老觀主,據說老道長氣得跳腳,說罵我可以,怎麼可以罵劍氣長城。

    屁顛屁顛找上門去,讓那個率先提出這個說法的飛昇境修士,必須收回這句話,不然這件事沒完,咱哥倆積攢千年的情誼就算打了水漂,從今往後徹底結下樑子了。

    對方只得通過宗門山水邸報,昭告天下,捏著鼻子苦兮兮給了個新的說法,大玄都觀不是青冥天下的劍氣長城。

    這才心滿意足的老觀主,拍了拍那個好兄弟的肩膀,提醒對方以後注意點,一口唾沫一顆釘,不能亂說話。

    這種話,其實從孫道長嘴裡說出來,怎麼聽怎麼不對勁。

    陳平安說道:“有件事,得麻煩齊宗主與酡顏夫人說一聲,寶瓶洲有一處南塘湖青梅觀,精心栽種了萬餘棵古梅樹,枯死大半了,回頭請她走一趟,看看有沒有法子挽救。我肯定不會讓她白跑一趟。”

    齊廷濟點頭道:“好說,她如今巴不得有個正當理由,返回浩然遊覽四方。”

    這位梅花園子的舊主人,怕死是真怕死。待在蠻荒天下這邊,她每天都心難安,總覺得置身戰場,太危險了,已經變著法子找個數個蹩腳藉口,要回南婆娑洲宗門待著了。

    陳平安笑著介紹道:“這位喜燭道友,會跟我一起返回浩然天下,會擔任幾年落魄山的不記名供奉。”

    一位堂堂飛昇境巔峰的遠古大妖,略帶幾分拘謹,起身作揖再直腰,微笑道:“喊我小陌就好了。”

    看得齊廷濟大為訝異。

    陸芝倒是根本不在意,是敵人最好,砍死就是了。自己正好沒有刻字。

    無非是舍了一把本命飛劍不要,換來一個城頭刻字,不虧。

    陸沉抱拳道:“告辭告辭,貧道先去一趟天上的大門口,然後就直接去往浩然天下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結果無一人給句客氣話。

    小陌是打算等著自家公子先開口,再與相逢投緣的陸道友寒暄幾句。

    陸沉就保持那個抱拳姿勢。

    陳平安笑道:“陸掌教見過了顧前輩,別忘了去趟雲霞山。”

    齊廷濟跟著說道:“以後有機會去青冥天下拜會陸掌教。”

    陸芝說道:“我不去。”

    小陌這才作揖拜別,“陸道友,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陸沉這才心裡稍微好受幾分。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與陸沉抱拳告別。

    下次雙方重返,多半就是在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了。

    雙方再不是末代隱官與浩然陸沉的身份。

    而是驪珠洞天陳平安與白玉京三掌教的身份了。

    陸沉微微一笑,輕輕點頭,身形化虹遠去天幕。

    確定陸沉已經遠離城頭,陸芝以心聲問道:“陳平安,這隻劍盒怎麼辦?”

    她是真心喜歡。

    何況用順手了。

    陳平安笑道:“陸沉以後肯定還會返回浩然,如果先去南婆娑洲找到你,你別管他怎麼說,就只管推到我這邊,咬定一事不鬆口,說這樁買賣,買賣雙方是陸掌教跟陳平安,劍盒當然會歸還,但是得讓陳平安親自露面談定此事,不然陸掌教到時候取回劍盒,再跑到落魄山這邊咋咋呼呼,存心一樁買賣想掙兩筆錢,就有失厚道了。”

    “可如果陸沉下次是先找到的我,就更好辦了,我會先拖住他片刻,留他在落魄山做客,私底下給你通風報信,你到時候就先找個地兒躲著他,比如白帝城,或是文廟功德林,神僧瞭然的玄空寺。三番兩次過後,陸掌教就心裡有數了。”

    陸芝聽得神采奕奕,頻頻點頭,其實她的本意,是實在不行的話,就讓隱官大人跟陸掌教打個商量,她願意花錢買下劍盒,但是她砍人還算擅長,獨獨不擅長跟人砍價,抹不開面兒,就想著讓陳平安幫忙出面談價錢,反正這次出行,沒少掙,天材地寶、神仙錢一大堆,萬一又給花沒了,到時候錢不夠,她就賒賬,大不了讓龍象劍宗或是陳平安那邊先墊補。

    女子買東西的樂趣,其實一半在砍價上邊。陸芝只是不擅長討價還價,不代表她不喜歡砍價。

    其實陸沉也不是那麼在意劍盒,此物這對他來說,比較雞肋。

    當然陳平安不是真心想要幫著陸芝黑下這隻劍盒,早就想好了,被陸沉帶走的珊瑚筆架,將來一半龍宮舊址的所有收益,都可以歸陸沉。

    以陸芝的性情,以後等她躋身飛昇境,她肯定會先遊歷五彩天下,再去青冥天下。

    所以陸芝只是嘴上說不去,不能當真的。

    小陌輕聲提醒道:“公子是在等待道侶返回城頭?”

    陳平安笑著點頭。

    齊廷濟率先返回那處渡口,留下陸芝,等到寧姚返回才動身。

    陳平安在等寧姚的同時,看了眼遙遠的南方,再無十四境修為,哪怕窮盡眼力也看不到太遠的風景。

    想著一件小事,緩緩翻檢記憶,挑選以後當山下學塾教書先生的地點,位置距離落魄山,太遠太近好像都不行,黃庭國那邊好像還不錯。

    天庭舊址,金色拱橋那邊,周密身邊,一個女子始終站在欄杆上。

    青冥天下,被譽為真無敵的餘鬥,憑藉一座天下的大道天時,現出一尊巍峨法相,手託一輪明月,蹈虛而行。

    寧姚御劍重返人間。

    一路打到天外的禮聖與白澤,各自返回。

    大驪京城的那個陳平安,與從劍氣長城返回的陳平安重疊為一。

    青衫背劍,肩頭停著一隻雪白蜘蛛。

    寧姚跟在陳平安身邊,兩人一起走向客棧。

    一個老秀才坐在客棧門口曬著太陽,手捧瓜子,看似在嗑瓜子,但是長凳上邊,其實也沒幾顆瓜子殼。

    好像就只是這麼坐著,一直在等人返鄉,只有親眼見著那個叫陳平安的關門弟子,真的平平安安了,老人再來嗑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