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七十八章 十四兩銀子

    少女眼神熠熠光彩,“好名字!竟然與我最仰慕的鄭大宗師同名同姓!”

    江湖上有兩種說法,一種是那位鄭大宗師,如花似玉,身姿纖細,卻蘊藏著驚天地泣鬼神的氣力。

    還有一種江湖傳聞,更了不得,說那鄭撒錢,雖是年輕女子,卻身高一丈,孔武有力,膀大粗圓,一兩拳下去,什麼妖族劍修,什麼妖族武夫,皆是化作齏粉的下場。

    少女像是想到了一件極有意思的事情,笑得不行,好不容易才止住笑,道:“鄭錢姐姐該不會還有個江湖化名,就叫裴錢吧?”

    自家客棧離著意遲巷和篪兒街就幾步路,經常能聽到一些山上和江湖上的小道消息,還有之前那場火神廟附近的擂臺比武,又聽到了個的傳聞,那個鄭錢,竟然真名叫裴錢,來自一個叫落魄山地方,至於更多的神仙軼事、江湖趣聞,當時四周吵鬧得很,少女豎起耳朵使勁聽也聽不太真切。

    賠錢?掙錢?怎麼好像兩個名字,都跟錢較勁呢。

    裴錢笑了笑,沒說話。

    少女笑了笑,是覺得自己的這個說法有點可笑。

    “鄭錢姐姐,你看過某本山水遊記嗎?前些年,賣得好極了,我出手晚了,就沒買著,都要悔青腸子了。”

    裴錢說道:“看過。”

    師父在書裡書外的山水遊記,作為開山大弟子的裴錢,都看過不少。

    少女好奇問道:“你這是在練拳嗎?”

    “出拳容易走樁難,一個難,難在學拳先學步,再一個難,難在滴水穿石,持之以恆。”

    裴錢繼續散步,嗯了一聲,“我師父說過,辛苦練拳兩三年,丟拳不過三兩天。”

    少女一個蹦跳起身,“這個拳理,曉得曉得,只要路過武館那邊,每天都能聽著裡邊噼裡啪啦的袖子打架聲響,不然就是嘴上哼哼哈哈的,然後猛然間一跺腳,踩得地面砰砰砰,按照拳譜上邊的說法,這就叫骨擰筋轉如爆竹,對吧?拳譜老話說得好,拳如虎下山腳如龍海,鄭錢姐姐,你看我這架勢如何,算不算入門了?”

    裴錢無言以對,也不好給少女潑冷水,就只好裝作沒聽見少女的胡言亂語。

    至於少女在那邊瞎逛蕩,裴錢更是看得……十分親切,跟自己小時候差不多。

    一想到當年師父、還有老廚子魏海量他們幾個,看待自己的眼神,裴錢就有點臊得慌。

    問題是那套小時候自創的瘋魔劍法,裴錢自己都不耍了,結果被小米粒學了去。

    裴錢見少女就沒消停的跡象,只得一個站定,開口說道:“學拳容易練拳難,架子好學意難學。什麼叫登堂入室,就是贏得一份拳意在身,使得我輩武夫,如有神助。更大功夫,則是人馭拳,不是一味跟拳走,就像對神靈發號施令,一身拳意,十八般兵器,隨便拿在手裡,自然樣樣件件,如臂指使,懂?”

    少女小雞啄米,“必須的!不懂!”

    裴錢微笑道:“天下拳架萬千,門派拳理百十,拳法唯一。”

    少女一頭霧水,“怎麼講?”

    裴錢眯眼笑道:“身前無人,武無第二。”

    師父親口說過,什麼事都能讓,唯獨習武登高不能讓路,與人問拳,要身前無人,習武登頂,要旁若無人。

    而且崔爺爺也說過類似的道理。

    少女聽得滿臉通紅,心神往之,“霸氣!十足!”

    裴錢笑問道:“你為什麼這麼想要走江湖?”

    少女坐回凳子,毫不猶豫道:“當江湖兒女多自由啊,不用嫁人,還可以認識很多稀奇古怪的人和事兒,最好是出門闖蕩江湖之前,揣著一大兜的金瓜子、金葉子,在路邊找家酒鋪,停下馬,喝完酒丟出一顆大銀錠,撂下一句掌櫃結賬,多豪氣,書上都是這麼寫的。”

    裴錢笑道:“出門在外,除了一見如故,否則莫貪大方二字。一來不露黃白,是江湖規矩,再者真正的武林中人,過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掙點錢不容易。書上寫那大俠被人砍了一刀,眉頭不皺,只是包紮好傷口,就會繼續趕路了。可能你都不用翻過一頁書,大俠就已經養好了傷,在別處酒桌上的談笑風生。可是傷筋動骨一百天,是個蒙童都知道的道理。”

    少女愣了愣。

    裴錢猶豫了一下,說道:“你嘗試著用最大力氣,打自己一耳光。”

    少女一聽就懵了。

    是個江湖騙子吧。

    有你這麼教拳的?

    只是見那個年輕女子不像是開玩笑,少女一個鬼使神差,還真就狠狠摔了自己一耳光,打得自己直接跳腳。

    再看那無動於衷的鄭錢,少女耷拉著腦袋,“不中了,對不對。”

    裴錢笑道:“反正比我當年好多了。”

    當年在老龍城那邊,女冠黃庭,曾經對裴錢拿捏筋骨,疼得小黑炭扯開嗓門,哭得震天響。

    就把某人給心疼得立即說不練拳了,不練拳了。

    少女下定決心,“鄭錢,我想明白了,從今天起,就不練武學拳了!”

    裴錢有些意外。

    算了,自己果然當不來什麼師父,什麼狗屁傳道人。小啞巴阿瞞那邊,其實也是差不多的慘淡光景,這個自己名義上的開山大弟子,與掌櫃石柔相處融洽,都顯然比自己更親,反正到了師父這裡,阿瞞是半點好臉色都沒有的,惜字如金當個小啞巴。

    裴錢走到少女身邊,抬起掌心,輕輕搓揉少女的臉頰,很快就散了紅腫,笑道:“你想要尋找的那個人,其實離你不遠,所以不用去江湖裡邊找。”

    少女揉了揉自己臉龐,根本聽不懂對方在說個啥,但是少女只知道眼前這個鄭錢,定然是女俠無疑了,大聲喊道:“鄭錢姐姐,我要學拳!”

    裴錢笑著搖搖頭,“我自己都還學藝不精,教不了你什麼高明拳法。”

    何況學拳,實在太苦。

    曹晴朗在櫃檯那邊,陪著劉老掌櫃聊了半天,來這邊找裴錢談點事情,結果看到她在給人“教拳”,曹晴朗就停下腳步,安安靜靜站在廊道遠處。

    既然小師兄和先生,先後都建議他保留翰林院編修官的身份,曹晴朗不是迂腐之輩,就放棄了辭官的打算。

    陳平安帶著小陌來到宅子這邊,曹晴朗作揖道:“見過先生。”

    陳平安笑著點點頭。

    溫文儒雅,彬彬有禮,神采爽然。

    由此可見自家落魄山的風氣之好。

    劉鹿柴見著了那個外鄉人,立即與裴錢告辭,拎起臉盆離開宅子。

    陳平安跟曹晴朗說道:“就在外邊聊點事情,跟你有關的。”

    曹晴朗立即去正屋那邊搬來兩張椅子和一條長凳。

    他可以和裴錢坐在一條長凳上。

    先生和那個陌生的客人,坐椅子。

    簷下廊道足夠寬敞,雙方可以相對而坐。

    小陌道了一聲謝,才正襟危坐。

    陳平安落座後,察覺到裴錢的異樣,問道:“怎麼了?”

    裴錢雖然心虛,仍是老老實實回答道:“早先在客棧門口,我一個沒忍住,偷看了一眼小姑娘的心境。”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看了就看了。”

    裴錢一臉意外,疑惑道:“師父不生氣?”

    陳平安搖頭道:“以前規矩重管得嚴,是擔心你走岔路。如今不用這麼拘束了,江湖險惡,人心叵測,你要保護好自己。”

    在該立規矩的歲數,陳平安在裴錢這邊,半點都不含糊,是擔心裴錢學了拳,出拳沒有半點輕重忌諱,可是等到裴錢大了之後,對於對錯是非,已經有了個清晰認知,那麼就不能被規矩束縛得太死,不能半點不知變通。

    裴錢說道:“師父,不用擔心,我以後自己每次走江湖,會盡量不犯錯,犯了錯就會改。”

    這是裴錢長大後,第一次與師父這麼說話。

    很難想象眼前的裴錢,是當年那個會私底下編撰《板栗集》的小刺蝟,見誰扎誰。也很難想象是那個會糾纏著魏羨和盧白象,每人隨便灌輸給她二十年內功就可以的“吃苦耐勞”小黑炭。

    每一個道理就像一處渡口。

    可能只有將來走到了那處渡口,親眼瞧見了一些人事,才會真切體會。

    又有一些書上的聖賢道理,老人老話,書外的言行舉止,就像一座座的路上行亭。

    陳平安笑道:“好的,師父相信你。”

    然後陳平安笑著為小陌介紹道:“兩個都是我的弟子學生,裴錢,山巔境武夫。”

    “曹晴朗,大驪科舉榜眼。”

    陳平安再與兩人介紹起身邊的小陌,“道號喜燭,如今化名陌生,是一位異鄉劍修,境界不低,當然了,畢竟是跟師父不打不相識的朋友嘛,以後陌生會在落魄山修行練劍,跟你們劉師伯是一樣的出身,以後可以喊喜燭前輩。這次返鄉,就會納入霽色峰山水譜牒,擔任落魄山的記名供奉。”

    一男一女,神色平靜,沒有半點作偽。

    一個武夫起身抱拳,一個讀書人的作揖。

    好像對於眼前這位喜燭前輩的妖族出身,根本沒有半點情緒起伏,很習以為常了。

    小陌都不用施展什麼本命神通,就清楚感知到眼前這對年輕男女的誠心實意。

    早已起身,小陌微微彎腰,拱手抱拳,笑道:“我只是虛長几歲,不用喊什麼前輩,不如隨公子一般,你們直接喊我小陌就是了。我更喜歡後者。”

    然後小陌就開始掏袖子。

    準備好了兩份見面禮。

    陳平安笑道:“免了免了。”

    自家落魄山有個財大氣粗的周首席,已經很夠了。

    而且小陌不比有座雲窟福地的姜尚真,送出手一件禮物,家底就薄一分。

    小陌堅持道:“公子,只是一點小小心意,又不是多貴重的禮物。”

    “裴姑娘和曹小夫子,都是公子最親近的嫡傳,這要是沒點禮物,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公子先前已經拒絕了那些法袍,不如這一次,就容我在他們這邊擺一擺長輩的架子?”

    陳平安只得點頭。

    小陌在落魄山,一定人緣很好,如魚得水,混得不比周首席差。

    擅長勸酒,那是酒桌與人分高下的本事。

    喜歡敬酒,從不躲酒,還要自己找酒喝,就是酒品上見人品。

    果然是應了那句老話,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小陌跟自己很像啊。

    酒品十分過硬,就是勸酒功夫差了點。

    當年在酒鋪那邊,二掌櫃是公認的躲拳不躲酒。

    至於那些賭棍酒鬼們後半句的“反

    正一拳就倒嘛”,酒桌上的胡言亂語,當不得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