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八百九十四章 天下皆知

    渡口此行收穫頗豐,因為裴錢竟然從一捆捆賤賣的書籍當中,發現夾雜了一批宮廷殿試卷秘檔,名副其實的闈墨真跡孤本,彙總了一國將近百位科舉狀元的殿試文章,每一份狀元考卷,都有鮮豔欲滴的硃砂紅字,是歷代皇帝御批“第一甲第一名”,除了策論正文,最後邊還有讀卷官職銜和姓名,雖說龍氣淺淡,流逝極多,但是文氣濃郁,算是實打實的撿漏了。

    陳平安分別翻閱了幾份年月最久和最近的殿試考卷,隨便記住了一連串的官銜人名。

    當時店鋪旁邊,一位身穿儒衫的消瘦老人看得目瞪口呆,大概是被陳平安的運氣給震懾住了,猶豫了許久,才與陳平安開口詢問,能否將這些考卷轉賣給他。

    陳平安搖頭笑道:“老先生,恕難從命。”

    老人灑然笑道:“君子不奪人所好,是我唐突了。”

    何況自己兜裡也沒幾個錢,來這處山上渡口,不過是散心,哪有底氣與這些山上仙師談買賣。三顆神仙錢,雪花、小暑、穀雨各一,都是新帝賞賜之物,打算當做傳家寶的。

    小陌心聲道:“公子,方才這位老先生,對年月最近的幾份考卷,好像比較上心,看到上邊幾個人名的時候,心境起伏很大。”

    陳平安說道:“老先生身上官氣和沙場氣都重,說不定是在殿試卷上邊,瞧見了自己和同僚們的名字。”

    看到了一對鰲龍鈕印章,兩方沒有邊款的印文,讓陳平安一見傾心。

    知足。知不足。

    金石氣不重,也無名家落款,所以定然價格便宜,只是不單賣,作為添頭附贈,客人得額外買下一件貴重貨物。

    剛好陳平安還相中了一隻紫砂石瓢壺,銘刻有“雲中青鳥家鄉,海底蛟龍世界”。就打算買下,回頭隨便送人。

    店鋪標價三十顆雪花錢,如今桐葉洲的山上器物,但凡與靈氣稍稍沾邊,要是再加上點添油加醋的仙府“故事”,價格就會高得嚇人,哄抬價格,爭搶不休。

    其實是買貴了的,但是一想到身在自家渡口,行吧,就當是破例當個託?

    陳平安剛伸手拿住紫砂壺,就被人一撞肩頭,搶過那隻石瓢壺,轉頭與店鋪掌櫃大嗓門喊道:“說個價!”

    也沒有計較什麼,由著那人掏錢買下紫砂壺,陳平安挪步轉去拿起一隻寓意福祿壽的三色翡翠手鐲,店鋪標價十顆雪花錢。

    不曾想那個彪形壯漢身邊的一個朋友,又伸手過來,陳平安輕輕一抬肘,挑起對方的手腕,笑道:“哪有你們這麼買東西的。”

    其實陳平安已經發現了蛛絲馬跡,這撥人當中有個半吊子的青烏先生,手縮袖中,偷偷以一隻造工粗劣的定寶盤的指針轉向,大致判定流水財走向,而由於自家落魄山有個掌律長命,陳平安身上就沾了些財運,自然而然就被那個青烏先生誤會想岔了,再加上先前的那批殿試卷秘檔,對方才會想著陳平安挑中什麼就買下什麼,穩賺不賠。

    其實在山下的古玩行當,這倒是常有的事。

    手上這隻鐲子,陳平安是肯定不會讓的,因為已經想好了送給誰。

    那個手拿定寶盤的半路青烏先生,笑道:“這位小兄弟,勸你還是割愛為妙,就算是山上神仙,可是出門在外,山高水深風大的,還是要小心啊。”

    這位洞府境神仙身邊,還站著個身材壯碩的純粹武夫,佩刀,懸一塊極有年月的官家腰牌。

    如果壓四境的話,就是位山巔境大宗師了。

    裴錢聚音成線,與師父解釋道:“這撥人都是南邊那個大夏朝的供奉,只是如今王朝分崩離析,光是稱帝登基的,就有三個,一皇子兩武將,都在爭個正統身份,三方人馬,前些年就開始派人在外搜刮錢財,手段都差不多,一路貨色,好不到哪裡去,不過這幾塊供奉牌都是宮中老物件,所以我也分不清他們是誰的手下……”

    裴錢驟然出手,竟然有人竟敢伸手想要摟住她的腰肢,裴錢一肘砸中對方面門,後者直接倒飛出店鋪外。

    那個青烏先生怒喝道:“小心,是妖族!”

    店鋪掌櫃給嚇得臉色慘白,實在是千瘡百孔的桐葉洲,前些年被蠻荒天下那些妖族給害慘了,朝門外高聲喊道:“趕緊傳信靈璧山!”

    以往年年清明祭祖,墳前猶有紙灰飛作白蝴蝶,如今日落狐兔眠冢上,幾家墳頭子孫來,唯有無數新鬼哭舊鬼。

    得了那位青烏先生的心聲密語,那個先前搶走石瓢壺的魁梧漢子,沉聲一喝,衣衫當場崩開,上身裸露出兩道刺青紋身,又是過肩龍,又是下山虎的。

    那個還留在店鋪內的老先生沉聲說道:“這種玩笑開不得。”

    裴錢轉頭望向師父,陳平安點點頭,隨意出手就是了。

    於是這撥來自舊大夏王朝的供奉老爺們,就一起去門外躺著享福去了。

    陳平安收起那隻翡翠手鐲入袖,再拿起那對印章,最後往櫃檯上放下十顆雪花錢,轉身對那位老先生抱拳道:“謝了。”

    老先生笑道:“舉手之勞。”

    之後這位老先生語帶深意,“稍後靈璧山仙師趕來此地,我可以儘量幫忙解釋一二,只是最終能否解釋清楚,還是得看靈璧山仙師們。”

    老人話裡有話,言外之意,是你們的山頭師承,如果名聲足夠大,興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然就會很麻煩,而且是極其棘手,被一位皇室供奉的練氣士指認為妖族修士,別說靈璧山擔待不起,一旦今天店鋪這邊沒談攏,雙方動手了,說不定還會驚動大伏書院,專門派遣一位書院君子或是賢人,趕過來勘驗身份。當然,如果事後證明是靈璧山故意謊報,罪責不小。

    老人身邊一位青壯扈從,欲言又止,是在擔心自家老爺,會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靈璧山祖師堂那邊得到消息後,哪敢掉以輕心,老山主在內一金丹兩龍門,匆匆御風趕來野雲渡,如臨大敵,站在店鋪門口那邊,

    那個老人自報身份後,小陌以心聲笑道:“公子料事如神。”

    因為這個於一國有再造之功的老夫子,果然就是殿試卷上其中一人,而且官銜有點長,少保兼太子太保禮部尚書文華殿大學士。

    是最清流的文官出身,桃李滿朝野,老人卻沒有跟隨先帝一起逃往那座嶄新天下,而是留在了家鄉故國,置身沙場多年,前些年又擋住了舊大夏王朝在內幾個鄰國的邊境侵襲。如今告老還鄉,剛好路過此地,無事一身輕,打算領略一番山上風光,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囊中羞澀。

    靈璧山這邊,顯然是知曉這位老人身份的,只是依舊不敢掉以輕心,要是當真漏掉了一撥妖族修士,以大伏書院那位新任山主的脾氣,靈璧山就可以直接封山百年了。

    陳平安以心聲開門見山道:“我們來自仙都山。”

    靈璧山那位金丹老祖,小心翼翼問道:“是那位崔仙師的同門?”

    那個出手闊綽的白衣少年,如今野雲渡的幕後主人,之前造訪靈璧山,自稱來自仙都山青萍峰,姓崔。

    陳平安笑著點頭。

    差點大水衝了龍王廟,這就有點尷尬了,靈璧山三位老祖師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

    沒有與三位譜牒仙師過多客套寒暄,只是讓他們靈璧山擔心今天這場鬧劇,會有隱患,可以飛劍傳信大伏書院。

    陳平安將那一大摞殿試考卷重新取出,遞給老人,笑道:“老先生說得對,君子不奪人所好。”

    老人極為爽快,拿過了殿試卷,大笑道:“敢問仙師,是怎麼個價格?”

    陳平安擺手道:“千金難買幾句公道話。”

    老人笑著點頭,“那就不與仙師客氣了。”

    離開鋪子後,走在渡口岸邊,陳平安看了眼曹晴朗,笑問道:“是想要說什麼?”

    曹晴朗答道:“學生剛剛已經想明白了。”

    在霽山府君那邊,先生還會有所試探,那是先生視為自身事了,換成在靈璧山仙師那邊,先生有意無意早早挑明身份,不然對方可能是門風醇正,也可能會露出一副醜陋嘴臉,或者可能是虛與委蛇,卻行事謹慎,也可能是寧可錯殺不可錯放,直接就動手了,總之會有百般可能。不過先生並未如此作為,顯然是按照約定,真的將下宗所有事務都交給小師兄處置了。

    老人身邊的那個扈從說道:“老爺,對方來頭很大,竟然能夠讓靈璧山二話不說就放行了。”

    老人笑了笑,只是說了一句“翰林風味”。

    當了多年的禮部尚書,多次主持科舉,朝野上下,都說他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官場上,說他是桃李遍天下。

    如今呢。

    老人猶在,可是那些桃李,那麼多的年輕人,意氣風發的,朝氣勃勃的,文采飛揚的,如今卻都真的無法言語了。

    在一處山清水秀之地,路過一座位於郡城外的山腳寺廟,一行人入廟燒香。

    進了寺廟,有匾額莫向外求,大殿懸掛匾額,得大自在。

    既有香客入廟,也有僧人外出。

    一般來說,寺廟結制,就不再起單雲遊,只等解夏,就可以外出參學,雲遊僧人每到一處寺廟,去大殿禮佛,只需要看一下韋陀菩薩的造像,就可以知曉這座寺廟是可以十方叢林,還是隻提供一宿兩餐的子孫叢林。這一處禪寺,韋陀菩薩左手單立掌,右手託降魔杵立於胸前,這就意味著是座半十方半子孫的佛家叢林,行腳僧可以在這裡掛單三日,卻不宜安單常住。

    這些約定成俗的佛門規矩,是無需寺廟知客師提醒外來僧人的。

    過天王殿,陳平安和曹晴朗在大雄大殿外,各自捻三炷香,然後放入香爐。

    只不過學生是左手持香,先生卻是右手。

    唯獨裴錢在大殿外敬香之後,還去了大殿裡邊跪拜磕頭。

    小陌沒有敬香,只是望向大殿內供奉的佛像。

    世人見佛而不得,則造像以見之。

    而這位黃帽青衫綠竹杖的“年輕人”,卻是見過真佛的。

    之後一行人過了大雄寶殿,左側拾階而上,期間路過藥師殿,最後在藏經閣那邊,從右側返回山門。

    突然下起了一場雨,陳平安就站在廊道中等雨停,雨勢驚人,但是看樣子不會持續太久。

    不知為何,大雨中,有個婦人帶著個孩子,跪在山門外。

    而寺廟大殿中,有個中年僧人,跪在蒲團上,低頭合十,淚流滿面。

    曹晴朗想要從小陌贈送的那件“小洞天”中,取出一把油紙傘,贈予那婦人孩子,好在雨中撐傘。

    陳平安搖搖頭。

    在婦人起身後,陳平安跟裴錢說了聲,裴錢就撐傘走去,一手持傘。

    婦人趕緊擦拭眼角,笑容溫婉,拉著孩子,一起與那心善女子道了聲謝。

    今年入冬後,桐葉洲山河板蕩,滿目瘡痍的中部地界,尚未小雪時節,各地就陸續落下了一場鵝毛大雪。

    天寒地凍,山下邊便順勢多出了許多冰廠,開闢地窖儲存冰塊,好在明年入夏再取出。

    在那舊大夏王朝境內,兩支騎軍廝殺起來,同室操戈。

    大軍後方,一位身穿華貴甲冑的年輕人,正在勸說一位觀海境老神仙速速出手,才好扭轉戰局,大致言語,是對付這些沙場武夫,以仙師的通天術法,定能勢如破竹,以一敵萬,只要再立奇功,回到京城,一國國師之位,朝堂那邊就再無異議了……

    老仙師揪鬚不言,最後實在是推脫不得,便騰雲駕霧,祭出兩件本命物,攻守兼備,光彩流轉,寶光映徹半座戰場,老神仙施展仙法,很快就掙下一筆不小戰功,術法落地,老修士想著靈氣還算充裕,就要再來一手壓箱底的神通再撤離戰場,不曾想就捱了敵軍中一通山上秘製床子弩的密集攢射,打破了那件防禦重寶的山水禁制,老修士正要提前撤退,就被一位暗藏在陣中的純粹武夫,手持巨弓,以一手連珠箭當場射殺,那十數枝銘刻有云紋銘文的符籙箭矢,竟然在空中畫弧而走,如影隨形,躲避不及的老修士,整個胸口都被銅錢粗細的那枝箭矢貫穿。

    戰場之外的一處山頭。

    裴錢看到那一幕後,說道:“修道之人投身戰場,撈取功勞不難,可如果想要憑藉一己之力奠定戰場勝負,在大軍中肆意屠殺山下武卒,可一不可再。”

    曹晴朗點點頭。

    陳平安面無表情。

    小陌則是心不在焉。

    落雪時分,一處古橋邊,幾樹老梅並是白紛紛,梅雪都清絕。

    長橋一端,像是個書院老夫子,帶著一撥士子負笈遊學,在此駐足賞景。

    其實是一位古稀之年的洞府境老修士,正在為一撥門內弟子,說那些虛無縹緲的仙家事,說那修行一事的法侶財地,說那地仙者,可千歲而童顏,步履輕疾,舉形飛昇,長生不死,出入洞天福地,跨五湖四海,鎮五嶽萬山。

    這番言語,說得那些剛上山沒幾年的弟子們,一個個神采奕奕,心神往之。

    老修士伸手輕推橋欄積雪,笑道:“山上道脈眾多,但是自古百千技藝,弟子皆可求而學之,唯獨劍仙一途,歷來只有師父收徒,不曾有弟子主動尋師就能成的,劍仙收徒,一向門檻比天高,寧肯失傳,不願輕傳……”

    一個少年點頭道:“難怪天底下劍仙這麼少。”

    一旁少女瞪眼道:“你別打斷我師父說話。”

    老修士用手背推了推積雪,落在橋底冰面上,“自古相傳,真正的劍仙,身負上乘劍術,得天地造化,故而從來不屑依仗神兵利器,只要煉出一枚劍丸,便有神龍變化之妙,以清靜道心為匣,虛白之室如燦若日月,可千里取首級……”

    一幫弟子聽得如痴如醉,嗯,除了那個喜歡拆臺的少年,他忍不住再次開口道:“師伯,上次咱們遇見了你那個山上故友,求了老半天,對方都沒捨得將那份山水邸報送你,他不是說天底下有個地方,叫劍氣長城嗎?邸報上邊說那邊地方不大,但是人人皆劍仙呢,那麼老劍仙們是咋個收取新劍仙當徒弟的?”

    老修士笑容如常,心中腹誹不已,師兄怎麼收了個這麼個弟子,這小子是家裡忙著造房子嗎,這麼喜歡拆臺。

    其實老人自己也是剛剛從好友的那封山水邸報上,得知有個叫劍氣長城的地方。

    對岸遠處,一行人往橋邊踏雪而來,腳下咯吱作響。

    老修士轉頭望去,風雪中,一襲青衫走在最前邊,雙手攥著一顆雪球,他身邊跟著三人,瞧著年紀都不大。

    少年輕聲問道:“師伯,你趕緊施展法術,開個天眼神通之類的,幫我瞧瞧,那撥人裡邊,有無尋覓徒弟的劍仙。”

    老修士氣笑道:“自個兒問去!”

    一座古橋,兩撥人擦肩而過。

    老修士主動笑著點頭致意,那個腰間疊雙刀的青衫男子,笑著點頭還禮。

    少年在那一行人遠離後,說道:“師伯,估計沒有劍仙,走路帶聲的,一點都不踏雪無痕。”

    老修士懶得理睬這個少年,繼續說那山上的奇聞異事、仙蹟神怪,其實也是老人道聽途說而來的山水故事。

    大

    泉王朝的蜃景城,下雪之後,宛如一座琉璃仙境,美輪美奐,分不出天上還是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