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二十七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八)

    陳平安原本打算直奔靈源公水府,只是臨時改變主意,打算轉去別處,心念一起,便無視山川距離,一襲青衫,就站在大源王朝京城內的一棵梧桐樹下,抬頭看了眼遠處,陳平安再跨出一步,便來到了一座唯有黑白兩色的皇宮內,彷彿一位無境之人,如入無人之境。

    這個大源王朝,水德立國,上次陳平安在崇玄署雲霄宮那邊,與盧氏皇帝見面談買賣,當時皇帝身邊就只帶著一位少年皇子,名為盧鈞,如今已是太子殿下了。陳平安除了贈送皇子盧鈞一幅先生親筆的字帖,還送了少年一本手抄摹本的拳譜,正是出自大篆王朝止境武夫顧祐的那部撼山拳。

    至於盧鈞的修行、習武資質,其實都很一般,當初陳平安也是坦誠以待,照實說了,沒有拿那些客套話敷衍了事。

    結果最後鬼使神差的,雙方就成了不記名的師徒。

    天未亮,距離早朝還有一段時間,皇帝盧泱早早醒來,就再難入睡,乾脆讓宦官點燈,盤腿坐在一間小暖閣的炕上,正在批閱奏摺,揉了揉眉心,暖閣鋪設有地龍,即便是隆冬時節,都會溫暖如春,只是偶爾皇帝陛下會下令,讓宮內停下燒炭,說是凍一凍,熬熬筋骨,反而能夠強身健體。反觀那些在文英殿南廡讀書的盧氏皇子們,除非遇到那種數十年才會一遇的天寒地凍刺骨時節,才會給個手爐,不然就要一邊大聲讀書一邊悄悄跺腳打哆嗦了,雷打不動的卯入申出,唸書而已,說辛苦算不上,不輕鬆就是了。

    只是不知不覺,就有些犯困,盧泱在迷迷糊糊之間,依稀聽到敲門聲響起,下意識說道:“進來。”

    暖閣門檻外,一襲青衫,微笑道:“陛下。冒昧前來,還望海涵。”

    盧泱睜開眼睛,望向門外那一襲青衫,有片刻失神,只是很快就恢復如常,下了暖炕,隨便踩著靴子,都沒怎麼穿好,快步走向門口那邊,爽朗大笑道:“原來是陳先生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陳平安站在原地,拱手抱拳,歉意道:“事出突然,沒辦法通報門禁,保證僅此一次。”

    “奇人自有異事,陳先生是得道之人,何必計較這些繁文縟節。”

    盧泱伸手抓住青衫客的手臂,笑道:“我倒是希望陳先生能夠常來這邊做客。走,我們去屋內坐下聊。”

    陳平安跨過門檻後,盧泱便鬆開手,雙方分坐暖炕一旁,盧泱就由著那些奏摺攤放在案几上邊,沒有半點忌諱。

    盧泱聽過陳平安言簡意賅的解釋,得知真相,驚奇萬分,忍不住感慨道:“匪夷所思,奇哉異哉。”

    這位以雄才偉略著稱於一洲的盧氏皇帝,毫不猶豫道:“其實陳先生根本無需來京城這邊,多跑一趟,容易耽擱正事。”

    陳平安笑道:“崇玄署再地位超然,畢竟還是大源朝廷轄下機構之一。雲霄宮楊天君再德高望重,楊氏子弟再大公無私,終究也是大源王朝的臣民。”

    盧泱哈哈大笑,十分真情流露,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向門口一眼。

    好話?當然是好話。

    就只是順耳的好話?不止。

    這本身就是年輕隱官看待大源皇室與崇玄署關係的一種明確表態。

    山上神仙與山下帝王,就像一個管天一個管地,雙方關係複雜,既有一榮俱榮的休慼與共,心照不宣的也不乏齟齬,會貌合心離,甚至是相互算計,背道而馳,互相視為仇寇。

    自家鈞兒好福氣,好運勢,沒有白認這個教拳師父。這位身份重重的陳先生,胳膊肘總是往裡拐的嘛。

    同樣是劍氣長城的隱官,刻字與否,又有天壤之別。

    上次雙方在雲霄宮那邊碰頭議事,陳平安尚未遠遊蠻荒天下,並無城頭刻字。

    盧泱笑問道:“趁著距離朝會還有半個時辰,我能否與先生同遊雲霄宮崇玄署?”

    倒是沒有什麼試探,更不是信不過對方,盧泱就只是身為一國君主,九五之尊,可是對於那種騰雲駕霧,還是有幾分神往。

    陳平安點頭笑道:“失禮了。”

    等到年輕隱官言語落定,盧泱很快就有點失望了,因為自己就像只是眨眼功夫,便已經挪了個地方,正是上次見面的地方,自己根本沒有那種騰雲駕霧的仙人御風,與預想之中的飄飄乎泠然之感,全無關係。

    陳平安與盧泱並肩而立,很快就有一位老真人現身來到崇玄署這邊,正是國師楊清恐,老真人手捧白玉杆麈尾,銘刻有“風神”二字。

    陳平安算是熟能生巧了,與這位道門天君致歉,楊清恐微笑道:“無妨,貧道就當是一場神遊了。”

    楊清恐與皇帝陛下打了個道門稽首,“見過陛下。”

    盧泱雙手負後,與國師點頭致意,淡然笑道:“寡人就是個湊熱鬧的,國師只當寡人不存在便是。”

    如果說崇玄署是大源朝廷設置的官場機構,那麼雲霄宮跟龍虎山天師府一樣,都是子孫叢林。雖然大源朝廷在這邊設置了道門衙署,可其實就是個擺設,反正大小道官,要麼姓楊,或是在雲霄宮這邊授予的度牒。

    雲霄宮道人雖非水神,可是這位楊國師,道氣與水運皆重,何況那位未能躋身公侯的大瀆上祠水正,司徒激盪的祠廟所在,就在附近。

    三人各自落座樹下石凳,其實就是上次的位置,聽過陳平安的那樁買賣後,楊清恐灑然笑道:“只說看在這份送上門的功德,貧道若是心中再有半點芥蒂,就真是修行不夠且人心不足了。”

    陳平安心中大定,不虛此行。

    只是不能買賣一談妥就立即拍拍屁股走人,便主動與老天君聊了聊楊凝真與楊凝性兄弟二人,在五彩天下那邊的近況。不過沒有說自己與那位“木茂兄”的那場見面,只說自己是在飛昇城避暑行宮那邊聽來的傳聞。楊清恐起先聽到兄弟二人,一個接連破境,一個與那天隅洞天的元青蜀已經成為好友,老天君始終神色如常,只是等到年輕隱官看似隨口說了些青冥天下青神王朝,與那位雅相姚清的事情,楊清恐看了眼青衫劍仙,微微一笑,輕輕點頭。

    楊清恐突然說道:“後覺對陳先生仰慕已久,今日藉此機會,見面一敘?”

    陳平安只當是老真人的一句場面話,點頭道:“當然可以。”

    楊清恐笑了笑,輕輕一摔麈尾,便有一位青年容貌的道士,好似被拘押至此。

    此人現身此地後,他環顧四周,一顆道心,古井不波,很快就朝三人打了個道門稽首,“拜見陛下,見過祖師,隱官。”

    楊後覺,玉璞境,道號“摶泥”。

    在北俱蘆洲,甚至是整個浩然天下,都算是一個極其年輕的上五境修士,雖然頂著國師、天君兩個頭銜的,還是楊清恐,可事實上,無論是大源朝廷的崇玄署,還是楊氏的雲霄宮,朝廷事務與家務,都是楊後覺一把抓。此外楊後覺既是既是那對兄弟的長輩,更是他們的半個傳道人。

    之前陳平安幫著彩雀府找到了三位記名客卿,來頭都極大。

    除了趴地峰指玄峰袁靈殿,和作為酈採大弟子的元嬰劍修榮暢,第三位,就是崇玄署管事人楊後覺。

    後來陳平安聽說是盧氏皇帝親自舉薦的人選,而且楊後覺毫不猶豫就答應下來。

    這其實是一件不太合常理的事情。

    除了一個暫時還站著的楊後覺,在座三人,都是老於世故的。

    只是年輕隱官與老國師,相互間那麼一個極其微妙的停頓間歇。

    盧氏皇帝瞬間就想明白了其中關節。

    應該是陳平安需要那麼一點緩衝時間,好確定老天君能否親自喊來楊後覺,是否需要自己代勞。

    而楊清恐便順勢抖摟了一手出神入化的仙人神通,在這陳平安的夢境天地中,直接將天地之外的楊後覺“搬徙”至此。

    楊後覺落座後,剛好與陳平安相對而坐,神色誠摯,微笑道:“上次貧道湊巧有事,錯過了。其實想見隱官一面多年了,今天得償所願,幸甚。”

    楊清恐與這個寄予厚望的家族晚輩,大致說過緣由,楊後覺輕輕點頭,然後老天君笑著打趣道:“其實當下崇玄署還有兩位貴客,與後覺差不多,對陳先生亦是心神往之。不知陳先生可曾聽說高閒亭?”

    陳平安神色肅穆,沉聲道:“高宗師的大名,如雷貫耳。而且高首席所在的群玉山,雖非劍道宗門,最近千年以來,卻一直是劍氣長城的常客。”

    在北俱蘆洲看來,顧祐死後,如今北俱蘆洲就只剩下三位止境武夫了,那個言行無忌的老匹夫王赴愬,重新出山後,立下不少戰功,恢復了自由身,再不用每年去天君謝實那邊按時“點卯”。

    而獅子峰客卿李二,是個突然就冒出來的大宗師。此外就是百歲出頭年齡的高閒亭了,在遠遊境時,高閒亭就曾以純粹武夫身份,擔任一座北方宗門群玉山的首席供奉,事實證明,群玉山老祖的眼光極好,這位年輕武夫,此後破境不算太快,但是登高之路,走得極為穩當,最終成為了一位止境武夫,並且有望躋身歸真一層。而高閒亭的妻子,山上道侶,是一位躋身玉璞境沒有幾年的女子劍仙,名為鄭沅芷,道號青蘿,最終高閒亭就從首席供奉,再變成了群玉山的女婿。

    群玉山的當代宗主蕭疏,是鄭沅芷的師兄,是一位仙人境修士,雖非劍修,卻率領宗門一行三十餘人,當年與太徽劍宗韓槐子,一同跨洲南下,趕赴劍氣長城。因為出手太重,出城太遠,身受重傷,差點跌境。那撥群玉山無一例外皆是祖師堂嫡傳的修士,更是傷亡慘重。

    不過傳言鄭沅芷與酈採關係……不算融洽,只因為有個姓姜的罪魁禍首,曾經把鄭沅芷得罪慘了。

    而這個在北俱蘆洲大名鼎鼎的姜賊,如今剛好是自家落魄山的首席供奉,一筆糊塗賬。

    閒聊片刻,楊後覺突然站起身,後退三步,再次與陳平安打了個道門稽首,竟是顫聲道:“感謝陳先生,當年在鬼蜮谷內,為貧道了卻一樁前身紅塵的宿緣夙願,今生之楊後覺,昔年之隴山國舊人,為自己,也為她,由衷謝過陳先生。”

    不但是盧泱聽得一頭霧水,其實就連陳平安自己,一開始也是滿臉茫然,只是聽到楊後覺自稱“隴山國舊人”,才恍然大悟。

    站起身,猶豫了一下,陳平安仍是拗著心性,回了楊後覺一個道門稽首,輕聲說道:“浮萍聚散,有緣再會。”

    老天君輕輕嘆息一聲,不過眉宇之間,還是輕鬆神色更多。

    原來當年陳平安和那位好人兄,曾經一起遊歷至一處密室石窟,裡邊有兩具白骨,一位是清德宗鳳鳴峰女修,一位是隴山國君主,早年也曾是清德宗那“一聲開鼓闢金扉,三十仙材上翠微”的修道胚子之一,只是後來國難當頭,此人不得不半途而廢,捨棄修行,重新下山,繼承大統。

    如此說來,楊後覺願意擔任小小彩雀府客卿,就水到渠成了。

    也難怪那位好人兄,會去往剝落山那位避暑娘娘府邸處,而且又會“恰好”被他找到了那條密室地道。

    將盧氏皇帝送回京城御書房,陳平安之後便走了一趟搖曳河祠廟,再次見到了那位名叫薛元盛的河伯。

    第一次遊歷北俱蘆洲,陳平安離開壁畫城後,便是這位喜歡當那撐船舟子的河伯,載了自己一程。

    薛元盛還是老樣子,一個肌膚黝黑的老人,就像個上了歲數的莊稼漢,年年面朝黃土背朝天。

    只不過那會兒的陳平安,則是戴斗笠掛酒壺的裝束,乘舟過河。

    確認了陳平安的身份過後,老河伯嘖嘖稱奇,搖頭道:“不敢置信,自家小小祠廟,還曾接受過一位隱官大人的香火。”

    當年薛元盛還誤以為自己碰到一個不諳世事的傻子。

    竟然會任由那麼一樁天大福緣,就像從指縫間漏掉,最終與一位壁畫城騎鹿神女的認主,失之交臂。

    薛元盛與那位青衫劍仙,走出祠廟,一起散步走到河邊,很難想象,這位金身不輸江水正神的老人,如今依舊是一位沒有朝廷封正的淫祠河伯。

    薛元盛指了指河邊一處,笑道:“當年那個姓裴的小姑娘,就是在這兒破境,氣象大到嚇人。好嘛,這才幾年功夫,如今都得喊一聲裴大宗師了。”

    落魄山觀禮正陽山一役後,這件事,就成了薛元盛與老友們在酒桌上一樁不小的談資。

    老夫曾經在河邊站著不動,接下那位裴大宗師的破境一拳。

    雙方之後算是江湖上的不打不相識吧,老夫為她撐船過河,很聊得來的。

    陳平安笑著點頭。

    裴錢當時的破境機緣,在於她心中道理與世上道理的一場打架。

    陳平安曾經詳細問過李槐,與裴錢一起遊歷,那段山水路程上的大小事情。

    小姑娘長大了,變成少女,再變成年輕女子,就該藏著些心事。

    哪怕是陳平安這個當師父的,都不好過問太多了。

    薛元盛習慣性蹲下身,搓動泥土,嘿嘿笑道:“當年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別人求之不得福緣,你卻避之不及。一開始我誤以為你小子是不解風情的木頭人,要麼就是個腦子拎不清的傻子,否則實在是說不通的事情嘛。現在想來,一個能夠成為劍仙、當上隱官的人,怎麼會傻。那麼當年就肯定是裝傻了。”

    陳平安隨意坐在岸邊,點頭道:“那會兒我確實是裝傻,不過怕也是真的怕。”

    薛元盛笑道:“那位騎鹿神女,很清高的,只有她瞧不上的人,結果不知道從哪裡蹦出個外鄉人,當年她已經被你氣了個半死,要是聽到這種混賬話,非要再被你氣個半死。”

    陳平安笑道:“各有所好而已,沒有高下之分。”

    老河伯難免腹誹一番,奇了怪哉,好像身邊這位年輕劍仙,當年路過一趟,那壁畫城八位彩繪神女,春官,寶蓋,靈芝,長擎,仙杖,騎鹿,行雨,掛硯,就全部變成了白描圖案。當然前邊五位,是早就離開壁畫城了,有生有死,各有造化吧。

    不過這位隱官大人,能不能算是一位作壁上觀的收官之人?

    陳平安掏出那枚養劍葫,喝了一口酒,這就是真到不能再真地喝假酒了。

    當年僅存的三幅彩繪壁畫,騎鹿神女,當年她被某個年紀輕輕的外鄉人,給傷透了心,只是因緣際會之下,轉去投靠了道心相契的清涼宗宗主,賀小涼。而精於弈棋的那位行雨神女,名為書始,與那個手持古老玉牌、跪地磕頭直到額骨裸露的年輕修士,有了一樁甲子之約,然後她才會去找“李柳”請罪。

    至於那位掛硯神女,已經跟隨主人去了流霞洲,離開骸骨灘之前,走了趟鬼蜮谷,她將那座積霄山袖珍雷池收入囊中。

    而她認定的主人,正是夜航船上那位容貌城的城主,邵寶卷。

    陳平安每次一想到這件事,就氣不打一處來,老子當年憑本事挖了幾條積霄山雷鞭而已,怎麼就與你起了大道之爭?你家大道,難不成就是條田間小路嗎?哪怕是條田間小路好了,相互間隨便側個身,也就擦身而過,各自前行了。

    薛元盛好奇問道:“這是在隱官大人的夢境中?”

    陳平安點點頭。

    薛元盛不由得感慨道:“這也行?!真是修道大成了。好個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吶。”

    “取巧而已。”

    “你們讀書人說話,就是滴水不漏。”

    “也就值個八錢銀子。”

    薛元盛一愣,隨即大笑起來,“說吧,這次找我什麼事。”

    得到陳平安那個答案後,薛元盛皺眉道:“圖個什麼?值當嗎?”

    陳平安搖頭道:“這種問題,誰都可以問,唯獨薛夫子問得多餘了。”

    要是圖個值當,河伯薛元盛如今的金身高度,至少可以高出五成。

    若是如此,如今大瀆封正,薛元盛就算是補缺當個瀆廟水正,綽綽有餘。

    薛元盛抬起雙手,狠狠揉了揉臉頰,點頭道:“那就這麼說定了,心誠一炷香罷了,就當拜你我心中的那個不值當好了。”

    雙方談正事,都是爽快人,其實就幾句話的事情。

    倒是聊起了裴錢,一下子就打開了話匣子,一個願意多說,一個喜歡聽這些,捨不得走。

    薛元盛說如何都無法將當年那麼個財迷姑娘,與後來的“鄭撒錢”和“裴錢”聯繫在一起。

    只說當年少女搬出一整套傢伙什,用那戥子稱了銀子,再用小剪子將碎銀子仔仔細細剪出八錢來,除了青竹杆的小戥子,還有一大堆的秤砣,其中兩個,分別篆刻有“從不賠錢”、“只許掙錢”……難怪後來她會化名鄭錢,行走江湖……

    與薛元盛道歉之後,她還會懊惱萬分,說自己練拳練拳練出個屁,練個錘兒的拳。

    當時還有個身穿儒衫的年輕讀書人,人很好,不過說實話,一看就是個讀書不是特別開竅的。

    對於薛元盛對李槐的這個評價,陳平安只能是無言以對了。

    陳平安收起養劍葫入袖,問道:“薛河伯是否願意擔任朝廷封正的河神?”

    如果薛元盛答應此事,很快就會有一個搖曳河經過國家的禮部尚書,手持一封皇帝金敕,趕來此地住持朝廷封正儀式,然後同時還會有一位魚鳧書院的副山長到場。

    這也是先前陳平安為何會改變路線的原因,需要大源皇帝盧泱和崇玄署幫忙牽線搭橋。

    朝廷封正山水神靈一事,是需要消耗一國氣運的,而薛元盛又是出了名的不在意香火,以至於誰都尊敬這位搖曳河河伯,但是所有大河流經的朝廷又都不敢主動找薛元盛,怕就怕入不敷出,連累一國運勢。

    只不過陳平安自有手段,把這筆賬給抹平,事後肯定不會虧待了那個朝廷。

    薛元盛神色古怪,笑道:“非要將我這座淫祠,推到這個位置上去,陳山主你到底求個什麼?是打算找我合夥做買賣,與那披麻宗和春露圃差不多?希望我這位新晉河神,在河道運輸一事上照拂幾分,然後一起掙錢分賬,你財源廣進,我香火鼎盛?”

    陳平安笑道:“薛河伯想多了。”

    薛元盛打趣道:“怎的,你難不成還要求我不成?”

    陳平安忍住笑,“那就算我求你。”

    薛元盛疑惑道:“堂堂劍仙,一宗之主,面子就這麼不值錢嗎?”

    陳平安答道:“雖說不算太值錢,可好歹值點錢,只是薛先生擔得起。”

    薛元盛搖搖頭,依舊堅持己見,“要是相當那江河正神,早就當上了,我不樂意,束縛太多,不如現在自在。”

    都說遠親不如近鄰,半點不假,披麻宗的上任宗主竺泉,是個很豪爽的山上婆姨,就找過自己兩次,差不多的說辭,老薛啊,當個小小河伯,你不嫌寒磣啊?給老孃句準話,這就幫你運作去,保管一家一戶敲門過去,將來搖曳河沿途兩岸,沒個七八座祠廟拔地而起,就算我竺泉沒牌面,如何?

    只是薛元盛都沒點頭。

    薛元盛轉頭道:“勞煩陳山主給句一竹蒿到底的準話,不然就算我今天拒絕了這件事,以後也要心中糾結,多個掛礙。”

    天下劍修好不好說話,北俱蘆洲山上的那些祖師堂最清楚。

    陳平安擺手笑道:“薛河伯千萬別多想,不答應就算了,我就是臨時起意,隨口一說。”

    薛元盛沒好氣道:“我信你個錘子。拿出一點誠意來!”

    陳平安想了想,給了個心中所想的答案,“我雖然年紀不大,但是這輩子也算走過很多地方了,遇到的老江湖,不太多。”

    薛元盛嘆了口氣,“有你這句話就成了,比當那神位高高的江河正神,可要舒坦多了。”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薛河伯,如果你一直是淫祠河伯,可能會錯過一樁不小的機緣。”

    薛元盛伸手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笑道:“陳平安,好意心領了。你繼續忙去,趕路要緊。”

    陳平安點點頭。

    薛元盛站起身,笑問道:“這麼些年,不太容易吧?”

    “說來說去,其實也簡單,無非是……”

    陳平安略作停頓,緩緩道:“人做事,事教人。”

    薛元盛點頭道:“好像說破天去,也就是這麼個到底的道理了。”

    陳平安笑容燦爛,抱拳作別。

    薛元盛默然抱拳。

    直到今天,老河伯才知道劍氣長城與末代隱官,原來是相互成就,兩不辜負。

    ————

    濟瀆靈源公府。

    拂曉時分,一撥暫時還不需要去官廳點卯當值的鶯鶯燕燕,她們湊在一處抄手遊廊內閒聊,因為不屬於水府“官路”,註定不會有外人路過此地,故而她們也無需太講究禮制,她們的身份,多是水府溯源司和分界司的女官胥吏,前者負責勘定大小水脈的發源地,以及護住這些水脈源頭不被凡俗夫子涉足的封禁事宜,後者身份職責類似欽天監的地師,劃清界線,負責定期巡視所有江河湖溪的邊界線,看守各地界碑,兩處都是名副其實的清水衙門,權柄小,無油水,平常事情也少。

    這些女子,不是南薰水殿舊人的水仙、女鬼,就是剛剛進入水府沒多久的少女修士,大多猶帶稚氣,性格活潑,尚未被徹底磨去稜角,湊在一起,嘰嘰喳喳,熱鬧得很。若是臨近稽查司、賞罰司之類的顯要衙署戶房,是絕對看不到這種旖旎風景的。

    有個出身大篆王朝豪閥門戶的少女,忍不住問道:“依循許夫子的說文解字,瀆字作小渠解,那麼就只是一條小水溝啊,是怎麼回事?”

    一位來自南薰水殿的分界司女官,點頭笑道:“文聖老爺也有那修身篇,其中有一句,‘厭其源,開其瀆,江河可竭’,顯而易見,在咱們文聖老爺子看來,這‘瀆’,是要小於江河的,這就驗證了許夫子的說法。至於這個瀆怎麼演變成了大瀆,我以前在就水殿檔案處當差,看了好些官書野史,好像從沒有文字記錄呢。”

    又有一位出身市井的修道胚子,怯生生問道:“怎麼就是‘咱們’文聖老爺了?”

    她當然知道那位恢復文廟神位的老夫子,只是文聖不是中土人氏嗎?

    濟瀆水域,一分為二,依舊廣袤,靈源公府轄境的眾多王朝、藩屬小國,將近八十個,像那鄰近濟瀆入海口的大篆王朝,前些年便下了一道旨令,連同大篆周氏本身,加上十來個藩屬國,一口氣“上供”給水府將近五十位修道胚子,此外還有一些類似官場的額外蔭補,算是走了後門,得以進入水府修行,其實也就是一些世家豪閥子弟的鍍金手段,等於白撈個大瀆水府的譜牒身份,這撥男女,不管十年之內是否修道有成,是就地留任,還是最終被遣返回鄉,都算有了一份前程。

    就像這會兒,一個坐在抄手遊廊最邊緣欄杆上的少女,就在那兒鑽研一張紙馬馱水符,是手繪的金色符籙,符紙是金箔冥紙材質,繪有神將披甲騎馬的圖案,類似山上神仙的疾行方、縮地法,只是用上了水府秘法,走了神靈和香火的路子,因為多出一道祭祀燃燒的流程,才算真正符成,所以尋常符籙修士便畫符不得了,此符有那“紙錢甲馬果通玄,萬里近在眼前”的美譽。

    修行不覺春將至,一寸光陰一寸金。

    “這都不知道?”

    曾經在舊南薰水殿檔案處任職的女官,嘿了一聲,“當年我們北俱蘆洲劍修,浩浩蕩蕩,聯袂跨海遠遊,在皚皚洲登岸,要與一洲修士興師問罪,就是文聖先生好言相勸,才沒有打起來,但是我們可沒有白跑一趟,在那之後,皚皚洲就沒了個‘北’字,這可是文廟都認可的事情,萬年以來,浩然九洲,改名一事,僅此一次,能是小事?”

    說到這裡,女官神采奕奕,“所以說啊,文聖明擺著是更向著咱們的,是北俱蘆洲的半個自家人。”

    “再說了,文聖的那位嫡傳弟子,左右左先生,左大劍仙,劍術天下第一高,什麼劍術裴旻,都得靠邊站,當年左大劍仙出海遠遊,曾經來過我們這兒,猿啼山劍仙嵇嶽幾個,紛紛御劍到沿海岸邊,都曾領教過左先生的劍術,當然是輸了嘛,不過雖敗猶榮,你們想啊,尋常劍修,成色不足,境界不夠,就算興沖沖去找左大劍仙問劍,人家樂意搭理,要我看啊,別說抬手了,抬一下眼皮子都不願意吧?”

    “即便不談這些有些年頭的老黃曆,只說前幾年的事情好了,劍氣長城那邊,那位好似橫空出世的年輕隱官,與太徽劍宗,還有浮萍劍湖,是怎麼個關係,如今誰不知道?浮萍劍湖的陳李,高幼清,可不就是年輕隱官親手交給酈湖主的兩位劍仙胚子?那陳李,還有個小隱官的稱號呢,我可是聽劉嬤嬤說了,這陳李在那無事牌上邊自稱必然百歲劍仙,呵,吹牛?錯啦,是人家自謙哩,甲子之內躋身上五境,都是有可能的。”

    那個來自山下豪閥的少女,小雞啄米道:“曉得曉得,來水府之前,聽我爺爺說過,那位年輕隱官,與太徽劍宗的劉宗主,那可是最要好的酒友了,酒桌上一樣喝不過劉宗主,所以說啊,我們北俱蘆洲,劍修的劍術嘛,那是肯定要輸給劍氣長城的,可要說酒桌分高下嘛,真真半點不慫他們本土劍修,太徽劍宗的黃老掌律,不也說自己當年離開劍氣長城,在那酒鋪上,把那位名叫董三更的送客老劍仙給喝吐了嘛。”

    她好像想起一事,小聲說道:“好像有個小道消息,龍亭侯說自己與那位隱官大人,還是斬雞頭燒黃紙的拜把子兄弟呢,真的假的?”

    若是真的,確實就厲害了,雖然是個大瀆侯爺,比自家靈源公要略遜一籌,可在這件事上,好像就給侯府給扳回一城了?

    那個南薰水殿舊吏的女官,沒好氣道:“吹牛唄,誰當真誰傻。那龍亭侯是個什麼德行,外人興許不知道,我們這些龍宮洞天的老鄰居……”

    一位偶然路過廊道的教習嬤嬤,遠遠聽聞此語,立即快步向前,厲色訓斥道:“放肆!黃口小兒,大言不慚。”

    這位劉嬤嬤如今管著水府十六司中的禮制司,她曾是北俱蘆洲一處大河龍宮遺址的屬官,最是講究禮數,老態龍鍾的婦人,緩緩走到這些丫頭片子跟前,怒道:“竟敢亂嚼舌頭,搬弄是非,一點規矩都沒有,傳出去給外人聽見了,就要誤以為我們公府毫無法度了,你們幾個,但凡開口說話過的,皆在薄錄司那邊錄檔記過一次,再有類似言語,一經發現,當場逐出府邸!”

    老嫗視線如鷹鷲盯著那些小雞崽兒,不單是那個水殿舊吏,其餘所有女子,都被嚇得噤若寒蟬,臉色慘白。

    疾言厲色的老嫗,生氣是真,不過還真不是老嫗故意小題大做,跟一群丫頭片子過意不去,藉此機會耀武揚威,到了她這個位置,毫無必要了。只是這種混賬話,可大可小,但真要傳到龍亭侯府那邊的耳朵裡,一個不小心,就是禍事。讓雙方原本關係融洽的主人與那龍亭侯,難免心生間隙。

    就算龍亭侯爺氣量大,聽見了都不當真,可是就怕有那一根筋的侯府官吏,有那主辱臣死的古風之氣,兩府山水接壤處頗多,很容易就會紛爭不斷,在那鄉野田間,只因為搶水一事,尚且經常發生械鬥,更何談大瀆公侯兩府?

    何況你們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真以為那個當水正時、連水龍宗都不放在眼裡的李源,是個好相與的?

    只說那大瀆最西邊的嬰兒山雷神宅,當年連山門口的匾額都給人扣掉了兩個字,最後為何還是捏著鼻子放人了?還不是李源發話了,敢不放人,他這位龍亭侯就要水淹雷神宅!一個才當上龍亭侯沒幾天的昔年水正,就敢這麼全然不把官位和文廟規矩當回事,憑什麼?他龍亭侯是個傻子不成?

    可惜龍亭侯大人不在場,不然真要忍不住回一句,你錯了,我當真就是隻憑那滿腔熱血和一身義氣。

    這就叫為了朋友兩肋插刀,先插自己一刀,先問對方怕不怕,對方若是不怕,就再插對方一刀,如此循環,就看誰更狠,更扛得住。

    有婦人著宮裝,帝妃狀,氣態雍容,美豔不可方物。

    神清骨秀,宛如一株遠山芙蓉。

    婦人正是昔年南薰水殿舊主,如今的大瀆靈源公沈霖,她身後跟隨兩位水府神女,分別是稽查司和清供的領袖女官,一個位高權重,一個負責……收禮。

    沈霖柔聲笑道:“下不為例,這次簿錄司那邊,就不用記過了。”

    老嫗立即與靈源公施了個萬福,靈源公都開金口了,是那些小妮子的莫大福氣。

    女官胥吏們紛紛與沈霖行禮。

    沈霖讓她們都起身,然後摸了摸那幾個聊得最起勁丫頭們的腦袋,神色溫婉,輕聲笑道:“以後在外邊,說話還是要謹慎些,劉禮制既是好心,也是照規矩辦事。不過回了自己住處,關起門來說些悄悄話,倒是問題不大,不用太過拘謹。嗯,尤其注意一點,千萬不要被你們‘劉古板’聽著了,那就萬事大吉。”

    老嫗當然自己被水府官吏取了這麼個不太中聽的綽號,只是不甚在意,這會兒聽見靈源公的調侃,老嬤嬤也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沈霖微笑道:“時辰還早,你們繼續閒聊。言語之間,多夸人少損人,總是不錯的。”

    然後轉頭對那位老嬤嬤說道:“劉禮制,順便與你聊點事情。”

    走出這條抄手遊廊後,老嬤嬤問道:“主人還是在為那道場名稱憂愁?”

    沈霖點頭道:“一直拖著也不是個事情。龍亭侯那邊都已經想好了個名字,與文廟報備後,聽消息似乎已經通過了。”

    像那南邊寶瓶洲,大瀆長春侯楊花,就是一座府邸掛兩塊匾額,長

    春侯府,碧霄宮。

    一個是文廟封正的公門,一個是神靈的開府道場。

    齊渡淋漓侯,風水洞老蛟出身,舊神職是那錢塘長,封侯之後,也早已掛上了一塊匾額,雲文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