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三十八章 吾為東道主(八)

    老書生在門口那邊,作揖道:“晚輩盧生拜見陸掌教。”

    雙方久別重逢,一個喊西洲兄,一個自稱晚輩。

    因為書生與那道士言語都未用上心聲,故而少女聽得真切,瞬間眉頭蹙起,陸掌教?

    掌教?

    這個自稱“仙術傍身”的年輕道士,難道其實是位江湖中人?否則山上門派,誰敢立教?

    只是一位純粹武夫,可是她肩膀上這張符籙,重達萬鈞,壓得她無法動彈。莫不是家底深厚,財大氣粗,與山上仙師花錢重金買來的?

    陸沉視線偏移,望向那少女,點頭道:“姑娘好眼光,沒有猜錯,除了會幾手不入流的仙法,小道其實是一位不顯山不露水的習武之人,‘大宗師’這個說法,就是為小道量身打造的詞彙。”

    老書生聞言會心一笑,這位白玉京三掌教還真就寫過一篇《大宗師》,只是時過境遷,最終就演變成了純粹武夫的尊稱。

    老書生步入灶房,與陸沉相對而坐,桌上早就多備了一份碗筷,就連酒壺都是兩壺,顯然就是為了招待這位異鄉重逢的故人。

    陸沉好奇問道:“姜老宗主怎麼捨得讓你離開雲窟福地?”

    盧氏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笑道:“與姜尚真有過約定,我來此了結一樁宿緣過後,還是要回去繼續當撐船舟子的。”

    在那雲窟福地,化名倪元簪,撐船為生。

    歷史上,在雲窟福地十八景之一的黃鶴磯,曾有一位不知名的古劍仙,在亭內痛飲美酒。

    最終大醉酩酊之際,打了個酒嗝,便口吐劍丸一枚,劍光如虹,江上斬蚊。

    當初崔東山和老舟子同在渡江小船,雙方言語,打機鋒不斷,都道破了對方的一部分“身份”。

    一個是“青牛獨自謁玉闕,卻留黃鶴守金丹”,皮囊曾是“昔年名高星辰上”的遠古黃鶴之遺蛻。

    一個是“星君酌美酒,勸龍各一觴”的古蜀國老龍,皮囊主人,曾經遠遊星河,被北斗仙君勸過酒。

    化名倪元簪的老蒿師,當年醉酒後所斬妖物,真身是一頭連姜尚真在玉璞境時都無可奈何的玉璞境妖物,以天地靈氣為食,來去無蹤,極難捕獲,老舟子卻能夠憑藉獨門神通和玄妙劍術,剛好大道壓勝那頭妖物,最終一劍將其斬殺,等於為雲窟姜氏抹掉了一位心腹大患。

    陸沉問道:“西洲先生,就一直沒見過那位從畫卷走出的隋姑娘?如果貧道沒記錯,隋姑娘在成為寶瓶洲那邊的真境宗嫡傳之前,曾經在玉圭宗祖山那邊修行數年,她與西洲先生只有一步之隔,為何你們師徒卻不相見?要是能夠在浩然天下重續舊緣,恢復師徒名分,豈不是一樁山上美談?”

    盧生搖頭道:“前生之事與前身之緣,能在今生止步就止步,不然來世又是一筆糊塗賬,何時是個盡頭。”

    陸沉喟嘆一聲,拍案叫絕道:“聽君一席醍醐灌頂話,驚醒多少山上夢中人。”

    盧生笑著搖搖頭,“陸掌教何必故說諛言。”

    鄒子談天,陸沉說夢,都是獨一份的。

    陸沉抬起酒碗晃了晃,滿臉愁容,眼神哀怨道:“在收徒這件事上,貧道自愧不如,那些個不成材的弟子,至今也沒誰能夠得個‘天下第一人’的名頭,害得我這個當師父的,走哪兒都不吃香。看看老秀才,就算到了青冥天下,在那玄都觀裡邊,一樣當自個兒家。”

    盧生哭笑不得,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豈能與浩然天下相提並論,陸掌教的這一頂高帽,盧生萬萬不敢戴在自己頭上。

    陸沉的那些嫡傳弟子,哪個不是道法大成之輩。只說留在浩然天下的曹溶,賀小涼,都是有望飛昇的仙人境了。

    藕花福地,觀道觀內,除了身為東道主的碧霄洞主,偶然會有類似純陽真人的貴客之外,還有那撥去往福地紅塵歷練道心的桐葉洲“謫仙人”,此外,福地本身也不缺資質驚豔之輩,要不是老觀主有意為之,刻意收攏天地靈氣,不許俗子修行,估計就會像那扶搖洲靈爽福地,或是姜尚真的雲窟福地,早就湧現出一大批地仙了,而藕花福地的歷史上,公認最接近“天道”的純粹武夫,其實是一位女子。

    隋右邊。

    她是一個能夠讓湖山派俞真意都極為推崇的江湖“前輩”。

    人間打轉,在江湖上稱雄,得魁首名號,兜兜轉轉,在心氣極高的俞真意看來,就只是鬼打牆,終究難逃“凡俗”窠臼。

    隋右邊卻不一樣,當年這位女子,仗劍飛昇,朝天幕遞出三劍。

    隋右邊在藕花福地的出身,其實相當不錯的,有點類似後來的貴公子朱斂,而她那些門第內的長輩,又不是目不識丁,怎麼會在她的取名一事上,如此敷衍了事?

    當然是有高人對“隋右邊”寄予厚望的緣故,希望她能夠另闢蹊徑,不與俗同。

    隋右邊之“右邊”,是與那“邯鄲道左人”相對立的。

    而眼前這位自稱“盧生”的讀書人,便是隋右邊在福地學問、武道、劍術的傳道恩師。

    作為黃粱一夢主人公之一的盧生,當然是希望弟子隋右邊,將來能夠別開生面,走出一條與自己不同的大道來。

    “三清大路少人行,旁門左道爭入去,人間自古多歧路,天仙難見道難尋。”

    陸沉喝了一口酒,掰了一隻油膩雞腿,含糊不清道:“貧道覺得那位隋姑娘,以後的成就不會低,換成我是西洲兄,就算違逆了老觀主的安排,也要將那顆金丹送給隋姑娘,得此助力,隋姑娘的大劍仙,會是囊中物,若是她運道再好些,早年藕花福地之‘落’,就會是浩然天下之‘起’,當年做不成的事,以後可以補上。”

    盧生無奈道:“若是陸掌教如此解字,就有點生搬硬套的嫌疑了。”

    因為“隋”一字,如果不談作為姓氏的那個起源,只是按照文廟《守祧》,古義是祭祀過後剩下的祭品,“既祭則藏其隋”,故而又有聖賢添加註解,“屍所祭肺脊黍稷之屬”。此外按照“召陵字聖”許夫子的說文解字,隋字又有“垂落”的一層意思。

    陸沉嘿嘿笑道:“當真?隋右邊仗劍飛昇失敗,其‘形銷骨立,灰飛煙滅’狀,像不像是藕花福地的第一場‘尸解’?正因為有了隋右邊的舉動,才有了後來俞真意的野心勃勃,從武夫練拳轉去登山修仙,立志要完成前人未完成之壯舉。”

    俞真意對隋右邊確實推崇備至,曾經有句自嘲,天下豪傑大丈夫,竟然皆是裙下之臣。

    要說歷史上比隋右邊武學境界更高的,不是沒有,但是如隋右邊這般要跟老天爺較勁的,實無一人。

    “你們藕花福地,如果一定要評選出歷史上的十大宗師。”

    陸沉可以為昔年完整為一的藕花福地,說幾句蓋棺定論的言語了,“除了天下武學集大成者的丁嬰,此外被陳平安帶出福地的畫卷四人,再加上那個半點不講江湖武德、獨自跑到山上修仙的俞真意,都可以躋身此列。”

    陳平安身邊的畫卷四人,連同隋右邊在內,身處於不同的朝代年月裡,都曾是藕花福地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人。

    魏羨是尋仙不成,最終老死,不過仍是活了一百二十歲,兩甲子高齡。魔教教主盧白象死於一場圍殺。

    武瘋子朱斂……是自己求死,在那一城之內,幾乎將天下十人之外的九個,全部宰掉了。

    最終被年紀輕輕的丁嬰僥倖“撿漏”,得到了朱斂頭上的那頂銀色蓮花冠。

    而隋右邊,則做了一樁“前無古人,仗劍飛昇”的驚世壯舉,汲取天下半數武運在一身,如仙人御劍沖天而起,可惜功敗垂成,她未能真正打碎那個堅不可破的天道瓶頸,她遞出無比璀璨的三劍後,竟是落了個血肉消融、形銷骨立的悲壯下場,屍骨墜落人間,繼而白骨化塵,就那麼煙消雲散了。

    在那之後,天道不可違,好像就成了後世天下武夫的一條鐵律。

    直到出現了丁嬰,以及福地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登山修行的“仙人”俞真意。

    盧生笑著點頭,“沒什麼爭議。”

    陸沉說道:“按照各自巔峰實力來算,西洲兄,你覺得前三甲,該是怎麼個名次?”

    盧生搖頭道:“離開福地太久了,沒有親眼見過那些豪傑的出手,盧生不敢妄加評論。”

    其實眼前這位盧先生,當然可以佔據十人的一席之地,而且名次不會低,說不定能夠躋身前三甲。

    當得起“劍術通神”這個說法,不然也教不出隋右邊這樣的嫡傳弟子。

    其實在與天問劍這件事上,盧生要比弟子隋右邊先走一步,只是不如隋右邊那麼萬眾矚目罷了,因為他是與老觀主問劍一場。筆趣庫

    至於下場,毫無懸念,與隋右邊同樣是失去了肉身,落敗後,不得不“身穿”一件羽衣鶴氅,也就是當下這副老者形容的皮囊。

    之後像是將功補過,奉了一道老觀主的法旨,離開藕花福地,來到桐葉洲,而盧生“飛昇”一事,頗有幾分牆裡開花牆外香的意味,就像刑官豪素當年從自家福地仗劍飛昇,動靜極大,以至於大泉王朝京畿之地,因為這樁仙蹟,有座郡城得名騎鶴城,當地百姓口口相傳,曾經有仙人在此

    騎鶴飛昇。所謂仙蹟,其實就是個小山包,至今大泉市井坊間還有一句廣為流傳的童謠,“青牛誰騎去,黃鶴又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