菌行 作品

第 127 章 登聞(二更合一)

他們對著敲鼓的女子指指點點,不斷交頭接耳。

“是個女的!難怪連鼓聲都這麼虛。”

“這是受了什麼冤,要來敲這面鼓?這鼓敲了可是要命的!”

“都二十年沒人敢敲這鼓了。”

登聞鼓是從魏晉之後就有的東西,在各地衙門、宮門外都有登聞鼓,尤其是禹國宮門外那各登聞鼓,在開龍帝在位時還真揪出不少大案要案來,已然成了皇帝打擊政敵的道具。

只是也不知為何,這種能直達天聽的登聞鼓,在王朝後期,總是會逐漸流於形式,尤其是昏宗登基後,便頒佈旨意,言明除非大冤,不可擅自敲鼓,無功名者敲鼓前需杖二十,可謂親自削弱了自己手頭的權力。

而昏宗頒佈這條律法後,還有百姓受了冤來告狀,最後被二十杖活生生打死的,在那之後,便無人過來了。

百姓們都知道,他們的冤,皇帝以後都不管了。

直到今日,徐靜眼神平靜,將《禹律》往登聞鼓前那個已經開始腐朽的木臺上一扔,雙膝便落在了上面,端端正正跪好。

她對趕過來的皇宮守衛說:“打吧,快些打完,我好進去告狀。”

今日正是大朝會之日。

守衛們面面相覷。

這女子衣著樸素,身上除一根檀木簪再無其他裝飾,可看談吐儀態,分明不是普通人家出身,那他們下手是重還是輕呢?打重了人死了,怕是要惹上仇,打輕了讓人活著進去,會不會讓聖上和朝堂上的大人們不快呢?

就在此時,吏部侍郎徐兆億衝過來,一把揪起徐靜,斥罵道:“孽畜,你這是在做什麼!”

徐靜一把甩開:“告狀,為百姓告狀,為我自己告。”

徐兆億睜大眼睛,只覺得一輩子都沒這麼丟臉過:“你有什麼冤屈不能告訴家裡?一定要來敲這個登聞鼓?你要告浙王是吧?你要告宗室是吧?已經和離的側妃去告自己以前的夫家,你這麼做,你妹妹以後怎麼嫁人!”

徐靜望著他,有點噁心和厭煩。

她的父親,是個看似不犯罪,實則和秦湛麒以不同的方式噁心著的男人。

作為一個進士出身的人,徐大人自然也有一個不錯的家世,考科舉前家裡已經有良田千畝,是遠近聞名的大地主,可徐兆億考上進士後,還是立刻成了整個宗族為之驕傲的人,族譜上他單開一頁,所有人都說他好。

於是徐兆億也覺得自己很偉大了,他娶了自己座師的女兒,讓原來的未婚妻做妾,生的長女便是徐靜,從小到大,每次徐靜只要稍有不如他意的地方,徐兆億便動輒打罵,後來到了徐兆億叫她全名“徐靜”,她便渾身僵硬的地步。

可是在父親叫她全名、她嚇得不敢動彈時,她分明在父親的眼中看到了一抹暢快。

嫡母是個好人家出來的女兒,做人做事都面面俱到、無可挑剔,為了徐靜的婚事親自教養她,徐靜不討厭嫡母,甚至很是尊敬對方,將嫡母視作自己的模範,可每當嫡母為父親安排人情往來、為家中安排年節進出時,父親從沒有好臉,總要挑上幾句,挑完以後說一句“到底是女子,眼界狹小”,又要教嫡母怎麼做。

是了,他總覺得誰都要從他那裡學到什麼才是,可是多奇怪啊,在同僚和上官來家裡拜訪時,他就表現得那麼通情達理、溫文爾雅,彷彿聚集了所有讀書人的美德於一身,別人都說——徐大人是!個!好!人!吶!

那時嫡母面上溫順的應著,可實際上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徐靜就感覺得出,她不怕自己的丈夫,骨子裡不肯朝這個男人屈服,於是徐兆億每次進入嫡母的房間後,嫡母總有幾日見不得人,有時徐兆億去妾侍房中,徐靜便能看到嫡母鬆了口氣。

偶爾徐靜坐在小桌上,看著父親與嫡母用膳,父親挑挑揀揀,將所有的不如意都發洩起來,言談間又總是對周遭一切擺出指點江山的模樣。

“那瓊崖叛逆不得了,竟是讓一個女人做太子,當真是罔顧倫常!”

“澤那邊居然還用女官,牝雞司晨不過如此!聖人見了都要落淚了!”

那時嫡母總是不說話,匆忙扒幾口飯,就用帕子抿了嘴唇,如同雕塑般坐在那兒,眼神空洞。

後來嫡母生了四個孩子,懷孕時徐兆億還是會去她房中,於是嫡母在第四胎時就早產了,生了一天一夜,流了很多血,與腹中的孩子一起死在了產床上。

而徐靜的父親彷彿無動於衷,只說了一句晦氣,等得知那與母親一同死去的胎兒是男孩時,他才終於露出悲慼不捨的神情來。

嫡母死了,父母過來弔喪,看到徐兆億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大為感動,又加大了對徐兆億扶持的力度,加上後來女兒嫁入了浙王府,最終讓其在不到四十歲就爬上了吏部侍郎的位置。

可嫡母死後,整個徐家變成一個讓徐靜喘不過氣來的籠子,等到了十四歲,她開始發育了,她的個子竄高,胸口變得挺拔,祖母看了一眼,讓嬤嬤用布條將她的胸口豎起來,說她不能和生母一樣,生出一個狐媚相。

徐靜被勒得喘不過氣來,又開始思念嫡母,因為嫡母是很高挑豐滿的女子,徐靜見過她換肚兜時的樣子,女子被舉著風車闖進屋裡的女兒嚇了一跳,趕緊罩了一件外衣,見女兒好奇地看著床上的肚兜,她便笑了,說“等你長大一點,娘給你做”。

與嫡母一同嫁過來的奶媽媽和一個侍女都在笑,大丫鬟應嫡母的吩咐,拉出一個箱子,抱起裡面最細最好的緞子去了外頭,叫來一個才八歲的小廝。

“阿福,快把這個送小姐的嫁妝庫房裡存起來。”

因為見過嫡母那樣美好的女人,所以徐靜覺得做女子也很好,可在嫡母死後,徐靜也彷彿停在了嫡母死去的那一年,她的心裡有個受傷的小孩,永遠停留在受傷的年歲。

後來浙王妃到了京城,舉辦了一場賞花宴上,要為世子挑選側妃,徐靜努力表現,獲得了浙王妃的青睞,她以為自己可以通過婚姻逃過令人窒息的父親,卻不料是踏入了另一個地獄。

如今徐靜望著徐兆億,一股渾濁而沉痛的恨意從心口升起來,讓她變得越發冷靜。

世事本就如此,女人死了不值什麼,受了委屈要往肚子裡咽,和丈夫和離後父親不來劉大人家接她,只當她是個晦氣的死人,沾上一點都要影響官運,又或者他是在鄙夷女兒竟然住到了他曾經最不齒的女官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