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肉粥滷肉片

 子楚信了。會和一個孩子計較,確實是藺贄會做的事。


 “你是朱襄的友人,也是我的友人,請叫我的字。”子楚拱手,“我與政兒分別太久,很想知道政兒的過往,請多告訴我。”


 “什麼?你想知道?問我啊。”蔡澤和子楚前面的話他沒聽到,這句話朱襄聽到了。說到政兒,他精神就來了。


 “不問你,你太寵溺政兒,話不可信。”子楚道,“我問雪姬和蔡澤。蔡兄可有字?”


 蔡澤微笑道:“我和朱襄一樣,既然出身卑微,曾經無字,發跡後也不用再取了。”


 “你們在聊什麼?”老秦王好奇地湊過來。


 嬴小政抬頭告狀:“親父想了解政兒的事。但親父說舅父溺愛政兒,話不可信,只願意聽舅母和蔡伯父說。”


 子楚表情扭曲。這個孩子!


 老秦王笑著把嬴小政抱起來,訓斥子楚道:“政兒週歲便能言語流利,荀子教他《書》《春秋》《易》,藺卿教他《詩》和各國文字語言、律令,廉頗教他兵書。如此刻苦的孩子,溺愛些又如何?”


 老秦王說話,范雎向來可以隨意插嘴:“君上,政公子之前都由名師教導,現在可能無法與其他秦公子一同啟蒙。”


 公子政是以地位和身份稱呼嬴小政,“政公子”則是更親暱的對宗室子弟的尊稱。范雎如此稱呼嬴小政,雖不如“政兒”親暱,也可看出他對嬴小政的不同。


 范雎一說這個,老秦王就頭疼:“武安君肯定比廉頗強,能教政兒。先生你能否教導政兒?”


 范雎道:“我能教政公子謀略,但事務繁忙,恐怕不能盡力。”


 嬴小政立刻在老秦王懷裡拱手道:“請應侯教我。應侯只需佈置功課,政兒自會完成功課。不懂的,政兒問蔡伯父和舅父。”


 范雎看了蔡澤一眼,回頭看向嬴小政,笑著道:“蔡卿肯定能教你。你舅父也擅長謀略?”


 嬴小政驕傲道:“舅父什麼都會!舅父只是會了也不願意做,舅父說自己是簡上談兵。”


 朱襄揉了揉鼻子,不好意思道:“政兒高估舅父了。君上,應侯,我只是聽得多了,就懂了一些。實際做就不行了。”


 “我知道你心軟,做不來。”老秦王笑著搖搖頭,道,“你可想好入秦後先做什麼?”


 朱襄道:“在趙國時,荀子教了我秦律。不過秦律每年都會更改,我還需要再學一學,暫時不敢做高官。請君上先令我在咸陽附近種田,培養良種,指導農人耕種。待我做出些成績,再令我去指導其他地方的農田耕作。”


 朱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繼續道:“我的本事我自己清楚,我不擅長在朝堂謀事,最大的本事就是會種田。君上救我回秦,給我如此厚待,我若不做出些成績,也無顏與秦國眾卿站在一起。”


 老秦王嘆氣道:“朱襄,秦律雖嚴格,但你是秦國長平君,是秦國公子的妻弟,你已經不是平民,不用再用平民的眼光看自己。你在長平的功績和在趙國的聲望,七國國君都會以國士待之。”


 朱襄躬身拱手:“君上以國士待我,我自以國士侍秦。秦國不缺統一六國的兵力,只缺統一後如何讓六國安定、庶民歸心的方法。”


 “儒說以道德教化,法說以律令約束,但我認為‘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若面臨餓死凍死的困境,左右不過是一個‘死’字,道德和律令都不能阻止庶民為了活下去而反抗。”


 朱襄保持著躬身的姿勢抬頭:“請君上先命我讓庶民肚中有糧,身上有衣。之後君上就有足夠的時間思考該如何在統一天下之後,對待天下之民。”


 范雎和白起都皺著眉頭看著朱襄;子楚和蔡澤都嘴角上彎;而嬴小政驕傲地揚起了他的小腦袋。


 老秦王將曾孫放到地上,扶起朱襄,聲音動容。


 這次他是真心的了,因為朱襄看到好感度上漲了那麼一絲絲,比昨日子楚上漲得還少的那麼一絲絲。


 “朱襄,許多人對寡人說,秦國能統一六國。但在寡人看來,沒有人說這句話的時候,和你一樣真心。”老秦王感嘆道,“秦曾強盛過,又衰落過。連不可一世的晉國都已經絕祀。你為何能如此肯定秦一定能統一天下?”


 朱襄道:“一個國家強盛與否,與他所實施的制度息息相關。現在秦國的制度將秦國打造成了一輛的戰車,平民只有耕、戰兩條路。只要秦國推行的戰爭能讓足夠多的人獲益,這輛戰車就無堅不摧。”


 老秦王問道:“可你認為戰車終究會停下來。這世上的疆土難道是有限的?”


 朱襄道:“世上疆土有限,但對如今的秦國而言是無限;可疆土對秦國雖說是無限,但秦國能控制的疆土有限。當疆土擴張超過了秦王能控制的範圍,那麼離分崩離析就不遠了。晉國和楚國就是例子。”


 老秦王拉著朱襄在幾(一種矮桌)旁坐下。范雎立刻跟上,坐在朱襄另一邊。


 白起想了想,拉著子楚和政兒坐在秦王另一側,自己坐在子楚和政兒旁邊。


 蔡澤坐在白起身旁,給雪使了個眼色。雪立刻出門招呼秦王帶來的僕人繼續收拾傢俱,並吩咐帶來的廚子開始做飯,自己為老秦王等人斟糖水。


 老秦王道:“晉國和楚國不是衰落於昏庸的君主?”


 朱襄道:“昏庸的君主每個國家都難以避免,兩個國家如此強大,只在四個字‘盛極而衰’。”


 老秦王深呼吸:“盛極為何會衰?”


 范雎皺眉:“是天道嗎?登上了山頂就該下山,度過了盛年就該衰老?”


 朱襄搖頭:“不是,只是一種規律。具體來說,就是國家發展的每個時期所面臨的困難都不同。就像是行路一樣,遇到平原、沙地、山峰、江河等,都需要相應的工具前行。盛世就是前一輛車奔跑的極限,極限前,君上就該對馬車修修補補了。”


 雪端來蜜水,老秦王親自雙手遞給朱襄:“請繼續說。”


 朱襄喝了一口蜜水,道:“再說晉國和楚國。他們盛極而衰的原因其實和週一樣。君上在施政的時候應該已經察覺,距離咸陽越遠的地方越難以管理。哪怕同樣是郡縣制,因邊遠郡縣幾月才能呈上一次文書,君上對其的管理就落後了幾個月。”


 晉國寬廣自不必說。楚國是春秋滅國最多的國家,疆域最廣闊時曾佔據天下一半。


 老秦王焦急道:“確實如此,可有辦法解決?”


 朱襄搖頭:“一個地方,君上的軍隊一日能到達,君上就能像指揮手臂一樣指揮它;君上的軍隊一月能到達,君上就能像拿著棍子一樣撥弄它;若君上的軍隊一年才能到達,那麼君上就只能接受它的供奉了。”


 老秦王嘆氣:“這確實很難解決。”


 范雎插嘴:“軍隊一年才能到達的地方,就是秦國疆土的極限嗎?但晉國和楚國的疆土面積沒有那麼寬廣。”


 朱襄道:“國君需要拿著棍子才能撥弄軍隊急行軍一月到達的地方,制度就是棍子。他們沒有用棍子,而是將手無法觸及的地方交給了僕人。”


 范雎眉頭皺得更緊,然後舒展:“國土越寬廣,就越主弱僕強。”


 朱襄點頭:“秦國實行郡縣制,朝中沒有比君上強大的臣子,君上能控制的疆土範圍遠遠高於其他國家。在制度上,僅有秦國能統治如今的中原,那麼就僅有秦國能統一如今的中原。再遠的地方,秦國打下來也不能轉化成國力,入不敷出。”


 “如何計算一塊地的價值,君上,應侯應該比我更擅長。”朱襄真心恭維道,“君上對外征戰總是打一會兒就停下和談。有的地方收為秦土,有的地方卻只是讓它承認是秦國的附庸,為秦國供奉糧食兵器馬匹即可。”


 老秦王和范雎對視一眼,雙雙失笑。


 老秦王苦笑:“雖然寡人明白過猶不及,但聽完這番話後,寡人才明白為何過猶不及,那‘過’又是如何‘過’。”


 范雎笑道:“君上,我老了,朱襄可接替我為相。”


 朱襄連忙擺手,苦笑道:“我不行。我就能嘴上說說。若我為相,即便知道天下統一對庶民更好,但我也難以下決心攻打他國……特別是趙國。”


 “罷了,你不願就不願。”老秦王繼續問道,“因為秦國手中拿著棍子,而其他國家是將土地交給僕人,所以秦國一定能統一天下,寡人很贊同。統一天下後,就要更換乘坐的工具了?你想變法?”


 朱襄手和頭一起擺:“君上,可別嚇唬我。這變法的人,哪個有過好下場?我還想活到給政兒帶孫子呢!”


 嬴小政在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的子楚懷裡挪來挪去,坐不舒服。聽到舅父在叫自己,他連忙伸長脖子:“政兒在這裡!”


 子楚把亂動的嬴小政按回去。


 老秦王轉頭瞅了一眼,一把將嬴小政從子楚懷裡扯出來,塞進朱襄懷裡:“不變法,怎麼更換乘坐工具?”


 朱襄換了一下坐的姿勢,讓嬴小政能像坐在椅子上一樣窩在自己懷裡:“秦國這輛戰車已經很堅固,只是換一換零部件,怎麼能叫變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