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歸 作品

234.【第78章】拂雪道君 天景雅集二三事……

“樓主,別來無恙。”

宋從心深諳“我不尷尬尷尬的便是別人”的人間至理,她微微頷首,神情自如,雲淡風輕得彷彿雪山中發生的一切都不過是黃粱一夢。

“這位是明月樓樓主檻花閣下。”宋從心作為中間人,在兩人開口之前便向對方介紹了彼此的身份:“樓主,這位是我的友人,重溟城城主姬既望。”

“幸會。”明月樓主懶洋洋地抬眸,隨口應答了一聲。他對姬既望不感興趣,轉而笑睨了宋從心一眼,親切道:“小友依舊可以稱呼在下‘蘭因’,我不介意。”

可是我很介意。宋從心心裡默默地腹誹著。雪山蟄群事件雖然最終落下了帷幕,她和明月樓主之間也算是互惠互利、合作愉快,但宋從心現在對明月樓主還是有點發怵。雖說芥蒂已經解開,日後相處得久了應當也能放下過往,但宋從心目前對明月樓主的態度還是有些敬而遠之的。

宋從心深吸一口氣,正準備見招拆招應對明月樓主的攻勢,卻不想一旁的姬既望突然點了點頭,從善如流吐出那個令空氣都瞬間凍結的稱謂:“幸會,蘭因。”

宋從心:“……”

明月樓主:“……”

有那麼一瞬間,宋從心突然便明白了何為“沉默震耳欲聾”。

宋從心真的無比慶幸三人交談時有提前捏好靜音的法訣,不然她都不敢想象其他人的臉色。

但這其實怪不得姬既望。

氐人族的生活常識與經驗都仰仗族群的記憶傳承,對於心如赤子的姬既望來說,名字就只是一個單純的稱謂。其他附加的敬稱、自稱都是人族的語言遊戲,小龍人不解其中之理也實屬正常。就好比宋從心和姬既望認識了這麼多年,姬既望依舊一板一眼地喚她“宋從心”,從來不曾改口一樣。

姬既望當然不知道“蘭因”之名對明月樓主來說意味著什麼,他也不會察覺到明月樓主的區別待遇。既然明月樓主自稱“蘭因”,那他就喚他“蘭因”好了,跟他稱呼海里的水母八爪鮫鯊螺貝胖頭魚沒什麼兩樣。

然而宋從心與明月樓主同時沉默,姬既望也好似察覺到什麼,他扭頭看向宋從心,道:“我說錯話了嗎?”

“……沒有。”宋從心面無表情,心中痛心疾首,單純的小龍人怎麼會有錯,有錯那也是他們這些骯髒人類的錯,“你喚‘樓主’或者‘檻花閣下’吧。不是你的問題,是我和樓主之間的一點糾葛。”

“好的,檻花閣下。”姬既望乖巧地改口,在他心裡,明月樓主叫什麼根本不重要,“這樣對嗎?”

“……對的。”宋從心輕嘆一口氣,儀典還未開始,她居然覺得有點累了。

“你們之間的情誼真是令人歆羨。”明月樓主食指抵唇,輕笑,“拂雪年紀輕輕,竟像是養了個跟自己一般大的孩子似的。”

宋從心:“……”夠了!您老當我聽不出您是在諷刺小龍人嗎?

“嗯,我跟宋從心的感情很好。”然而,姬既望是一個敢說他就敢應的直腸子,他聞言竟又是一頷首,手指輕拽宋從心的袖擺,“感謝誇獎。”

宋從心感覺自己當場就能飛昇了。

夾在笑意盈然的明月樓主與滿臉認真的重溟城主之間,雖然兩位都是堪稱容姿絕豔、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宋從心卻發自內心地覺得無福消受。她忍著胃部傳來的似有若無的壓迫感,艱澀地轉移話題道:“自雪山一別,不知樓主身體可還安康?”

“並無大礙,勞拂雪掛念了。”明月樓主笑容不變,即便被姬既望堵了兩次,他看上去依舊從容而又溫雅。

“那便好。”宋從心微微頷首,轉而提起自己掛念的另一個問題,“江央與拉則可還好?”

距離雪山蟄群事件已經過去了小半年了,宋從心只知道江央和拉則被明月樓主帶走,卻不知他們目前的情況。見宋從心殷殷提起,閒談沒兩句又拐向正事,明月樓主不由得嘆了一口氣。他微微傾身湊近些許,止步於一個親近又不失分寸的距離,低聲道:“放心,他們都還好,只是江央身上的麻煩比較難以解決,暫時還不能洗去他的記憶……唉,此地人多嘴雜,回頭我邀小友于明月樓小聚,還望小友賞臉吶。”

宋從心眼角的餘光掃過周圍礙於明月樓主而不敢靠近的人群,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寒暄與客套到此為止,宋從心正想告辭離去時,卻見明月樓主身後突然鑽出一個小小的腦袋,一個總角年歲的男孩捏著明月樓主的袖擺,眼神怯生生地望了自己一眼:“老師……”

明月樓主微微一笑,他伸手撫了撫小男孩的腦袋,對宋從心介紹道:“這是我的小徒弟,阿拆。‘伯勞東飛燕西去,迢迢雙星兩相拆’的‘拆’。”

宋從心微微一怔,這聽起來可不是一個寓意美好的名字,但她看著明月樓主垂眸撫摸弟子額髮時溫柔的眼神,終究還是沒有多說什麼:“很高興見到你,阿拆。”

阿拆看上去是個靦腆羞澀的孩子,他先是下意識的將臉往師長的懷中埋了埋。直到明月樓主拍拍他的腦袋,他才抬起頭,朝宋從心拱手作揖道:“阿拆見過姐姐。”

小男孩生得秀秀氣氣的,眉間點著花鈿,面上繪著紅妝。他行禮的姿態也很好看,如詩情畫意的江南水鄉走出的名門閨秀。阿拆的動作、儀態、言行都太過自然,沒有半分經歷過雕琢的匠氣,彷彿他天生便是女嬌娥,不是男兒郎。

在這個世道,男子著紅妝是離經叛道,多少都會被人加以異樣的目光。但在宋從心的前世,複雜的社會環境給人的多樣性提供了營養充足的土壤,她並不覺得阿拆的言行怪異,只覺得好看:“阿拆,你喜歡什麼?”

阿拆愣怔了一下,明月樓主倒是聽出了宋從心的言下之意,笑道:“阿拆隨我學唱戲的,他尚未引氣入體,拂雪不必客氣。”

“見面禮總是要的。”

宋從心這麼說著,阿拆這才明白過來她詢問的含義。這可真是怪事,這位道君既不用怪異的目光看待自己,不把自己當做不知事的孩童,甚至還會詢問自己的“喜好”。通常來說,長者賜不可辭,知禮數的晚輩又怎能在第一次見面時便向長輩討要禮物?拂雪道君果真和老師所說的一樣……是個奇特而又溫柔的人。

“姐姐給的,阿拆都喜歡。”小男孩仰頭,廣袖輕掩,他雙頰覆了粉粉的胭脂,一雙長睫如蝶的眼眸清亮亮地眨著,“若是能讓人一見便想起姐姐,那就再好不過了。”

宋從心一時間被難住了,這小孩嘴巴跟抹了蜜似的,長大了保不齊是個遊戲人間的浪子。阿拆尚未引氣入體,那便是說修士的資源他未必用得上,至於“一見便能想起姐姐”,這莫非是想要她個人信物的意思?

宋從心垂眸望著阿拆,沉吟半晌,最後終於下定決心一抬手,從粟米珠中取出一個物件來。

那是一枚剔透的冰玉,入手冰涼卻不會將人凍傷,其材質正是苦剎之地地底挖掘出來的玄冰礦。這塊玄冰礦被雕琢成佩物的樣式,上面雕刻了宋從心獨有的標誌鳴弦劍徽,但奇異的是冰玉的中央封存著絲絲縷縷的猩紅,宛如朵朵紅梅開在雪中。

“這是我的信物。”宋從心將冰玉佩遞給阿拆,這塊冰玉中封存的是山主之血,“此物配之可寧神定氣,埋入土裡可令草木葳蕤,夜間放在床頭,則可於太虛神遊。”

無極道門的劍徽,明覺之神的醒智,山主之祝的萬靈生光,以及白玉京的邀請函——這是一件能得到宋從心身後一切勢力回應的信物。

“日後若有難為之事,可持此物來尋我。”宋從心撫了撫阿拆的額頭。之後,她跟明月樓主寒暄告別,便帶著姬既望先行離開了。

阿拆握著玉佩站在原地,看著女子逐漸遠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冰玉佩。半晌,男孩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

“老師,我都有些捨不得給您了。”阿拆有些遺憾地搖了搖頭。

“那你要自己留著嗎?”明月樓主眼眸微眯,笑盈盈地看著自己的小徒弟。

“不了,本就是阿拆為您討的。”阿拆伸手抱住明月樓主的腰,藉著這個動作將冰玉佩塞入師長的袖袋中,他狀似乖巧地貼在師長的懷裡,畫得格外細長漂亮的眼眸輕輕往上一瞧,清朗的聲線拖著長長的尾調,“老師——您藏寶閣裡的百川社稷雕花帝屋木扇以及琳琅瑪瑙花鳥戲水青白玉屏風,阿拆想要很久了——”

“……逆徒,在討價還價這方面,你倒是青出於藍勝於藍。”

……

果然,小孩就應該參加系統式的教育,早日成為祖國的花朵。帶著姬既望去尋重溟所在席位的宋從心對自己送出的信物十分滿意。

能讓小孩一眼見之便印象深刻、從此夢寢不忘的,果然還得是X崗試題全套啊!

“宋從心,我們不能坐在一起嗎?”姬既望看著無極道門與重溟城席位相隔的距離,有些不開心,“不然這個位置留給東哥,我跟你一起。”

“……雅集席位是按九州州域進行劃分的,陌州和雲州畢竟相隔遼遠。”宋從心無奈地解釋道,“我們不是東道主,總要給此間主人幾分薄面的。而且東餘立雖能代表重溟出面,但他並未踏上修行之道。你需得為重溟城鎮場子,明白嗎?”

宋從心可沒忘記上一屆天景雅集發生的事,幾位大能同時出手試探她一介弱小晚輩,簡直不講武德。這要是一個不小心打起來了,席間諸位大能不管哪一位控制不住自己,對凡人來說都是一場滅頂之災。小心謹慎一些,總不會有錯的。

說起來,此次天景雅集倒是出現了不少眼熟的面孔啊。宋從心微微側首,這一轉頭便和席間一位青年對上了視線。對方和宋從心的視線突兀相撞,竟沒有因為怯場而挪開眼目,只見青年大大方方地抬手朝宋從心打了個招呼,面上露出一個輕快的笑。

是當初在興國有一面之緣的天承帝宣平沙。興國國君親自前來,意外,但又好像不是那麼意外。

宋從心朝對方微微頷首作為回應,很快她又被身旁姬既望的話語引開了注意力。宋從心並不知道,她僅僅只是一個頷首,不少世家看待宣平沙的眼神就變了。興國雖已統一了幽州,但它到底只是一個凡塵新興的王朝,其底蘊勢力遠遠不如中州雄主姜家,宣家也並非出過大能之輩的修真望族。雖然席間不少世家出面的長老弟子願意與宣平沙交談一二,對這位少年帝皇的談吐風度也很是欣賞。但要說他們多看得起宣平沙,那也不是。無論天承帝在自己的國家裡多麼受人敬愛、聲名遠揚,但他終究只是身無偉力的後起之秀。在坐諸位的年紀都是宣平沙的數倍不止,英明神武的天承帝在他們眼中也不過只是一個有點本事的小娃娃。

但對方得了拂雪道君的回應,這其中的含義可就變味了。仔細想想,拂雪道君成就“劍宗”之名的驚天一戰恰好便在幽州,可以說鹹臨能擺脫外道的泥淖最終成就如今的輝煌,拂雪道君可謂是功不可沒。難道,興國與無極道門之間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關係嗎……

上清界各大世家目前已經初步見識過了通訊令牌帶來的好處,但無極道門自身實力過硬、底蘊深厚,研發階段完全是無極道門埋頭苦幹,根本沒有外人插足的餘地。如今各大世家想參與進來分一杯羹,無極道門倒是大方,但給出的名額十分有限,就連通訊令牌的實物都是限量發售,擠破頭都未必能搶到。

想到上一屆天景雅集,拂雪道君提出“九州列宿”籌劃時許多人還不屑一顧。那可真是曾經對無極道門愛答不理,現在人家讓你高攀不起了!

他們想從拂雪道君這邊探探口風、鑽鑽空子,結果那位重溟城主寸步不離不說,明月樓主還給所有人來了個下馬威。誰不知道“九州列宿”籌劃這塊大餅,無極道門邀請了東華山、明月樓以及清漢共同參與其中,而現在明月樓主擺出護食的姿態,這還讓他們如何開得了口?!

正面的大道走不通,那就只能考慮曲線救國,徐徐圖之了。得了拂雪道君一個回眸的天承帝立時成了此間席位上最受歡迎的人,這便是後話了。

……

而另一邊廂,帶著姬既望認清楚重溟席位之後,宋從心便帶著姬既望往七曜星塔的深處去了。目前各方勢力還沒有到齊,星君還未出面,他們可以自由活動。

來到一處環境清幽、安逸靜謐的庭院中,宋從心和姬既望在涼亭中坐下,不約而同都鬆了一口氣。兩人面面相覷,又不禁相視而笑,就像兩個調皮的孩子在上課期間跑出來偷得浮生半日閒般,就連拂面而來的山風都顯得格外清爽。

“人類說話都彎彎繞繞的,好難懂。”姬既望雖然沒聽懂明月樓主話語中的深意,但他也從宋從心的態度中猜到了些許。

“沒關係,我可以解釋給你聽。”宋從心道,“不過那些陰陽怪氣、綿裡含針的話語不懂也罷。你真誠待人,總也會有人真誠待你。”

姬既望點了點頭,順勢在石桌上趴了下去。

清風拂過庭院中的柳樹,搔來一陣細碎的沙沙聲,彷彿風與綠柳都在贊同宋從心的話語。

宋從心給姬既望簡單介紹了一下此次出席天景雅集的各方大能。

“明月樓主沒有壞心,他只是喜愛逗趣,但本身並不是很難相處的人。”或者說,明月樓主好不好相處,取決於明月樓主是否想和你好好相處,“這位前輩的為人處世之道有值得吾輩學習借鑑的地方,但他話語中七分真三分假,要分辨清楚,著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禪心院主持是位德高望重、即將得以圓滿的高僧,若有困惑不解之處,或可向其請教。”

“清漢諸位星君雖然寡言少語,但都是心性豁達、通透明理之人,她們解答天下一切惑事,為世人避凶趨吉,不過命數之事終究要看自身。”

“而東華山的折柳前輩……”宋從心想了想,“那是一位心懷天下、活人無數的大能。”

宋從心說著,便感覺後腦勺微微一癢,彷彿枝葉柳梢拂在她的身後。

“不過我師尊曾說過,這位前輩天性害羞,不喜見人……”

宋從心的注意力都放在姬既望的身上,沒聽到柳枝拂動亭沿時急促細碎的聲響。

“我曾在東海有幸一見,你應該也有印象,折柳道人治好了我和緣淺的傷,是位十分溫柔——”

“啪”的一聲,柳枝穿過涼亭,如一道鞭子般抽在了亭子的石桌之上。宋從心和姬既望猛然扭頭,便看見先前佇立在涼亭外的柳樹隨風拂動的枝條莫名僵硬了一下,隨即,祂又很快跟沒事人一樣緩緩鬆弛、隨風舞動。但是宋從心和姬既望都很肯定自己並沒有出現幻覺,而且,宋從心這才發現,即便日月山是有靈之地,眼前這棵柳樹未免也太翠綠了一點……

宋從心:“……”

折柳道人,您老怎麼比當年的我還社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