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歸 作品

251.【第95章】拂雪道君 持筆劃去書上名……

狼狽奔逃之時,或許是出於自己不夠謹慎以至淪落於此的悔意,又或是怨懟蒼天不公的憤恨,玄中有些不合時宜地想起了自己的過去。

玄中,曾經無極道門的內門弟子,同輩之中的佼佼者。他也算天資絕俗,少年成名,性情乖戾,有過許多朋友,也有過許多仇人。他一百三十五歲成就金丹,意氣風發,凌雲壯志。在長老們詢問他希望留在宗門內繼續深造,還是邁向九州獨闖天下之時,玄中選擇了後者。

在上清界中,金丹期修士已被允許獨掌一派,背靠無極道門這座大山,玄中道人接手了遠在陌州的蒼厥門。最開始,他躊躇滿志,一心想著培養自己的班底,對宗門也稱得上親力親為、殫精竭慮。但很快,殘酷的現實便予以了玄中沉重的打擊,神舟疆域廣袤無垠,區區金丹期修士,在上清界中根本算不上什麼。

玄中年少時,是崇拜敬慕過明塵掌教的。

他直至今日都還記得,自己還是無極道門弟子時在內門初次拜見明塵掌教的景象。那時的玄中眼高於頂,除修為境界高於自己的人外誰都看不上,師長苦口婆心地教導他不能以單純的修為高低將人作二六九等。玄中面上應是,心裡卻始終不以為然。

他邁過門檻,朝著山門走去之時,耳邊聽著師弟師妹們嘰嘰喳喳的叫喚,說是各大門派因何事登上了九宸山,試圖嚮明塵掌教討要一個說法。玄中心中不屑地嗤笑,抬頭時卻見一道人影自遠處走來。那人出現之時,周遭一切人聲與景緻都淪為了陪襯。那些平日裡仙風道骨、高高在上的各派精銳圍在他身旁,紛紛擾擾的聲音卻不入那人之耳。他熟視無睹,從所有人面前走過,不為任何人停步滯足。

那強大而又傲然的姿態看得人目眩神迷,明塵掌教似光,而其他人都不過是循光而生的浮土。

明塵掌教對少年時的他來說,就如同青雲之上的道標、指引前方的明燈。

“我將來想成為明塵掌教那樣的人!”

他說出這般話時,向來苦著一張臉看他的師長便會舒展眉目,露出“孺子可教”的神色。師長大抵是覺得他是想要成為明塵上仙那般照拂四方、救度蒼生之人,但玄中知道不是,他是想要成為明塵掌教那樣高高在上、將所有人踩在腳底下的至高者。

玄中生性慕強,覺得人生在世便應當似明塵掌教般凌於眾生之上;玄中傲慢自負,認定自己遲早能達到明塵掌教所在的高度。

可他忘了,他將弱者視作塵土,別人自然也能將他視作塵土。

一次魔患事件中,行事過於激進衝動的玄中落敗於魔修之手,在勝者的冷嘲熱諷之中,他因為明塵掌教的威名才從忌憚無極道門的魔修手中留下了一條命來。但魔修依舊將他打得半死,甚至挖斷了他的筋脈。雖然不至於讓他成為廢人,但玄中無法忘記那種銘心刻骨的疼痛以及屈辱。

他變得急躁,變得易怒,他急於求成,渴望飛昇。他掠奪宗門的資源用在自己的身上,對至高者的崇拜與敬慕也變成了憎恨與嫉妒。

“天道殘酷如斯,不爭不搶,何能登仙?!”

玄中看見了那時的自己憤恨扭曲的臉。

“行走於長生大道的人如何能像抱團群聚的羔羊般軟弱?若不允殺生,這世上仇怨何解?若不允掠奪,強者如何超脫而出?這世間唯一顛不破變不得的大道就是弱肉強食,非要族群遵循規則而生,那根本就是大錯特錯!”

發現自己走火入魔之時,玄中最先感受到的是恐懼,他四處尋找靈丹妙藥,拼命為自己的異況描補。喊著“踏破規則”的人卻沒有在規則外自力更生的勇氣,他咒罵上蒼不公,焦慮於大道將毀,崩潰於墮仙入魔後可能出現的畸變。他恐懼著,憎恨著,怨憤著……然後,有人找到了他。

“我們為何非要遵循明塵的道理不可?”那人循循善誘,這般問他,“只要我們的靈魂不變,血肉不過是苦弱的累贅,即便捨棄這具軀殼,也沒有什麼不好,不是嗎?”

是啊,既然要與天道爭命,又何必介懷手段以及方式?玄中看見自己在笑,惶惶不可終日的恐懼與絕望終究還是被狂喜與貪婪替代。他相信,只要他有朝一日成為至高者,他也能像明塵上仙一樣責令世人遵守他的道義,為天下定下“規則”。只要他足夠強大,誰敢非議他的對錯?

內心已然扭曲,玄中卻又很快給自己披上了一層皮。“仁義道德”可是好物,既能為自己鍍上一層金身,稍加打磨又能成為無往不利的銳器。

從最初恐懼墮入魔道、不想經歷肢體的變異,到後來坦然接受血肉的畸變,將換骨換皮視作尋常,這個轉變究竟需要多久?

沒有想象中的漫長,也沒有他人預料中的短暫,只是不知不覺、驀然回首之間,他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能放棄自己為人時的所有,坦然無比地接受自己變成“怪物”的事實了。軀殼壞了,換一個就好;資質不好,換一個就好……只要祂的骨頭還在,只要祂的骨頭還在,他就——

“誰的骨頭?”

一個清淡平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卻宛如一道雷霆直擊玄中的識海,剎那間掀起驚濤駭浪。

玄中不敢抬頭,他發現自己坐在一把椅子上。隔著一張桌案,玄中能感覺到自己身旁也有一人落座,但他卻不敢偏頭去看。他手肘支在兩膝上,瞳孔不停地收縮、放大,捂在臉上的手不停地顫抖,然後是肩膀,脊椎……他渾身都剋制不住地顫抖,並且幅度越來越大。

渾渾噩噩之中,玄中聽見了窸窸窣窣的聲響,身旁的人彷彿在翻閱案宗或是卷軸。他沒有開口說話,似是體貼地給予玄中接受現實的餘地。兩人便這般無言地靜坐,那人翻閱書卷的聲音沒有聽過,但每隔十數息才響起的一聲紙張的脆響,卻讓凝固逼仄的空氣越發沉入絕境。

不知過了多久,玄中停止了顫抖。他緩緩抬頭,看向自己的正前方,這是一間籠罩在稀薄天光中的靜室,一張桌子,兩張椅子,正對面的灰白牆面上掛著被裝裱起來的“無極”二字,除此之外,這裡什麼都沒有。

“……”最終,不堪忍受這種寂靜、潰敗下來的人是玄中,他嗓音嘶啞道,“為、為什麼?”

“嗯?”那人溫和地反問。

“為什麼,明明、明明拂雪也違背了您的‘規矩’,不將道德倫理放在眼裡。為什麼您能袒護她,包容她,卻不能容忍我們這些自私自利之人的存在呢?”

“玄中,我從來沒有不允許自私自利之人存在。人世間,萬事萬物皆有相對之理,正邪善惡,是非對錯,一如陰陽兩儀。”那人語氣平和地述說著,“‘人’之一字,本就是相對的兩筆互相支撐。有人為名而死,有人為利而死,有人為義而死,在我看來,這二者間並無不同。”

玄中呼吸逐漸粗重,他胸腔劇烈起伏,話語透著深深的崩潰以及壓抑:“那為何,那究竟是為何——?!”

“因為我庇佑人,也只庇佑人。”“咯”的一聲,那人似是放下了書卷,“玄中,你為何放棄為人呢?”

玄中識海中一片空白,但對方的話語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卻讓他出離地憤怒了起來:“那是因為我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明塵掌教,我走火入魔了,我根骨重創了!我再也不能登上大道,觸碰不了青雲之巔了!你讓我如何接受這個事實?!我當時在即將墮仙入魔、血肉畸變的恐懼中惶惶不可終日時,您這把拂照人世的天劍在哪裡?!那不是我的選擇,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是沒辦法了,沒辦法了!我想要活下去,想要繼續修真,我想要成為人上人!”

“若是被您發現弟子已經走火入魔,您想必會二話不說將我梟首吧!我不過是絕境求存、逆境求生,又有什麼錯?!”

玄中瘋狂地宣洩著自己的情緒,那些積壓在心頭之上的不甘與憤怒,他破口大罵,痛哭流涕。他心知自己已是必死無疑,臨死之前,他只想宣洩完這一生的委屈。

坐在那的白衣人影無動於衷,任由他崩潰宣洩,等到玄中喘著粗氣安靜下來,他才道:“真是如此嗎?”

玄中赤紅著眼睛看他,明塵卻手持卷宗站起身,朝著書有“無極”二字的牆壁走去。

“來,過來。”明塵上仙喚他,他的語氣平和,透著一絲不甚明顯的溫然之意。玄中覺得毛骨悚然,卻又被這份怪異的溫和打動,彷彿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他踟躕地朝明塵上仙走去,見對方抬手觸碰在“無極”二字之上,隨即,絲絲縷縷宛如晨光的金芒便淹沒了他的雙眼。

“颯”——呼嘯而過的雲煙拂動他的鬢髮,玄中本能地調整姿態。再次抬眼,卻被眼前展露的景象所驚。

“這、這是什麼……?”

聳立雲間、巍峨壯麗的宮殿,那分明是無極道門的建築樣式,整體卻呈現出一種虛浮縹緲的不實之感。它好似近在咫尺,又彷彿遠在天邊,給人一種似有若無、似近似遠的錯覺。看著那浩瀚無邊的雲海,奔湧倒灌的煙瀑,玄中如臨幻夢,分不清眼前的一切究竟是真是假。

他莫非是中了明塵的幻術?玄中眸光陰戾,他閉眼掐訣,試圖從幻境中清醒過來。

然而,他的所作所為皆是無用之舉,焦躁不安的玄中下意識的邁步,光影朦朧之間,他身旁彷彿走過許多許多縹緲如煙的影子。

那些影子和宮殿一樣,也是縹緲的、虛浮不實的,就像透明的琉璃捏成的人像,沉在雲海間,似一尾尾溯流而上的魚。

玄中遲緩猶疑地邁出一步,然後,他看見了。

他看見已經故去的師長慈祥溫和的笑臉,看見往昔同門嬉笑怒鬧以及仇人憎恨的回瞥;他看見自己年少時意氣風發飄揚著的白衣,看見青壯時不甘平凡而燃著闇火的眼睛;他看見自己抱著因自己貪功冒進而死的弟子屍體在雨中慟哭的身影,他看見平靜的湖面中倒映出來的那張鑿刻了悔恨與痛苦的容顏……

他看見自己的青年、壯年、暮年,他看見自己“扶搖直上九萬里”的雄心壯志化作“中天摧兮力不濟”的心有不甘……

他看見了許多,許多。

他看見自己的人生如白馬過隙般在眼前飛逝而去,最終化作無數泛著金光的墨字穿行交織在冗長的書卷之上,化作一張卷軸,落入明塵的掌心。

明塵隨手擲出那枚卷軸,卷軸卻沒有砸落在地,而是在半空中泛起層層漣漪,沒入那似遠似近的宮殿裡。

隨即,一些虛浮的墨字憑空浮現,密密麻麻,卻書盡了玄中此人的生平。須臾,“玄中”二字如同飄出水面的落葉般浮現在兩人的面前,這個道號的旁側還有許許多多其他的名字,有的已經灰沉了下去,有的被橫來的一筆重重的劃去,還有的則仍安靜地躺在那裡。玄中的記憶早已模糊,但目光梭巡之間,他也看見幾個眼熟的名字,若他沒有記錯的,那應當是與他同屆的無極道門的弟子……

驀然間,玄中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他好不容易平復的心緒再次因為這種“可能”而顫抖。他告訴自己這是不可能的,這太過荒謬了,明塵以為他是誰?他以為自己是神嗎?他以為自己能擔負起眾生嗎?他顫抖著,不願承認自己的人生只是一個笑話。

“無極道門弟子之名,皆銘記於此。”然而,明塵上仙平靜的話語,終究還是打破了他的痴心妄想,“玄中之名,我亦不曾忘記。”

輕描淡寫的話語,卻讓玄中委頓在地,難以復起。他抱頭痛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昏天黑地。

“銘記”——已經與外道同化為一體的玄中自然明白這其中的深意。

“莫哭。”明塵上仙並指在身前拂過,一支同樣虛幻剔透的毛筆便憑空出現在他的掌心,“這是你選擇的路。”

他如神祇般無心無情。

“過來,持筆。”

“將玄中之名,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