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歸 作品

【第3章】正道魁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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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從心回到主院時夜色已深,從太素山往下望去,無極道門的燈火也已然寂落。

    藹藹暮色中唯餘明月當空,灑下月白的霜落。

    宋從心提著燈籠朝主院走去,因為想讓山巔的清風拂去身上的酒氣,所以她的步伐放慢了些許。上湧的酒意醉紅了臉頰,但宋從心的雙眼依舊清明。她在道場四周種滿了各種各樣的靈植草木,靈氣充盈之地吸引來無數的螢火。這些照夜清在暮色中盤桓飛舞,人從草坪上步過,衣襬會帶起點點小光之燭。霎時間,騰空類星隕,拂樹若生花的人間盛景,將這清冷寂落的黑夜都映襯得不再孤獨。

    宋從心看得有些出神,不知不覺間她已經回到了主院。這一整天的儀典宴席折騰下來,饒是分神期修士的靈識都多少有些疲憊。但不知道是不是累過頭了,宋從心反而有種幹睜著眼睛難以入眠的清醒。她在主院附近漫無目的地走著,走到院子的池塘邊時,抬頭卻見池塘對面的屋簷下似乎有一道影子。

    宋從心的酒瞬間便醒了。

    雖然在自己的道場中不可能遇見危險,能不經通報便進入她道場的人也屈指可數,但宋從心還是被這突兀的相遇驚散了大半的酒意。她凝神朝遠處望去,便見一道人影坐在長廊的臺階之上,手中捻著一根葦草緩緩地轉著。上半邊身子隱藏在暗影中,看得並不分明。

    但即便看不清容顏,宋從心依舊認出了對方:“靈希師妹,你出關了?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

    聽見宋從心的聲音,那坐在長廊下轉著蘆葦的人瞬間抬起頭來,捕捉到宋從心的身影后,她才自陰影中站起。

    “師姐。”

    看著靈希緩步朝自己走來,宋從心才有些恍然地發覺,靈希竟然不知不覺間長高了不少。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個頭開始拔高,眉眼也褪去了少年時期的稚嫩,變得成熟鋒利了起來。她大概有一些北地人的血脈,五官眉眼較之常人更為深邃,加上那雙金棕色的眼瞳,無端端的便顯露出幾分上位者的孤傲冷峻。

    宋從心一時間有些恍惚,看著走到自己近前的靈希,她竟有種見證了書中“魔尊”成長的錯覺。

    宋從心感受了一下靈希的修為,有些詫異地發現靈希居然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再次突破了兩個小境界,如今已是金丹期的修士。雖說靈希的血脈有異,但這樣飛速的修為進益依舊顯得駭人無比。不過眼下宋從心無心多想,她問道:“可有哪裡覺得不適?”

    靈希沉默地搖了搖頭,宋從心發現她的金瞳較之前顏色更重了些許,幾乎已經接近純金。

    宋從心放不下心,她伸手握住了靈希的腕脈,將人拉到長廊的臺階旁坐下,闔目探入了自己的靈觸。靈希並沒有反抗,宋從心很順利地將自己的靈炁渡了過去。她順著靈希的筋脈走了一遍,確認沒有走火入魔的跡象,宋從心這才鬆了一口氣。

    “這麼短的時間內便接連突破,可會覺得難捱?”宋從心抬手撫上靈希的眼角,檢查她的眼睛。

    靈

    希還想搖頭(),卻發現自己的臉頰被人捧著?()?[(),只能開口道:“不會。”

    檢查了靈希的氣脈、眼睛以及封印之後,確認靈希並無異樣,宋從心這才詢問起別的問題:“出關了為何不好好休息?”

    靈希閉關是在玄中事件之後,算下來前前後後不過十來天。她突逢劫難,心緒尚未平復又接連登階,沒有心魔之虞實屬不幸中的萬幸。但靈希不應該如此倉促地出關,她應當好好鞏固自己的修為,避免境界不穩導致的修為回落,屆時可能會元氣大傷。

    “聞人少宗遇難一事已經解決,禍首玄中伏誅,潛伏在宗門內的內鬼也已認罪。已經無事了。”宋從心以為靈希出關是因為掛心案件的進展,左右她現在沒有睏意,便坐在臺階之上將近期宗門內的變動一五一十地告知靈希,“師尊退位,如今師姐繼任了掌教之位。再過不久,天景雅集商討諸事傳播開來,你的異人身份也算過了明路,不會再招致非議了。重溟城主與你一樣身負異人血脈,但只要他選擇站在人族這邊,正道便不會過多為難。”

    宋從心此話是希望靈希能夠心安,表達一番“雖然師父退位了,但師姐還能護著你”的寬慰。

    “我明白,都聽師姐安排。”靈希在宋從心身邊坐下,兩人都坐在長廊的臺階上,正對著滿園流螢如火,“師姐的繼位大典……我去觀禮了。只是不想再掀風波,所以才沒有現於人前。雖說有些遲了,但還是恭賀師姐繼任掌教之位。”

    宋從心閉了閉眼睛,許是因為半醉半醒,靈希的聲音落在她耳中顯得遙遠而又朦朧。滿園宵燭盤桓飛舞,起落如潮,宋從心一時間如臨夢中:“不必害怕,師姐現在已經能保護你,保護無極道門,保護師尊……境界突破是好事,你應該開心才對。”

    靈希應了一聲,她知道師姐的意思,但她絕不想在繼位大典這麼重要的場合上再給師姐添堵。玄中墮魔事件雖然已經水落石出,宗門已經為她洗脫了身上的罪名、證明了清白。但在這風口浪尖之上,無論如何她都應該沉寂一段時日,等風波過去再說。那人的建議很有道理,若她短短十數日內便突破至金丹期的消息傳出,已經平息的波瀾必有再起的趨勢。師姐為她做的已經夠多了,她不能再讓師姐勞心勞力了。

    想到這,靈希不由得淺淺地吸了一口氣,她不自覺地搓弄著食指與拇指,輕聲道:“師姐,我有話想對你說。

    “關於我的身世,我的秘密,我的過去。師尊曾說,他不會將我的秘密告訴師姐,我須得自己想明白後,再選擇是否向師姐坦白。”

    靈希的語氣淡淡的,宋從心眯著眼睛努力回想,隱約記得確有此事。師尊確實說過,靈希的秘密要她自己說給她聽。

    宋從心聞言連忙打起精神來,作洗耳恭聽之態。但靈希看著滿園的螢火,視線的落點並不在宋從心身上,面上是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沒有五歲以前的記憶,自我有意識起,我便和孃親與妹妹生活在一起,在一個不算富饒但寧靜祥和的村鎮裡。記憶中的童年雖然生活貧苦,但在這; ()    雙眼睛覺醒之前,日子依舊稱得上幸福。直到我覺醒了這雙眼睛,開始能窺見隱秘詭譎的事物,那些平靜的生活才一去不復返……”

    靈希以平靜的語氣講述自己的過去,性情潑辣但總是將她們姐妹二人護在身後的母親,貪嘴好玩但乖巧懂事的妹妹二妮。母親給予了靈希正確的引導,妹妹二妮的存在讓靈希明白了守護的意義。她隱藏自己的與眾不同,偽裝自己異於常人的能力,活得像一隻甘願蜷縮翅膀活在團雀巢穴中的山鷹。

    “最開始只是能窺見陰祟詭秘的事物,能觸碰到一些常人看不見的東西……但隨著年歲漸長,我開始不受控制地走向那些神詭莫測的空間罅隙。”

    靈希語調緩慢地訴說著自己的過去,宋從心朦朧的酒意卻已經徹底驚醒。靈希所說的一切都超脫了宋從心現有的認知,但以宋從心前世的概念來解釋,那大概就是靈希眼中所見的世界是三個平行世界的交織?而她會不受控制地在三個空間中穿梭,所以在此世中人看來,靈希才常有一些無法理解的怪異舉動。

    “……婓語所說的夜間外出之事,也是出於這個緣由嗎?”宋從心在談話的間隙中問道。

    “是的。”靈希頷首,對於婓語,她並無多大惡感,她緘口不語也是因為這個秘密無法對外人述說,“到得如今,雖然我依舊無法掌控時空的變動,但已經能隱約預感到它將要到來的時限。通常我會在時限到來之前遠離人群,躲到罕有人煙的地方,避免自己在無知無覺中傷及無辜。”

    宋從心聞言卻是沉默,她突然想起《傾戀》書中總是緘口不語的女主,她曾經想過靈希蒙受冤屈時為何不開口解釋。但身懷如此詭秘,她又要如何與外人述說?

    但顯然,除了無法對他人闡述的苦悶以外,靈希遭受的劫難遠遠不止於此。

    靈希被迫走向那些神鬼莫測的空間罅隙時,擔驚受怕還是小事,更可怕的是她還可能會遇到傷害她的怪物。尋常人遭遇此等劫難,不死也要崩潰瘋狂。但母親王大花的堅強與開明養成了靈希勇敢面對一切困難的韌勁,在意識到自己無法改變這種被動穿越的習性之後,靈希開始鍛鍊身體,隨自己的母親習武。哪怕打不過那些扭曲的鬼物,靈希至少也能逃跑,不至於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等死。

    她就這麼磕磕絆絆地長大,一天比一天強大,但就在她以為自己總會戰勝命運之時——

    “不知從何時起,戰火與硝煙蔓延到了村莊附近。某天,村子裡來了一群官兵,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還要村民們獻上村裡眉眼長開的姑娘和皮肉鮮嫩的小娃娃。我聽村民們說,這些官兵吃過人,他們把人視作‘兩腳羊’,還給人分了三五九等。老瘦男子為‘饒把火’,婦人少艾為‘不羨羊’,小兒則稱‘和骨爛’。”

    靈希撿起地上的小石子,拿在手中拋丟了幾下,隨即她反手將石子擲出,看著石子在空中劃過一道曲度,噗通一聲落入池塘中央。

    “村民們不敢反抗,更何況生逢亂世,保住絕大多數人的性命比什麼都重要。其他的,實在不能

    奢求太多。村長要求各家各戶順從,家裡娃娃多的,至少也要出一到兩個。大家都是鄰里,誰家裡有幾戶人口,彼此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村民們知道孃親王大花性情潑辣,但少了這一戶,別人家就要多出一個孩子。許多村民便操著農具朝著我家裡來了。孃親開了地窖,讓我帶著妹妹從窯洞裡跑。”

    靈希說起這些時,神情語氣都是十分平靜的。彷彿這些早已遠去的往事再不能掀起她心底的波瀾。

    “我帶著妹妹在山林裡跑,但以孩子的腳程,我們並沒能跑出太遠。沒過多久,我和妹妹便被村民攆上了。”

    和年歲更小、手無縛雞之力的二妮不一樣,靈希是見過人間煉獄、血海屍山的。她早已習慣於在刀尖上起舞,血肉橫飛的怪物她不怕,又怎會害怕這些肉-體凡胎的村民?借一場濛濛的山雨,靈希反殺了三名追捕她們的村民,將妹妹藏在了一處隱蔽的山洞裡。暴怒的村民們用石頭砸破了靈希的腦袋,他們拳打腳踢,不停咒罵。即將失去意識前,靈希似乎聽見了妹妹的尖叫與哭喊,二妮沒能逃脫熟知山況的村民之手。

    “我,感到憤怒。”

    焚心化骨、幾乎要淬入骨髓的暴怒吞噬了靈希的理智,她恨不得化作柴薪,點燃一場大火,將這混沌的人世盡數毀去。

    倒在渾濁的泥水中,模糊的視野中倒映著妹妹哭喊著、拼命朝她伸手的淚眼。靈希自咬碎的齒牙間嚐到了鐵鏽的腥味,她想,誰都好,誰來都好,只要……

    “或許是回應我的呼喚,又或是上蒼又給我開了一個玩笑,總之,祂們出現了——”

    在即將葬身一場山雨之時,靈希被怒火點燃的金瞳中突兀出現了許多道灰濛的白影,她幾乎以為那只是自己的錯覺。

    “沒有面目的、純白色的幽靈,披著白色的斗篷,戴著沒有五官的白瓷面具。祂們像一場毫無條理、附骨之疽的噩夢,無論死去多少次都會再次復生。”

    靈希俯身再次撿起一塊石塊,所以她沒有看見宋從心一瞬間悚然錯愕的表情:“我隱約有一種預感,祂們是被我的恐懼以及憤怒吸引而來的。就像我這雙失控的眼睛與無法遏制的時空穿梭一樣,祂們也是命運強塞給我、全然不可控的東西。祂們奉我為主,會不顧一切、不計任何代價地剷除那些令我憤怒的存在。”

    靈希說道這裡,話語微微一頓。她話語中的深意不難明白,但靈希還是親口為自己的童年劃下了悽慘深刻的休止符。

    “當我再次甦醒,茫茫大雨之中,我的身周圍滿了白色的幽靈。我看見遠處的斷壁頹垣,曾經生活的村莊已經付之一炬。那些迫害我的官兵、村民盡皆慘死,無一倖免,他們的頭顱被幽靈割下,像供奉祭品一般擺在我的面前。”

    靈希垂了垂眸,眼睫輕輕一顫。

    “——其中也包括我的孃親,和我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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