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手術刀 作品

第2章 粘液

 “蝸牛?”溫嶺西一怔。腦中浮現出蝸牛這種軟體動物在葉片上緩慢爬行的畫面。 徐靜嫻的目光始終凝在兒子身上。而此時的江耀,仍然對外界談論的一切毫無所察。 彷彿他安然地紮根於玻璃罩子中的泥土,外界的一切與他無關。 “是指……耳鳴嗎?”溫嶺西皺起眉頭。在他們精神疾病領域,出現耳鳴乃至幻聽的情況並不少見。 更何況江耀患有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他也總是說會聽到另一個人對他說話。 “不,那不是耳鳴,也不是幻聽。”徐靜嫻的語氣十分肯定,或許她已經進行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觀察,“他所說的‘蝸牛’,和之前聽到的聲音不一樣。那個會對他說話的聲音,是來自他內心,並不是用耳朵聽到的。可是蝸牛……他說有蝸牛住在他的耳朵裡,他說他每天晚上都能聽到那個黏糊糊的聲音。” 溫嶺西腦中再次產生了想象。 軟乎乎的蝸牛,蠕動著兩根柔軟的觸角。溼滑的身體拖出長長粘液,在耳道里黏膩爬行…… 他不禁打了個哆嗦。 “這種情況持續多久了?”溫嶺西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更加專業,更加可靠。他沉聲問,“您帶他去耳鼻喉科做過檢查嗎?” 徐靜嫻的回答是,檢查過,一切正常。 江耀的母親是退役芭蕾舞者,父親是學者。兩人都出身良好教養的家庭,家境也十分優渥。 因此徐靜嫻剛一發現江耀的異常,就帶他去做了全面檢查。 檢查結果是,找不到任何可疑的地方。 無論是頭顱,五官,還是任何可能相關的驗血指標,江耀已經全都查過了。 基本上可以排除生理病變。 “而且,除了那個蝸牛爬行的聲音……”徐靜嫻不知想起什麼,臉色變得有些微妙,“他身上,還開始出現一些很奇怪的……粘液。” “粘液?”溫嶺西幾乎是下意識地問,“不會是蝸牛的粘液吧?” “我對蝸牛不太瞭解,但……我想是的。” 徐靜嫻幾乎每說完一句話,就會轉過頭去,擔憂地望向兒子。彷彿生怕江耀再次在她眼皮底下消失。 這也是一種創傷後反應。當初她只不過一眼沒看住,兒子就在自家院子裡消失,這對徐靜嫻也造成了不小的打擊。 “就像真的有蝸牛在他身上爬過一樣……有時候早上我去叫他起床,會看到他臉上,睫毛上,沾著一些乾涸的粘液。還有衣服上,枕頭上也有……可是這怎麼可能……我們家裡不可能有蝸牛的啊……” 徐靜嫻說著說著就激動起來,她痛苦地用雙手捂住臉,近乎神經質地喃喃,“我已經把所有門窗都關起來了……家裡的阿姨也已經把所有角落打掃過,不可能有蝸牛的啊……怎麼還會有呢……” ——這已經有些過度自責下的強迫表現了。 溫嶺西在內心冷靜地判斷,並且作出了專業的反應。 他先將徐靜嫻的情緒安撫好,然後帶江耀去做了進一步檢查。 在他們精神衛生中心,有針對精神病患做的一系列專業量表和檢查。這些都是在普通綜合醫院裡做不到的。 為了不讓徐靜嫻的焦慮進一步加重,溫嶺西把她託付給自己的助理,打算等全套檢查做完以後再給她一個交代。 然而最終的結論還是令人困惑。 江耀的狀況,甚至比之前幾次複診時還要好。 他的孤獨症在好轉,社交能力也逐步提升——正如溫嶺西最開始和他單獨交談時所得出的結論一樣,江耀神隱歸來後產生的那個副人格,正在幫助他從孤獨症的玻璃罩子中走出來。 一圈檢查做完,當溫嶺西把江耀帶回診室的時候,坐在沙發上等候的徐靜嫻,再次如驚弓之鳥般地跳了起來。 “怎麼樣?”徐靜嫻幾乎一刻都等不及,她伸手將兒子拉到身邊,彷彿老母雞護著小雞仔似的——即便站在她面前的並不是可怕的天敵,她仍然反射性地想把兒子護在身邊。 這樣的過度保護反應,讓溫嶺西心中的猜測愈發得到證實。 ……恐怕,這一次,出問題的不是江耀。而是徐靜嫻自己。 溫嶺西暗歎一口氣,臉上卻並不表現出來。 他決定順著徐靜嫻的話聊下去,看看能不能找出把這位退役芭蕾舞者變得如此失態的原因。 “您說的那個粘液,有送去醫院……或者實驗室化驗過嗎?”溫嶺西知道江耀的父母人緣很廣,在各行各業都認識不少朋友,“確定是蝸牛的粘液嗎?” “沒有……沒有辦法……”徐靜嫻的眼神變得茫然,她緩緩搖著頭,“那個粘液很快就會乾涸消失,特別是在陽光下。所以無論是用棉籤擦拭,還是直接把他的衣服枕頭送過去,都沒有辦法檢驗……他們什麼都檢測不到。” 果然,在來到精神衛生中心之前,徐靜嫻已經嘗試過了一切辦法。 溫嶺西想了想,又問:“那您有沒有試過讓他換個地方睡覺呢?比如,在乾淨的客房裡,或者是外面的賓館……” “我試過了,我都試過了……”徐靜嫻的語速忽然變快,她不斷地搖著頭,慌張而惶恐地喋喋不休,“不管我讓他睡在哪裡,蝸牛都會來……我甚至試過整夜整夜地開著燈,陪著他,可是我每次都會撐不住睡過去……我喝咖啡衝冷水澡甚至掐自己都沒有用,我每次都會睡過去……攝像機裡也什麼都沒有……那隻蝸牛是隱形的,可是它很大很大很大……” 這是很明顯的精神崩潰跡象。 “江太太?江太太!”溫嶺西心裡一跳,連忙安撫徐靜嫻。 他輕拍著徐靜嫻的肩膀,試圖讓她恢復平靜,與此同時有些擔憂地朝沙發上看了一眼。 還好,江耀已經睡著了。他沒有看到母親崩潰失控的模樣。 江耀蜷縮在沙發上,那隻紅色的七星瓢蟲從他攤開的掌心逃脫,正順著手腕,一點點地往上爬。 不知怎麼,比起徐靜嫻近乎癲狂的表現,小瓢蟲順著少年手臂爬行的畫面,令溫嶺西感到更加恐怖。 他急忙走過去,想抓走那隻瓢蟲。 然而手指還未觸及,卻頓在半空。 溫嶺西猶豫了一下,轉身從辦公桌上抽出一張紙巾。小心翼翼地用紙包上,這才把七星瓢蟲放回到盆栽上。 七星瓢蟲歡快地爬進了泥土裡。 溫嶺西莫名鬆了口氣。 身後再次傳來徐靜嫻不安而無助的聲音。 “溫醫生,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救他……” 溫嶺西轉過頭,看到徐靜嫻已經眼眶發紅。她的睫毛輕顫著,如同冰湖上一隻心碎的天鵝。 溫嶺西沉默片刻,道:“江太太,您的丈夫最近在家嗎?” 徐靜嫻搖了搖頭:“他去國外,參加一個學術會議了。” 溫嶺西拿起徐靜嫻面前的一次性茶杯,走到飲水機旁邊給她加了點水。 儘管徐靜嫻到這裡以來一口水都沒有喝過,茶杯幾乎是滿的,但這個加水的行為可以轉移她的注意力,幫助她放鬆。 “那麼您自己呢?我聽說我們花滑省隊邀請您去指導他們訓練……” “那個我已經推掉了。”徐靜嫻搖頭。 “為什麼?”溫嶺西問。 “因為江耀離不開我……他最近太不對勁了……” 徐靜嫻這樣說著,又轉頭望向江耀,甚至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把兒子摟進懷裡。 然而江耀獨自在沙發上睡著了。蜷著身子,睡得很香。 徐靜嫻只好收回手。就這樣擔憂地,滿懷心事地望著他。 這一切落在溫嶺西眼裡,更加驗證了他的猜測。 出問題的不是江耀,而是徐靜嫻自己。 江耀當年在她眼皮底下失蹤,對徐靜嫻這位母親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創傷。 如今儘管江耀已經回來,但徐靜嫻其實從未走出弄丟兒子的陰霾。 她認為兒子失蹤全是自己的責任,因此她要加倍補償兒子,加倍地對兒子好。 這就形成了一種過度保護。 她已經習慣了兒子在她身邊寸步不離,因此當花滑省隊向她拋出橄欖枝,邀請她去當芭蕾指導的時候,她產生了強烈的愧疚感。 她覺得自己不能因為事業而冷落兒子。她覺得兒子離開她就不行。 可實際上,反而是她離不開自己的兒子。 江耀的自閉症在好轉,社交能力在提升——這幾乎可以說是奇蹟,但卻是真實發生的。 徐靜嫻一邊希望兒子能像個正常人一樣獨立生活,一邊又不願意離開自己的兒子。這兩種矛盾的情緒在她內心互相拉扯,精神上的痛苦煎熬,加上長期累積的疲憊,生理心理相互作用,最終令她產生了一些臆想。 她開始想象兒子身上發生的異常。她把這當做一個決定性的理由,讓她能夠毫不猶豫地拒絕省隊的邀請。 當一個人對某樣事物的執念過深,那樣事物或許就會在他的內心成真。 ……當然,以上這些只是溫嶺西的猜測。他並沒有直接下定論。 他打算先試著幫助這位母親。 “您已經好些天沒休息過了吧?”溫嶺西凝視著徐靜嫻眼圈下的烏青。 “是,我好幾天沒睡,我想要錄下那隻蝸牛……我想抓住它……它很大……”徐靜嫻喃喃。 溫嶺西嘆了口氣,拿出處方單,寫下一個藥名。 “這是……?”徐靜嫻疑惑。 “這是能幫助睡眠的藥物。”溫嶺西道。 徐靜嫻似乎已經意識到什麼。她很警覺:“安眠藥?” “不,不是安眠藥,只是舒緩神經,能讓您輕鬆入睡的藥物。” 溫嶺西的笑容親切而有說服力。帶著對自己專業能力的自信,令人不由自主地信任他。 “我希望您能回家去,好好睡一覺。至於江耀……” 他偏過頭,朝沙發上蜷縮成一團的年輕人看了一眼。 “今晚把他交給我。就今晚,讓這孩子跟他的主治醫生呆在一塊兒,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