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手術刀 作品

第5章 新生

 翌日。 在鬧鐘響起之前,溫嶺西就自然醒了。 嘩啦一聲,他拉開窗簾,感受陽光照耀在自己臉上。 這是一種快速喚醒身體的技巧。陽光的直接照射,可以讓視交叉上核感受到晝夜交替,從而喚醒人體內自帶的生物節律,讓身體真正清醒。 溫嶺西調整呼吸,敲響了客房的門。 裡面窸窣一陣響動。他可以想象江耀從床上迷迷糊糊地爬起來。 不久之後,門被打開了。 “早上好。昨晚睡得怎麼樣?”溫嶺西用笑容迎接他,視線卻悄悄打量著他的身體。 “嗯……”江耀揉著眼睛,意義不明地應了一聲。 臉頰和睫毛是乾淨的。脖子也是。衣服上也是。 溫嶺西的視線越過江耀的肩膀,投向他睡過的床鋪。 床單,被子,枕頭,似乎也沒沾上什麼奇怪的東西。 ……果然。蝸牛什麼的,不可能真的存在。 溫嶺西暗笑自己的胡思亂想。 溫嶺西帶江耀吃過早飯,隨後便驅車來到了精神衛生中心。 精神衛生中心早上八點開門,江耀的母親徐靜嫻已經在診室外等著了。 “他怎麼樣?” 和昨天一樣,一見到溫嶺西,徐靜嫻立刻就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過度憂慮的母親快步走過來,從心理醫生手裡摟過她的兒子。 明明兒子已經21歲了,身高已經比她還要高,她卻還是像老母雞保護小雞崽一樣,仔仔細細,上上下下地端詳他。 溫嶺西知道她在找什麼。她在確認蝸牛是不是又來找江耀。 “我已經看過了。”溫嶺西笑笑,“沒有蝸牛。看來,蝸牛不喜歡我家。” 徐靜嫻終於確認江耀一切安好,身上沒有什麼奇怪的東西,這才鬆了口氣。 “太感謝了,溫醫生……”徐靜嫻轉過頭來,充滿感激地向溫嶺西道謝。 溫嶺西領她進了診室的門。兩人在辦公桌邊上坐下,溫嶺西才知道,徐靜嫻的感謝不僅僅是因為他代替她照顧了一晚上江耀。 “我昨天回家以後也仔細想了想。”徐靜嫻的手指摸索著一次性紙杯邊緣。她的視線也落在紙杯中的水面上,嘴角帶著一抹無奈笑意,“我明白了您說幫我照顧江耀的用意……真的,太謝謝您了。” 徐靜嫻說,她昨天回家以後,原本非常不適應。兒子不在身邊,令她無比焦慮,她差點大晚上地開車到溫嶺西家裡,想把兒子接回去。 但是,長期以來的診療,讓她充分相信這位主治醫師的專業性。她覺得她應該遵守自己和溫醫生的諾言。 於是她忍住了接兒子回家的衝動。 為了轉移注意力,她打開電視,看起了節目。 巧的是,電視臺正在轉播一場花滑比賽。她認真地看了一會兒,被冰場上運動員們的表演深深吸引。 她在花滑運動員身上看到芭蕾舞蹈的影子,心裡忽然又想起省隊邀請她去做芭蕾指導的事。 “我泡在浴缸裡,聽著以前演出時伴奏的歌,忽然就明白了……” 徐靜嫻笑著說。 “您一定早就看出來了,我是太焦慮,給自己的心理壓力太大。這麼多年以來,我一直把江耀當成我生活的全部。他如果能正常跟人交流,一定早就向我抱怨,我管他管得太多,把他壓得喘不過氣了吧……” 在度過最初的不安之後,徐靜嫻立刻意識到,這也是一種分離焦慮。 原來不是兒子依賴她,而是她依賴著兒子。 她畢竟也是學過心理學的人。 更重要的是,一旦擺脫那種焦慮狀態,她發現,蝸牛什麼的,確實不可能存在。 怎麼可能有呢?他們家這麼幹淨。 當她笑著跟家裡保姆說起這件事,保姆激動地握住她的手,反覆感慨道:哎呀!你可算明白了!這幾天每天都要把家裡打掃十幾遍,可把我折騰壞了! 徐靜嫻抬起手,似乎想撫摸兒子的頭髮。 然而當江耀轉過頭來,望向她時,她卻只是笑了笑,然後放下手。放棄了這個充滿母愛的動作。 溫嶺西十分驚訝。 他沒有想到,僅僅一晚,徐靜嫻居然已經想明白了。 這位前芭蕾舞者,原來並不如她表面上看起來的那麼脆弱不堪一擊。 話說回來,能吃下那麼多苦,成為一名專業芭蕾舞者,徐靜嫻的內心一定是堅忍強大的。 徐靜嫻只是長期處於壓抑和自責中,以自我為牢籠懲罰自己。 現在,短暫地讓江耀離開她,她一旦脫離了那個環境,立刻就自己想明白了。 這位母親,真的很厲害。聰明又清醒。 溫嶺西深吸一口氣,搖頭笑道:“您不應該感謝我。是您自己拯救了自己。” ——或者說,自己放過了自己。 溫嶺西在內心悄悄補充。 “不不不,我還是需要您的幫助的。” 徐靜嫻也笑了,眼底閃過一抹狡黠的俏皮。 “我打算答應省隊的邀請,去他們花滑隊裡指導芭蕾。” “所以,將來如果我隨隊出去比賽,他父親又恰好不在的話……溫醫生,能不能拜託你,到時候再幫我們照看幾天江耀?” 溫嶺西當然同意了。 老實說,他當江耀的主治醫生也這麼久了,對這個孩子有很深的感情。 再加上江耀那麼安靜乖巧,不會亂動東西,不會傷害自己。照看他比照顧一盆植物還簡單。 甚至做飯的時候都可以多做一份,完美解決了溫嶺西這個單身狗“做少了太單調,做多了吃不掉”的困境。 何樂而不為? 愉快而短暫的交談過後,溫嶺西就把江耀正式交還給了他的母親。 江耀今後的生活,一定會越來越好吧。 溫嶺西起身,送這對母子出門。 站在診室門口,徐靜嫻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轉過身道: “對了,溫醫生,關於人格融合的事……” “噢。”溫嶺西道,“人格融合暫時還不急。他現在的情況很好,副人格的存在,對他來說是有幫助的。所以我建議把人格融合推遲,再觀察一段時間。” “好的。”徐靜嫻點頭,臉上露出好奇,“溫醫生,那,人格融合之後,他到底會變成什麼樣子?我感覺他心裡那個副人格,比他原本的自己要成熟很多……融合之後,他是不是會……” 溫嶺西明白徐靜嫻話裡的意思。 或者說,期待。 由於自閉症的關係,江耀在社交和日常生活中非常弱勢。無法完全獨立生活。 但他的智力其實是正常的,甚至可以說,在某些方面還是個天才。 江耀的副人格——經過多次診療,溫嶺西已經有所感覺——那個副人格,似乎是一個比江耀大了幾歲的、成年的男性。 副人格比主人格更懂得社交技巧,擁有更強的獨立自主生活能力。 如果能適應社會,如果能正常地上學,工作…… 那麼他或許將來還有希望組建自己的家庭。 他或許還有希望,過完正常人平凡而幸福的一生。 “……還是繼續觀察吧。”溫嶺西明白徐靜嫻的期待,但仍然不想給徐靜嫻太多希望。畢竟有了希望之後再打破,反而更令人絕望。 人格融合不一定能成功,即便成功了,誰也無法預料最後融合出來的到底是個什麼狀態。 “好的。理解。”徐靜嫻很明事理地點點頭。 她習慣性地去牽江耀的手,然而手剛伸出去,就停在半空。似乎意識到自己不應該再把兒子當成一個懵懂無知的小朋友。 她的兒子,畢竟已經21歲了。 是個成年人了。 於是徐靜嫻拍了拍江耀的肩膀,笑著說:“走吧,跟溫醫生說再見。” 江耀轉過頭來。他的手裡還抱著溫嶺西送給他的那盆綠蘿。 “再見,拉布拉多7。”江耀說。 停頓一下,他低頭看看手裡的綠蘿,像被提醒了什麼似的。於是又補充了一句。 “謝謝,拉布拉多7。” ……還是拉布拉多啊。 溫嶺西無奈地笑笑。 拉布拉多,大概是“醫生”的意思?溫嶺西隱隱記得,自己好像是江耀的第七位主治醫生。 溫嶺西目送這對母子出門。回到診室裡,看著書架上空出來的位置。 他笑了笑,決定下班後再去買一盆綠蘿。 …… 江耀的下一次複診,預約在一個月以後。 溫嶺西本來以為,下次見到江耀的時候,可以跟他聊聊昆蟲學的話題。 沒有想到,僅僅在三天後,溫嶺西就再次聽到了和江耀有關的消息。 ——徐靜嫻死了。 江耀的母親,那位前芭蕾舞者。 死了。 死狀非常離奇。是在芭蕾舞教室裡,穿著舞鞋。腰以下的部分完全變成了一灘肉泥。 據看過現場的人說,她那種樣子,就像是有人捏著她的腰,像插蠟燭一樣,反覆把她的雙.腿往地板上插。 一點一點,一次一次,直至筋骨粉碎,血肉剝離。 直至兩條腿完全被搗成爛泥。 而江耀本人,當時就在現場。 他在母親死去的舞蹈教室外面,躺在長凳上睡覺。直到早上開門的舞蹈教室工作人員尖叫著報警,他才睡眼惺忪地坐起來,環顧四周,茫然地問: “天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