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祿 作品

第63章 碧璽手串

    離宮一年, 李綏唸經歷了太多絕望,那種絕望,是與逼迫練琴寫字全然不同的折磨。

    練琴時, 眼下再痛苦,也是向上的階梯。而在宮外的每一天,暗無天日, 且未來無窮無盡。

    趙瑾對她是真心的,可他的這份真心分成了百八十份, 對青樓女子也敢許真心。

    李綏唸對趙瑾也是真心的,可若沒有身下皇位, 她有太多事情無法忍受。

    曾經深愛的鴛與鴦,脫離了權位, 竟落得還不如普通貧賤夫妻的下場。

    帶出宮的錢財坐吃山空,趙瑾又生來沒有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的意識,後來李綏念無意中遇到了高人指點,孩子一生下來,她就抱著孩子跑了。

    “跑了?”李綏之拂袖起身, 一雙柳葉眉緊緊擰著,“你跑了, 皇上怎麼辦?”

    “不是,不是, 皇后娘娘。”李綏念跪地不敢抬頭,小心翼翼地說, “不是草民不帶皇上回來,是皇上, 皇上他, 不願意回來……”

    她說話語無倫次, 李綏之心知一時之間從她嘴裡套不出來什麼有用的話,話鋒一轉:“你一個人,身無分文,怎麼回來的?”

    李綏念稍稍把頭抬起來一點,盯著那雙繪金蟬金線鳳屐,嚥了下口水:“也是那位高人,在民女跑出來的時候,給了民女盤纏。”

    “你說的這位高人,他人呢?”

    這麼一問,李綏念也察覺到哪裡不對勁,她細想了一番,低頭吞吞吐吐道:“恩公……沒有同民女一道。”

    李綏之皺了皺眉,從李綏念說的話中,她摒棄干擾得到了一條完整的故事線。

    即李綏念最脆弱迷茫的時候,出現了一位陌生人建議她回宮,又在她跑出來的時候,為了讓她沒有後顧之憂,不計回報將盤纏送上。

    高人也有身份,他是誰?他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會在那麼巧的時候出現?

    頻出的異樣像是一大捆麻線,千絲萬縷,佈滿刺手荊棘,從肌膚上摩擦而過鮮血溢出,可憑李綏之一己之力找不到線頭,無從下bbzl手抽絲剝繭。

    太后沉痾難起,她找不到主心骨,毫不猶豫地將遇到的難題拋給謝卿。

    謝卿沒有糾結於趙瑾身處何處,而是認為,當務之急最需要確認的是李綏念抱回來的孩子是不是趙瑾的。

    彼時後宮佳麗三千,從沒有妃子產下男嬰,如今不論李綏念身份如何,只要這個孩子是趙瑾的,他就是唯一的皇家血脈。

    李綏之把頭支在六博棋盤上,苦惱道:“可這要怎麼辦呢?”

    謝卿修長的手指夾著枚象牙棋字,敲了下她的腦袋,懶懶地問:“什麼怎麼辦?”

    李綏之吃痛,揉著被打的地方,嘟囔著:“皇上生死未卜,我要去哪才能知道李綏念帶回來的是不是皇上的孩子?”

    謝卿瞥她一眼:“孩子沒娘?”

    李綏之倒抽一口氣,眨了眨眼,緩緩坐直。

    “太傅的意思是……”她輕輕咬住下唇,捋著思路緩慢道,“李綏念出宮之前就有肚子,到今日也不過一年,在這期間,她沒有機會再懷其他人的孩子,所以,這個孩子,只要是她生的,就是趙瑾的血脈?”

    謝卿舌頭在上牙慢悠悠舔了圈,輕笑一聲,不置可否。

    李綏之推開棋盤,“嗷嗚”撲進謝卿懷裡,驚喜道:“真不愧是我的太傅呀!”

    “嗯。”謝卿冰涼的手伸進她暖熱的身子裡,壓低聲音在耳邊問,“那你打算,什麼時候也給你的太傅誕下個血脈?”

    他故意咬重“你的太傅”四個字,看小姑娘被她自己說的話臊紅耳朵的模樣,莫名開懷。

    熾熱猛獸闖進溫熱暖池,洶湧地掀起一浪又一浪,溼了誰的皮囊,燙了誰的心門。

    他慣愛在這些時候聽她說騙人的鬼話,李綏之就說了一句又一句。

    “綏之願為西南風,晝夜長逝入卿懷。”

    “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願。紅塵渡口,執卿手。”

    李綏之一句一輕哼,目光迷離,說的繾綣真切,待裹了衣裳出了門,卻匆匆快走幾步,吐在燕來及時遞上來的畫琺琅唾盂裡。

    翅果菊雖可避子,但性味苦寒,李綏之所食量大,又從未斷過,身子已是一日不如一日,折騰一番,天旋地轉。

    把唾盂遞還給燕來,李綏之無意間露出大袖下面一節小臂,瘦到嶙峋。

    可就是這瘦小的身子,在史書上留下了濃厚的一筆。

    「大雍承雍十五年夏末,雍平帝薨,新帝登基,二名非禮,故單字括,年號遂雍。」

    「新帝攜太傅謝卿求雨,新帝仁厚,上天垂憐,賞賜天下,傾盆大雨,萬物生長。

    史書一行,是血流百尺,千百條人命,一頁紙,足以改朝換代,新主稱霸。

    在這樣寶貴的書裡,李綏之竟能留下震懾古今的幾行字。

    洋洋灑灑,振聾發聵,只是沒有一個字,提到她的名字。

    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竹林翠葉上,乾涸皸裂的黃土大地重新連合歸位。

    李綏之漠然站在窗邊,望著被打歪了身子的芙蕖bbzl,回憶著百姓對求來雨的太傅稱讚的場景。

    雨是她親眼看著謝卿求來的,但她仍不相信。

    凡怪力亂神之事,掀開表面,究其原因,必是人為作祟。

    事件越難以置信,也不過是說明,幫他的人越多。

    她又想了想,無奈地笑了,搭在窗欞前蒼枯的手,緩緩垂下。

    在李綏之的記憶裡,從這一日起,一直到遂雍元年年末,謝卿都神龍見首不見尾,如果她沒記錯,在這期間,連太后駕崩,他也只是草草敷衍。

    再次行房,已是雪夜,那時,她的身子弱到甚至撐不住一段抵死深吻。

    事後,她裹緊被子,摟著手爐,跪坐在窗邊發怔。

    謝卿長臂一伸,本是習慣性想把人摟過來,猝不及防摟住了一把瘦骨頭,他鳳眸半睜,淡淡笑了聲:“我說怎麼這麼硌。”

    他說完就閉了眼,等著她嬌羞撒嬌,鑽進他懷裡。

    但等了許久,都沒見她動,謝卿微微蹙眉,嗓音低沉乏啞:“有人故意做了你不愛吃的?”

    她保持著跪坐的姿勢,一動未動,仍是沉默。

    謝卿睜開眼,仰著頭一眼望過去,一眼竟把白皙透明的她和天邊冰盤似的嬌柔月亮看混。

    他怔了下,斂眉收了事後的慵懶模樣。

    他不喜歡她不說話的樣子。

    若她真如她說的那樣喜歡他,他和她說話,她怎麼能不答。

    謝卿搭在她腰上的手力道重了些,眉頭皺得更深,語氣也隱隱帶了威脅:“你想什麼呢?”

    李綏之在想,還在民間的時候,聽說過的那件讓謝卿名聲大噪的一戰。

    彼時他算了天象,以五行方位為助力,親手繪咒符貼在領軍將軍腰測,使大雍一百兵馬,破了北燕的萬軍城。

    從那以後,無論前朝文武百官,還是皇帝太后,皆對他刮目相看。

    若這場怪力亂神,不可能贏的一仗贏了,拋開神力,算成人為,那麼在謝卿身後的人,似乎並不難猜到。

    腰上的手臂像是一條巨蟒,纏到她無法呼吸時,李綏之才緩緩側過頭,垂下纖長的眼睫,看著他,輕輕地彎唇:“太傅,你不是我們大雍的人,對吧?”

    聽過這句話,謝卿的眼神倏然變得陰騭,掐在她腰間的手力道再度加重,他看著她唇色愈發蒼白,可卻還是跟沒事人似的,低頭解開他尚未扣好的衣釦。

    “這就太好了呀。”她說,“這大雍,對我真是太不好了,皇祖母欺負我,先皇也欺負我,大雍上下沒人拿我當人,太傅既然不是大雍的人,就帶我走吧,帶綏之離開大雍,與阿徊長相廝守。”

    她慣會花言巧語,謝卿知道的。

    可那日雪大,潔白透亮的雪,竟也把她的話增了幾分可信,才會讓向來謹慎小心的他鬼迷心竅,信了她的話。

    太后駕崩,皇帝年幼,如今李綏之留宿在上齋也無須遮掩。

    清晨,她在他胸膛裡,緩緩睜開一雙澄澈杏眼,無畏亦無懼。

    謝卿側身反手,單指撥開床頭bbzl梨花木盒的鎏金扣,李綏之迷糊中聽見一聲輕響,還沒來得及睜眼,忽覺手腕一涼。

    她低頭,看見他玄色袖口下的大手裡撐著一條桃紅色手串。

    李綏之連忙把手背到身後:“太傅這是做什麼?我無功不受祿。”

    他單手扯過她藏在身後的手腕,手指將雙桃紅碧璽帶翠飾十八子手串撐圓,不由分說地套在她手腕上。

    “給你的,就拿著。”他不容置喙道,順手把梨花木盒也扔給她,“我送你的東西,你都留好,保命用。”

    說者有心,聽者也留了意。

    李綏之猜到這鐲子大概是有什麼特殊含義,但她按下不表,只滿眼歡喜地將手臂抬高,晃當手上桃粉色的鐲子,聽者泠泠聲響。

    謝卿見她眉目舒展,不自覺地也跟著展開緊蹙的眉心。

    他起身裹起大氅,繫著釦子時忽然想到:“還沒問你,你為什麼知道?”

    李綏之跟著坐起來,小腳丫一翹一翹的,輕快地如實道:“因為大雍的冬天,不會下雨呀。”

    謝卿手腕一顫,竟扣錯了一個釦子。

    他沉默了太久,才想到曾經那段他未曾在意過的對話。

    “……記不清是哪個冬天,雖是綿綿細雨,但幾天不停,見不著太陽,陰冷的雨把骨頭凍得生疼……”

    可就算是想起來了,他也不記得具體是什麼時候說的,因為那實在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情。

    所以,她那個時候,就已經知道了?

    作者有話說:

    “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願。”-《卜算子·答施》

    “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七哀詩》

    下雨下雪這塊應該不突兀吧……大雍冬天一直在下雪,下雪的地方,冬天是不會下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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