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自我馴服(12)

    第二天早上叢烈六點多起來, 電話還通著。

    他在電話這邊輕輕喊對面:“云云?云云?”

    那邊很輕地“哼”了一聲,呼吸聲從遠到近,像是雲集直接把話筒靠在了臉上,“唔?”

    “我現在要去錄節目了, 你在家乖乖等我, 哪兒都不要去, 我一下飛機就立刻去找你, 好不好?”叢烈看了看錶,又仔細叮囑了他一遍。

    “嗯……”雲集在那邊迷迷糊糊地答應。

    叢烈怕他一覺睡到大中午起來又要難受, 也顧不上趕時間,一點一點哄:“云云不睡了, 等會兒起來弄點吃的, 你家有人做早點嗎?”

    “有,”雲集的聲音逐漸清楚了,“我上午還有事要處理,現在就起來。”

    “好, 晚上我就回去了,現在去錄歌。”叢烈穿好鞋背上琴包, 邊打電話邊往外走。

    “嗯,我起來洗漱了。”雲集那邊悉悉簌簌的。

    他有點剛睡醒的鼻音, 聽起來有些稚嫩, “你趕緊去吧,別操心我了。”

    叢烈上午錄歌錄得很順利, 中午的時候發現手機上有一串唐璜的消息。

    【叢烈!你什麼時候從那邊回來?哥們兒去接你!】

    那時候叢烈剛好在錄節目,沒回復他。

    只隔了三分鐘, 唐璜就發來一大串新消息。

    【叢烈!我爸給我買了輛二手車當新年禮物!】

    【嶄新嶄新的駕照有用武之地了!不枉費我練了一年的車技(玫瑰)】

    【那車我試過了, 雖然是二手, good as brand new!!!】

    【你定好回來的時間就跟我去,我去機場接你!】

    【哥,給個機會吧!我週末約了個小0,想感受一下載人的快樂先!】

    叢烈對於唐璜這種拿自己當實驗品的行徑感到無語,還沒來得及回覆,那邊的消息就又來了。

    【京州這邊還下雪呢,你下了飛機也不好打車,你就給個面子吧烈哥!我沒有別的朋友啦!】

    叢烈一想也確實。

    唐璜要是能過來接他,他還能早點去找雲集。

    他回過去:【我今天晚上就回去了,大概五點半到機場。】

    【roger,sir!】

    中午叢烈要跟著民樂團走合奏,草草吃了個飯。

    問雲集吃了什麼的消息挺晚才收到回覆。

    雲集就回了仨字:【別擔心】

    叢烈總覺得哪兒不太對,但是雲集跟他說了今天有事,可能確實忙。

    他也沒直接打電話過去,只是給雲集留了消息:【需要幫助立即打電話給我,找不到我就給我媽打電話,不要自己做決定。】

    錄完節目一點多了,臨去機場還富裕半個來小時。

    叢烈在當地的市場上買了兩軲轆鮮羊肉、一副血腸和一些奶製品,把行李箱塞得滿滿當當的。

    臨上飛機之前,他給叢心和雲集分別打過招呼。

    叢心回了,但云集沒回。

    叢烈心裡的不安越來越濃,在飛機上也一直繃得緊緊的,在一片昏沉的旅客中睡意全無。

    京州正在下大雪,能見度不夠,機場地面管控要求航班延遲降落。

    叢烈乘坐的飛機在京州上空盤旋了四十多分鐘才被允許下降,開艙門的時候已經延遲了將近一個小時。

    好在抵達的航班間距被拉寬,他們幾乎不用等託運就拿到了行李。

    叢烈邊給雲集打電話邊向出站口走,但是那邊一直沒人接聽。

    他又給叢心打電話:“媽,今天雲集給你打電話了嗎?”

    叢心正跟人打牌呢,甩出去一張二餅,“打了呀,早上跟我說今天不過來吃飯了,可能二十九得在自己家過?你飛機剛降落?我在樓上你宋阿姨家呢,現在收拾收拾回家做飯?”

    “行,您先回家吧。我去找一趟雲集,他電話不接。”叢烈看見遠處揮手的唐璜,小跑過去。

    叢心那邊的雜音小了。

    她聽起來有些擔心,“小云怎麼了?電話不接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我現在就去找他。您先回家。”叢烈掛斷電話,把手裡的東西遞給唐璜,“外面堵車嗎?”

    唐璜還洋溢在駕駛新車的愉悅當中,“不堵,路上人少,唐某和他的新suv為您保駕護航!”

    “行,”叢烈從包裡拆出來一半凍羊肉給他,“拿回去給叔叔阿姨,幫我問新年好。”

    認識叢烈這麼長時間,唐璜從來沒見過他主動送雲集以外的活物任何東西。

    “稀罕了,叢老闆過了十八歲就是不一樣!”唐璜把叢烈的東西放進後備箱,自己上車打火,“去你家?可以蹭飯嗎?”

    叢烈邊系安全帶,邊跟他說了雲集家的地址。

    唐璜的眼睛瞪大了:“兄弟,我們去那種地方幹嘛?我們開著這種普牌車趕這個時間點兒去,人家會以為我們是去討點飯過個好年的。”

    “去接雲集,”叢烈看看錶,繼續給雲集撥電話,“他一直不接電話。”

    唐璜知道雲集在叢烈心裡是什麼分量,刷完停車卡之後給了一腳油門,“你先彆著急,他是不是有什麼事兒?”

    因為在他看來,雲集完全不是那種會因為吵架拌嘴搞冷戰的幼稚男高中生,要是不回消息,肯定有什麼正經原因。

    “他上午確實說有事兒,但是現在都七點多了,從中午到現在都沒動靜。”叢烈眯著眼看向窗外的風雪。

    從他離開的時候起,京州的雪好像就沒完全歇過。

    正經路面上的雪已經撒過鹽被剷車堆到了道路兩側,成了一道道灰色的矮丘。

    深冬的天黑得很早,路邊的燈全都亮了,一串串的紅燈籠洋溢著過年的喜慶。

    已經是臘月二十九,該回家的早就已經趕回來等著明天跨年,路上的車確實不多。

    只是路面上已經結了一層薄冰,前後的車都不敢開得太快。

    唐璜開了導航,從機場到雲家,大概有四十分鐘路程。

    一進那片街區,連街景都不一樣了。

    路邊停著的隨便就是六位數朝上的豪車,幾乎沒什麼商鋪,白雪之下是精心修剪的耐寒綠植,有種含蓄的奢靡。

    “這有錢人住的地方是不一樣,”唐璜咂咂嘴,“你瞧這些衚衕老房子什麼的表面好像不起眼,但這格局一看就別有洞天,裡面住的沒準兒就是個呼風喚雨的龍王。”

    叢烈沒心思管什麼龍王蛇王,正努力辨認著街邊的門牌號,終於在一眾連續的數字當中找到了那個平整的“000號”。

    “到了。”叢烈看到那深黑大門敞著一半,總覺得心裡那種魚鉤勾著似的感覺越來越強烈,車沒停穩就直接打開了車門,“我很快回來。”

    雪又大了起來,鵝毛似的,落在地上發出“刷刷”的響動。

    叢烈稍微向門口的傳達室裡一望,裡面穿保安服的大爺正在手掐蘭花指,跟著手機裡的京劇外放搖頭晃腦。

    叢烈貓著腰從傳達室門口跑了過去。

    石子路上的雪掃過,但草坪上的積雪已經超過了三寸厚,踩上去“咯吱咯吱”響。

    雲家是很傳統的中式院落,花池裡的矮芍藥被雪壓住,只剩下滿地的殘梗。

    院子裡錯落著十幾盞石柱燈,頭上也都堆著錐形的雪尖。

    跨進帶影壁的第二進院,叢烈一直在給雲集打電話。

    但一直沒人接。

    雲家很大,但現在似乎沒什麼人,只有更靠裡的一棟矮樓亮著燈。

    叢烈拔腿向著光亮處跑。

    雪花打著卷飄下來,他卻是一身的汗。

    快要跑到矮樓下面,他隱約覺得樓下站著一個人。

    但要說是個人,好像又有些太矮了。

    他朝著樓上看,一扇圓梅窗半張著,隱約落下一個人影。

    等叢烈走近了,腳步反而急急剎住。

    他看清楚了。

    樓下確實是個人。

    只不過不是站著,是跪著。

    “雲集?”叢烈剛剛還在轟鳴的心臟艱難地跳動著,似乎也在隨著雪花的飄落寸寸冰封。

    那人跪在雪裡,後背筆直。

    他肩上、頭上都落了雪,像是三盞不亮的石柱燈。

    在原地凝固了半秒,叢烈邊朝著他跑,邊把羽絨服往下脫。

    他把羽絨服扛在肩上,快速把雲集頭髮和肩上的積雪拂掉,再將他整個人緊緊裹進衣服裡。

    雲集很緩慢地抬頭,似乎有點困惑,“叢烈?”

    他臉上沒有一分血色,連嘴唇都是青白的。

    叢烈的意識已經被灼燒成了一根線,但他竭力吊著自己殘存的理智。

    他很溫和地問雲集:“現在還能站起來嗎?”

    溫暖正順著新裹上的羽絨服一層一層溶過來,雲集木然的眼珠微微一動,“幾點了?”

    叢烈看了表,“七點一刻。”

    雲集點點頭,“那你扶我一把。”

    叢烈的心跳得太兇,幾乎讓他想要嘔吐。

    但他只是把住雲集的手,很慢地把他往上帶。

    但是雲集站不住。

    他一直打著晃要往前栽,兩條腿抖得一點力氣吃不上。

    叢烈想要別開眼,又極力強迫自己看著雲集。

    “我抱你,行不行?”他仍在溫和地徵求雲集的意見。

    “沒事兒,剛站起來的時候是會這樣的。”雲集的眼睛一眨,他睫毛上的雪水化開了,眼淚一樣落下來。

    叢烈竭力避免自己去理解那話中的含義。

    但他就是忍不住想:雲集究竟在雪裡跪過幾次?今天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是自己上飛機的時候?還是在機場拿行李的時候?或者更早?

    叢烈的眼白很快被血絲爬滿了。

    他把剛剛站起來的雲集接在懷裡,感覺他不受控制的顫抖,仰頭看向樓上:“是上面那個人讓你來這兒跪著的嗎?”

    那身影已經離開了。

    風把雪片吹進那梅窗,沒留下一絲痕跡。

    “他不會管了。”雲集低聲說:“我跪到六點,就跟雲家沒瓜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