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淵 作品

第33章 降溫

    片刻後,醞釀多時的大雨總算傾盆而下,落到庭院裡發出密密仄仄的沙沙聲,偶爾濺上落地窗玻璃,噼裡啪啦作響。

    有了這樣一段插曲,再回過神時,溫降已經沒了玩遊戲的心思,他剛才的反應太不尋常,她的左手現在還隱隱發麻,有一道遊戲機壓出的印子,是被他的手握的。

    一旁的遲越自始至終都不是為了玩遊戲,只是為了打發凌晨空無的時間,又或是為了轉移注意力,此刻也停下動作,遲遲沒有跳轉第五關。

    她能感覺到他的緊張,喉結在電視的微光中緩緩滑動,像是在努力壓抑著、或是驅逐著什麼。

    猶豫片刻後,溫降主動開口問他:“你是不是害怕打雷啊……”

    語氣很小心,目光悄然攏在他身上,在暖橙色的光線裡看起來很柔軟。

    遲越聽見她的問話,似乎才從失神中抽離,低下頭,自嘲地輕哂:“怕,很怕。”

    “……為什麼?”溫降又問,不自覺往他的方向靠近。

    遲越這才轉過頭來看著她,這次總算能看清那雙桃花眼,眼睫纖長,低低地壓著瞳仁,在夜色中顯得無比寂寥。

    良久後,他的嗓音變得艱澀,儘管已經努力用最自然的語氣說話:“我是不是沒跟你講過我媽媽的事?”

    儘管鍾安妮上門的那天,她應該就能猜到大概的狀況了,但他沒有主動跟她提起過。

    溫降聞言,眸光微顫,問:“你願意告訴我嗎?”

    遲越沉默良久,輕點了點頭。

    只喝了兩罐白啤,他沒醉,最多是在安眠藥的藥效下有些頭暈……他也知道這些事情告訴她沒有任何意義,過去不會消失,痛苦也不會減少,可他就是點了點頭。

    雷陣雨落下之後,室外的燥熱隨之一空,溫度降了下來,空蕩的客廳能聽見空調運作發出的嗡鳴。遲越覺得有些冷,垂眼把沙發上的蠶絲被往她的方向扯了扯,蓋住她的腿。

    被子上還有屬於他的體溫,一下子阻隔了漸漸入侵的涼意,溫降在被子下悄悄拉住被子,手指陷入其中,抓住了那絲溫度,一邊認真看著他。

    遲越的喉結上下滑了滑,嗓音發沉,聽起來讓人覺得壓抑:

    “我媽媽……是一名音樂家,只是在成為真正的音樂家之前,她懷孕了,所以放棄了自己的事業……我出生之後,她被診斷出有雙向障礙,是一種很難治癒的精神疾病,狂躁和抑鬱會交替發作,就再也沒辦法回去彈琴了……

    “後來沒過多久,遲運盛出軌被發現,兩個人大吵了一架,媽媽想要離婚,但家裡的親戚都不同意,說這種事沒什麼大不了的,離婚就太丟臉了,那個人為了爭奪撫養權,還控告她有精神病、虐待兒童……所以最後婚沒離成,媽媽的病情也惡化了。”

    江琴心去世之後,遲越幾乎不會主動回憶和她有關的事,可就像現在這樣,只要他觸動那個開關,過去的一幕幕就像強迫著他灌下去的藥引,不受控地從腦海中湧現出來。

    他的肺開始隱隱脹痛,就像吸了太多煙,只要深吸一口氣,殘留的薄荷味就會機械地擴張開來,像外科手術用的銀白色金屬鉗,鈍鈍地引發疼痛。

    溫降感覺到他的呼吸微緊,擔憂地蹙攏眉心,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能做的只是離他更近一些。

    遲越的聲線浮上一脈啞,接著道:“她有時候會一整天不睡覺,坐在那裡彈琴;也會一整天不出房間,不吃飯,躺在床上哭;有時候會和不存在的人說話,告訴我她已經收到了聘書,馬上要回藝術團工作,然後買很多很多保健品和藥,換上衣服化好妝,說自己要一個人出門,但沒過多久就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鎖上房門不出來……

    “很多時候,我已經分不清她到底清不清醒,等她徹底接受再也沒辦法彈琴這件事,就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我身上……她會反反覆覆告誡我考第一名,讓我一遍又一遍地彈練習曲,會說我是她唯一還活著的理由,然後又說既然活著這麼痛苦,她不如帶上我一起去死……”

    遲越的嗓音一點點輕下去,如同天亮前玻璃上開出的霜花,透明而單薄,只等太陽昇起就要消失:“她病得很重,每天都很痛苦,歇斯底里,生不如死……但是不論狂躁還是抑鬱的時候,她都會告訴我她很愛我,只是方式不同。”

    最後的話音在“愛”字上哽咽了一下,他的喉間收緊,後脊輕顫著。

    溫降之前聽過李阿姨隻言片語的描述,也偷偷想象過遲越他媽媽的樣子,猜測她應該是一位貴氣、嫻雅又有教養的女人,應該也有一雙燦爛的桃花眼,而且比遲越的更加柔和。

    然而在遲越親口告訴她之前,她從沒想過他媽媽會是這樣的,聽起來不但不溫柔可親,甚至讓人覺得有點可怕。

    雨聲又夾雜著雷聲落下來,別墅裡除了寂靜,就只剩下黑暗。

    遲越在今天以前從來沒有對人說過這些,也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竟然會把這些最隱秘的東西都挖出來,只是聽門鈴聲響起,有人路過,便絕望地打開門,邀請她進來分擔他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