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淵 作品

第60章 降溫

    江塘的冬天並不長, 寒假才剛結束,轉眼就到了四月,又是一年陰雨綿綿的時節。

    臨近考試, 遲越每天都在抓緊時間背書和刷題,睡得少, 話變得比平時要少,食慾也大減, 不會再一天點六個不重樣的外賣,也不會再一箱一箱往家裡買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溫降不用參加這次考試, 選考這幾天學校又暫停了語數英課程, 按理來說是輕鬆的。可她眼看遲越一天比一天熬得遲, 知道他考試壓力太大,不忍心丟下他一個人去睡覺,所以即使沒事做也要在邊上陪著他,聽他背背政治書或是給他衝杯冰美式。

    他們家裡沒有咖啡機,咖啡是用凍乾粉衝的,即使加再多冰也沒辦法掩蓋粗糙的風味,遲越這陣子雖然落魄了, 舌頭還沒落魄,一嘗就能嚐出來,只能皺緊眉頭苦中藥似的往下灌, 勉強提神。

    不過溫降喝不了咖啡, 之前嘗試之後才發現自己原來□□不耐受,多喝兩口就心跳加速,只能在邊上拼命睜大眼睛, 免得一不留神就睡過去。

    遲越在翻書的空檔注意到她時不時用力眨眼的動作, 心下暗歎了聲, 提醒她:“去睡吧,都十二點多了。”

    溫降只是搖頭,盯著面前的書在心裡默唸:“……侯蒙,字元功,密州高密人。未冠,有俊聲,急義好施,或一日揮千金……”

    可這種強制性的閱讀收效甚微,加上是課外文言文,理解能力比平時更差一大截,她的睡蟲在第三次讀劃線句時終於“撲稜稜”全飛了出來,需要用手託著下巴才不至於倒在書上。

    遲越看出她已經撐不下去,柔軟的眼睫在燈下輕顫著,臉頰被手擠得變形卻毫無覺察,無奈地彎了彎唇,放下手裡的書,低聲告訴她:“你先睡會兒,我去院子裡透透氣。”

    “……唔。”溫降其實沒聽清他說了什麼,條件反射地輕抬了一下頭,眼睛卻睜不開。

    遲越伸手揉揉她的腦袋,站起身把客廳的光線調暗,這才推開門出去。

    已經是四月,到了一年中氣溫最宜人的季節,省去了一個月上千的空調地暖費用。

    晚風拂面,吹起他低垂的劉海,再抬起頭時,薄荷味道的煙也被風吹散。

    相比起咖啡,兩顆爆珠帶來的涼感更提神一些,風混著青綠的草木味穿過喉嚨直達肺部,冷得胸口隱隱作疼。

    太陽穴的漲痛被短暫的涼意鎮定下來,隨後掀起更深一層的頭痛欲裂。

    天上沒有星星,被厚厚的雲和霾遮住了,顏色混沌。

    等到最後一口薄荷煙抽完,他垂眼摁滅菸頭,散了散衣服上的味道,重新回到客廳。

    溫降已經趴在茶几上睡著了,長髮披散在肩上,在昏暗的光暈中流淌出淺淺的香檳色。

    遲越彎下腰,牽起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脖子上,把她打橫抱起。

    溫降感覺到身下騰空,在半夢半醒中軟軟唔了聲,收緊手臂,鼻尖隱約聞到熟悉的味道,轉頭埋進他懷裡仔細嗅了嗅,呢喃:“你抽菸了嗎……”

    “嗯。”遲越低應了聲,抱著她打開房間的門。

    溫降輕哼,又無意識地開口:“我還以為你已經不抽了呢……”

    遲越的動作微頓,沒有打開房間裡的燈。他這段時間只會在她睡著之後抽菸,不想讓她看到,免得她擔心。

    動作輕柔地把她放到床上,他掀開被子給她蓋好,喟嘆道:“接著睡吧,晚安。”

    “……晚安。”溫降的聲音帶著幾分含糊,柔軟的糖酥一般。

    夜色朦朧地落在她身上,遲越垂眸望著她秀美的輪廓,猶豫片刻後,在她的額頭蜻蜓點水般地吻了一下。

    --

    一個月後

    選考成績出來時,已經是高考最後的衝刺階段。

    高三就業班的人在五月之後都已經陸陸續續離開學校,正式進入工作,整個年段的樓層霎時冷清下來,只能在課間遠遠聽著其他年紀的喧譁和笑鬧,班裡的人也都不約而同地變得寡言,幾乎沒人還在課上玩手機。

    查成績的那天晚上,院子裡下著小雨,淅淅瀝瀝地洗過重新展開枝葉的木香花。

    對於遲越來說,畢竟是隻花了幾個月填鴨式速成的科目,這次的成績其實還算不錯,地理比上次高了整整十五分,和溫降一樣。

    但政治和歷史的記憶量實在太大,他沒有兩年上課的積累,純靠死記硬背,最後不得已放棄了幾個分值佔比較小的版塊,當然不可能像穩紮穩打的學生那樣拿90+高分。

    幸虧他字寫得好看,改卷老師估計也不忍心給看起來這麼像尖子生的卷面打低分,成績比他當時的估分還要高一些,都超過了七十。

    溫降當時看到他的成績,高興得抓緊了他的手臂,興奮道:“太好了,你現在加上英語已經有385分,只要再考215,超過六百就能上一本了!”

    遲越在沙發上被她晃來晃去,只是很淡地彎起唇角,對她點點頭應了聲:“嗯。”

    眼底的神色很複雜,除了濃重的倦意之外,夾雜著一絲沉甸甸的憂慮。

    然後在她察覺到他的興致缺缺之前,主動站起身道:“我去拿蛋糕,慶祝一下。”

    --

    高考前的最後半個月,遲越後來回想起來竟然是一片空白。

    每天都在機械地重複同樣的幾件事,睡覺,做題,訂正,吃飯,做題……刻板的時間軸像科學實驗裡的電磁打點,長長的紙帶被無線抽象化,最後讓人無法區分昨天、今天和明天。

    甚至連學校的食堂都沒給他留下太深刻的印象,食物吃進嘴裡像沒有味道的漿糊,他的舌頭已經在冰美式的摧殘下徹底麻木,不再品嚐,只是果腹而已。

    吃完飯就去抽菸,下午上課之前抽第二支,這樣就不會在一天最睏倦的午後倒下。

    他以前抽菸只是因為無聊和追求刺激,想起來就點一根,想不起來就算了。有時候抽完了,直到代購再次給他發消息之前,甚至可以忘一個多月。

    現在卻像是迫不得已,煙可以短效鎮痛和提神,他這兩個月來抽的煙或許比之前兩年抽的還要多。

    等到年前買的那兩條煙抽得都差不多了,便等到了六月七日的高考。

    考試做了什麼題目、寫了什麼作文他已經毫無印象,唯一記得的是高考當天的早上,他和溫降一起熱了前一晚從家附近的麵包店買的三明治,怕冰箱裡的鮮牛奶會造成腸胃不適,喝的是滾燙的黑豆漿。

    他們的考點分在同一所學校,在校門口的佈告欄找到各自的考場後,溫降看著他,眼底盛滿了初夏明媚的光,張開雙臂墊起腳抱住他,在他耳邊鄭重地祝他:“考試加油!”

    遲越回抱住她,低頭枕在她肩上,也低聲回覆:“考試加油。”

    考場裡的時間流逝得很快,下午的數學考完,太陽還高懸在半空中。

    再往後就是等待成績發佈的酷暑。溫降頭兩天回了家,幫崔小雯做了個大掃除,之後又閒不住,出去找了份咖啡店的兼職,時薪不算很高,但重要的是學了一門手藝,頭幾天回家不僅帶著免費的員工飲品,還興沖沖地問他想不想買一臺咖啡機,這樣她就可以在家給他做鴛鴦拿鐵了。

    遲越被她的天馬行空逗笑,點點頭應下:“好,等今年九月就買給你。”

    “對哦,九月我們都要走了,我總不能在大學寢室裡擺一臺咖啡機吧,還是算了……”溫降這才意識到這個嚴峻的事實,抬手枕在沙發上看著他,片刻後問,“不過你說……我們是不是也可以不住寢室,在學校附近租房子住啊,這樣就可以每天都見面了。”

    遲越彎起的嘴角微微斂起,看她一眼後,調侃:“就這麼捨不得我啊,天天都要見面?”

    溫降本來就不禁逗,第一時間伸手打他,臉色微紅地提起語氣:“我是說認真的!”

    遲越聞言,才露出幾分正經,回答:“那就得看我們到時候考到哪兒了。”

    “你的意思是,要是我們學校隔得很遠的話,就沒辦法天天見面了嗎?”溫降問。

    “怎麼會,”遲越伸手捏捏她的臉頰,“你不是要讀師大麼,我到時候填志願就圍著你的學校填,不會離得很遠的。”

    “所以我們到時候還是可以住在一起?”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遲越對她點點頭,等她撲上來抱住他,懷裡被一大團溫熱填滿,唇畔的笑意才一點點淡下去。

    至於她白天不在家的時間,他也沒閒著,總算有精力地毯式地排查過家裡的儲藏室和衣帽間,連樓下的恆溫酒窖都搜刮了一輪,把攢在身邊的東西一股腦掛在網上賣掉,從鞋子衣服到卡帶手辦,基本都是名牌和熱款,賣出的價格都還不錯。

    然後等錢一到賬,交完家裡雜七雜八的費用,就都轉到溫降卡里。

    以至於她那段時間每天下班回來都要問:“你怎麼又轉錢過來,這個月不是已經轉過了嗎?”

    “放我手裡也沒用,放你那兒安全。”遲越只回。

    他之前轉錢一直用這個理由,溫降也沒起疑,嘟囔著“你是不是又把家裡什麼東西賣了啊”,一邊到處巡視了一圈,最後跑回來問他:“你之前放樓梯口的那隻熊呢?也賣了?”

    “什麼熊?”遲越明知故問。

    “就那個一半不鏽鋼一半大理石的那個,看久了還挺好看的。”溫降動手比劃了一下。

    “嗯,是賣了。”遲越這才承認。

    “為什麼賣了,你不是挺喜歡那個的嗎?我去年看你班回家的時候,你還說這是現代藝術呢,”溫降說著說著,總算感覺到一絲不對勁,看著他問,“你最近是缺錢了嗎,怎麼什麼都拿去賣啊?”

    “倒也沒有,”遲越搖搖頭,伸手去拿茶几上的水杯,藉此避開她的視線,“就是昨天突然看那頭熊價格漲了很多,這錢不賺白不賺。”

    “漲了很多?這種擺件也能漲價嗎?”溫降的注意力被轉走。

    “嗯,”遲越應下,給她打算盤,“我去年十一月剛出就買了,才兩萬七,今天賣出去六萬六。”

    “六萬六?!”溫降倏地睜大眼睛,驚歎,“一頭熊為什麼這麼貴?!”

    “都說了是藝術了,你怎麼就不相信我的眼光?”遲越難得臭屁,翹起嘴角道,“所以今天出去吃吧,想吃什麼?”

    溫降的重點已經完全被他帶跑,將信將疑地睨著他,嘟囔:“你眼光要真這麼好,乾脆當二手販子得了,一轉手四萬,一轉手四萬,不比什麼都賺錢?”

    “可以考慮,”遲越玩笑地一點頭,伸手架住她的肩膀,拎著她往門口走,“走吧,吃飯去,順便給你買幾件衣服。”

    --

    高考總分出來的那晚,蟬鳴和蛙聲響徹小區,不時有飛蛾循著光撞上落地窗,在外面發出低低的“啪啪”聲,玻璃上因此落下一瓣瓣灰痕。

    別墅裡很安靜,伴隨著空調低低的送風,只有手指在鍵盤上鄭重地敲下一個個數字的聲音,幾次繁忙的加載過後,溫降的總分便顯示在上面——637,超出一本線43分。

    去年杭城師範大學的外國語言文學類專業,錄取最低分622,最高分650,平均626分。

    加上高考改革,等級賦分意味著每年的高考分數線不會有太大的波動,也意味著她在今年九月,就能夠進入她夢想已久的大學。

    溫降本來以為自己看到這樣的成績後,會高興得尖叫或是拉著身邊的遲越晃來晃去,但事實是她只是怔怔地盯著637這個數字,直到眼睛變得有些乾澀,輕眨了眨,鼻間後知後覺地冒上酸脹的熱氣。

    遲越笑著伸手攬住她的肩膀,安慰地輕撫:“哭什麼,不是考得很好嗎?”

    “嗯……”溫降藏不住鼻音,溼濡地應了聲,轉頭鑽進他懷裡。

    她去年十月一下子考過了三門,這半年只學語數英,總感覺高考似乎沒有她心理預期得那麼難熬,以至於現在分數都烙在她成績單上了,還是會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怕一覺醒來,這一年的經歷可能只是一場夢,她其實還掙扎在高二那年不見天日的雨季。

    好在遲越是真實的,她能聽見他胸口傳來的心跳聲,蓋過耳邊的一切蟲鳴,閉上眼睛後,能感受到他的體溫和沐浴露帶出的清爽又讓人安心的草木香氣。

    就這樣安靜地抱了一會兒,她才動了動腦袋,輕吸鼻子抬起頭來,道:“好,我的看完了,來查你的成績吧。”

    遲越低應了聲,聲帶磁性地震動著,鬆開懷裡的她,俯身觸上筆記本的鍵盤,退出她的賬號。

    側臉在燈光下微不可見地繃緊,喉結滑動。

    事實上,他這半年過得其實比之前還要渾噩。沒有時間思考,也沒有時間猶豫和退縮,就這樣近乎盲目地、咬牙把那些大段大段的知識點一股腦全都塞下去,直到神經的陣痛影響到身體,甚至會有大腦過載到無法思考的時候。

    神經就這樣隨著高考倒計時一圈一圈繃緊,他在考前的那幾天,失眠症再度發作,像是被剖成一座嘰喳怪笑的馬戲團,冰美式、煙和安眠藥輪番上演,大部分時間都陷入生了病的熱勢當中,凌晨三點躺在沙發上的時候,大腦彷彿困獸,明明疲憊至極,卻野性未除地不肯倒下,一個接著一個地起跳、鑽過火圈。

    唯一能讓人保持清醒的,只有要和她一起考上大學這個念頭。

    除此之外,他其實想不出自己背這些歷史哲學或是算某些函數動點到底有什麼意義,只是為了達成某個目標,為了拼命擠入某個衡量個體的普遍標準之內,於是要囫圇地掌握這些和未來毫不相干的,甚至是無用的知識。

    他能感覺到這種割裂和矛盾所在,所以甚至不敢細想,每當這樣的念頭產生,便強制性地抹去,就像是被關進籠子的動物出現的刻板行為,用冷得過肺的薄荷煙壓抑這一切,只是為了不讓自己動搖。

    儘管事實是,他背政治提綱的時候想要作嘔,寫數學題的時候想把筆摔成兩截,彷彿身體裡有某種天然的排斥力,不合適就是不合適,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他或許從第一天開始,就已經動搖了。

    然而考上大學之後又會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