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摘雕弓 作品

第20章 生辰(十五)

    徐千嶼眼見這驚駭畫面, 又聽得松柏的聲音喊“小冬”,簡直難以置信,心裡一沉, 一使勁, 竟破開那股威壓從椅上站起來, 想親眼去瞧瞧地上那個人。



    沈溯微將芥子金珠一拋,松柏和地上的小冬一併消失, 金光又如一道波瀾橫來,將千嶼一把攔至案後。



    但在那金珠打開的瞬間,有一道金光逃竄而出, 落在地上變成了一個白衣的女子,那女人鬢髮汗溼,風塵僕僕,哭著叩頭,口中哀求道:“求仙君放過他。”



    “求求您饒他一命吧, 仙君, 求求您了……”



    沈溯微見跪在地上的是真正的王夫人杜月吟, 也有些意外。



    這芥子金珠內部空間像是一座密閉的閣子,難辨時間流逝, 若非時時刻刻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又有強大的念力和決心,怎會在空間打開的一瞬, 抓住機會闖出芥子金珠。



    三道金光劍影“嗤”地拔.出, 王端的身子緩緩滑坐在地上。劍影游魚一般首尾相接, 旋轉著凝化為一把金光流轉的虛影, 握於沈溯微手中。



    “我不能放。”沈溯微垂眼看著與黑氣交繞在一起的王端, 平靜道, “他入魘了。”



    既是凡人,便難免在某一場景下有嗔、怒、妒、恨、惡,這些情緒散於空中,與靈氣相結合,滾雪球一般漸具形態,便成為魔。



    魔四處遊蕩,沒有思維,僅有惡念,吞食生靈。



    這是向外剝離了人的魔。



    另有一種,植於人身,光影隨行。越是內斂自省、不形於色的人,越容易向內滋生心魔,稱為“入魘”。



    因魘就是人,人就是魘,二者同一具身體,混沌難辨,入魘之人,無法用任何法器探知,只能憑經驗判斷。



    十幾日前沈溯微在白露寺隔簾聽得僧人轉述王夫人祈福之語,僅有些懷疑;看見王端慘白的面孔,便有五分猜疑;



    待化身為王夫人,在書房佈下法陣,近身將他激怒,見他皮膚之下,隱有魔形湧動,便已有九分確定。



    王端並非忽然生病,而是從那時起入魘了。



    “入魘之人,難抗魔性。他白日正常行走,晚上便不能自控。我來之前,南陵大魔吞噬婦孺,有他的一份。日後他會全然魔化,世上沒有王端,只剩它了。”



    這魔物狡猾,它日益壯大,將王端的身體血脈吸食得氣息奄奄,卻不脫殼而出,而是留下它當做掩體,一旦城中有修士掃蕩,便龜縮於內,藉著王長史的身份騙過徐見素。



    而王端到底是有點文人骨氣,竟與之相抗數十日之久,仍頑強地保留了一絲神智。



    王夫人趴在地上,淚珠連綴而下,不住啜泣。



    她總算明白為何王端自生病以來,便性情大變,時而脾氣暴躁,時而陰陽怪氣,處處刁難她,不叫她近身侍疾。



    那魔物控制著他,他無法說出真相,只得惡語相向,想方設法,要將妻子送離身邊,以免被他所傷。



    那道素白的身影默了片刻,又拼命地叩起頭來。



    王端看著她,不忍道:“月吟,算了吧。”



    他二人雖是年少夫妻,但感情淡薄。杜月吟是鄰家之女,是母親為他強娶,她喜歡他,對他好,對他母親更孝順,他也便受了。



    這女子柔弱膽怯,長久地同他無話可說,新婚時她甚至不敢抬頭看他。如今她卻敢強闖芥子金珠,為他求告。也敢在魔怪肆虐時,深夜上山為他祈福。



    他知道她喜歡他,但是沒有想到她的感情可以濃烈到這一步。



    他素來醉心功名,雖未曾娶妾,但也很少留意妻子的一言一行,同她相敬如賓,便自以為盡到責任。但他卻在清晰地知道自己體內異變,前途盡斷、時日無多的時候,忍不住開始在書房整宿翻看杜月吟曾送給他、卻被他隨手置於一邊的東西,彷彿抓住生機:



    她繡的鞋墊,抹額,釘的扣子,給尚未存在的小孩子做的小衣。



    一針一線,密密斜織。她做的時候,飽含愛意,至於料子柔軟,針腳細密,他撫摸的時候,也不禁露出一點笑容。



    怎麼說呢,他在註定要失去她的一段日子中,有點喜歡上她。



    如果能有機會的話,大約能重新相識,做一對恩愛夫妻。但可惜,時不再來,世無如果。



    他這具軀殼早就被擠佔殆盡,如同一張空蕩麵皮,只剩下這一縷殘魂。那魔物葬身之日,也是他辭世之時。



    沈溯微默然不語,劍尖停於空中。



    他們曉得,這是留給他們夫妻二人最後說話的時間。但是杜月吟只是啜泣,而王端張口半晌,也只說得出一句:“月吟,對不住。”



    王夫人少時便仰慕王端。少年英才,冰雪聰明。他待她總是淡淡的,甚為矜冷。不過他人不壞,去繁花似錦的長安轉了一圈回來,也沒帶回任何嬌娘,府內唯一的夫人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