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四姐 作品

第104章 第 104 章

    官家被氣得不輕,他沒有想到赫連頌能不顧一切做出這樣的舉動來。他本以為區區一個張肅柔,不可能比隴右更重要,結果竟是自己錯了嗎?

    看看他這模樣,披頭散髮,光著兩腳,一副山野村夫的魯莽樣子,哪裡還有半點王侯的做派!

    他實在不明白,分明略作退讓就能得償所願,為什麼一定要鬧個魚死網破。為了一個女人,連命和前程也不要了?

    無非就是仗著天子有顧忌,仗著朝廷不能放棄隴右,所以膽敢以退為進,公然要挾。官家恨得心頭出血,看他一副置生死於度外的樣子,若不是還有忌憚,他已然起了殺心,不過一句話而已,就能掃清自己心裡的憤恨,讓一切歸於塵土。

    可是不行,不能讓父輩的努力毀在他手裡。做皇帝就可以肆無忌憚嗎?其實大多時候他是受約束的,每行一步都要權衡,永遠在斟酌,志得意滿很少,憋屈卻常伴左右。

    長出一口氣,他讓自己冷靜下來,曼聲道:“那日朕與你說過,你想離開上京,隨時可以,朕會派親軍護衛你返回隴右,接掌都護府大軍。朕只有一個要求,上京的嗣王府不能空置,它本就是因這個爵位設立的,你走了,須得有人來接替。你有了兒子,是不假,但庶出無足輕重,朕要你變庶為嫡,這是彰顯你對朝廷的忠心,是給社稷一個交代,難道朕做錯了嗎?今日你這樣大失體統,冒犯朕,觸怒朕,以為朕是軟柿子,欲將帝王威儀踩在腳下,你想過後果嗎?”說著低喝一聲來人,左右諸班直齊聲道是。他抬起手,直指殿上那人,“將這狂悖之徒拿下,先賞他二十軍棍,再打入審刑院大牢,聽候發落。”

    然而諸班直要上前緝拿,朝堂上卻亂了套,一眾元老重臣上前勸阻,直言道:“官家萬萬不可。眼下隴右內亂,金軍擾攘,正是需要朝廷安撫平息的時候。若是現在因一時義氣責罰了嗣王,二十軍棍下去,馬是騎不得了,萬一要長途奔襲,屆時又當如何?官家……請官家息怒,以大局為重。莫忘了先帝殫精竭慮方收復武威河湟,萬不能讓父輩心血付之東流啊!嗣王失儀,大可命他閉門思過,或是責令他平定內亂後,再入上京覆命……”

    可赫連頌卻說不,“張氏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若要回隴右,我一定要帶她同往。她過門半年,還未拜見過姑舅,帶她回去見個禮,家廟中磕個頭,總不為過。”

    這就是把私情推到政局中來了,誰也沒想到一向長袖善舞的嗣王,會因為一個女人和官家公然叫板。

    張家的兩位叔伯,此時誠如架在火上炙烤一樣,一頭擔心這侄婿,一頭又覺自己處境艱難。最後還是張矩上前一步,長揖道:“官家,臣願帶兵出征武威,會同定邊軍,平定隴右內亂。”總算是給官家表了態,張家既然身處漩渦中,就不可能置身事外。

    也有老臣反對官家在女人頭上動刀,譬如杭太傅,就是頭一個站出來的,高舉著笏板道:“臣若是沒記錯,張律張侍中配享太廟,是朝廷有功之臣。想當初河西走廊岌岌可危,是他從海東打到白銀,又攻入武威郡與武康王匯合,這樣的功勳,官家怎麼忘了?如今要將他的女兒由妻變妾,這是天子對待故臣的道義嗎?”

    官家忽然百口莫辯,“朕何時說過,要將張氏由妻變妾了?”

    杭太傅說沒有嗎,“庶子都要抬舉成嫡子了,難道官家是打算弄出個不倫不類的平妻來?”

    官家張口結舌,“什麼平妻!朕從未說過要抬舉什麼平妻。”

    “難道官家還要他休妻不成?”作為大媒的杭太傅,對於這個設想可說是深惡痛絕,“嗣王妃從未行差踏錯,官家憑什麼令嗣王休了她?父輩熱血未涼,竟要讓子孫蒙受奇恥大辱,官家若果真如此,會寒了一眾老臣的心,也會寒了當初跟隨侍中出生入死的,將士們的心。”

    官家已經無言以對了,這朝堂歷來就是群臣暢所欲言,皇權雖有威嚴,但在聲勢上,從來抵不過眾口鑠金。他幾次張口,幾次被那些倚老賣老的臣僚和言官們堵了回來,最後氣惱得拂袖而去,只餘那些老臣們調轉了方向,又對赫連頌指指點點,“王爺,這次果然是意氣用事了。什麼話不能商議?官家仁厚,大可將你的決心向他表明,何必傷了和氣,拿王爵當兒戲。”

    赫連頌跪了半日,站起身時腿都麻了,勉力支撐住,向堂上眾臣拱手,“其中原委,恕我不能向外人道,但這次我決心已定,不欲更改了。”說罷便轉身,朝宮門上去了。

    眾人看著他揚長走遠,一時都茫然,再去看張家那兩位,“留臺,連帥……”

    張矩和張秩如夢初醒,顧不得別的了,急匆匆跟了出去,留下眾人垂眼看著堂上的冠服和綬印發呆。半晌還是宰相孫延年發話,讓黃門令將這些行頭收起來,送進後苑,再聽官家處置。

    ***

    邁出宣德門,身上重壓竟奇蹟般地消失了。

    可悲嗎?或許有些可悲,在這煌煌帝都之中他無力抗爭,只有憑藉這份決絕,來爭取達成自己的訴求。不過心裡倒是有根底的,這件事總捂著,不是辦法,若是不強硬,不來表明立場,那麼就真的只剩與肅柔和離一條路了。可是身為男人,連自己的妻子都能捨棄,又算得了什麼男人!

    他知道官家有顧忌,再深的心思,也敵不過政局的掣肘。自己能賭上性命,官家卻未必有放棄隴右的決心,最後就看誰更堅定,他連王爵都能說扔就扔,朝廷又能將他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