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四姐 作品

第108章 第 108 章

    一路往西行,過了鄭州便到西京。

    肅柔原以為自己從沒乘過船,這樣幾百裡水路難免會暈船,誰知倒還好。畢竟是內河,不像江海里那麼顛騰,雖到水面開闊處,難免會有些波瀾,但經過幾日幾夜的適應,從最起先的“提心吊膽”,已經平穩過渡到了現在的八風不動。

    楊媽媽說這是因為娘子身底子好,身底子不好的,略一顛蕩便撐不住了,雀藍就是。

    這幾日雀藍可是吐得膽汁子都快出來了,癱在鋪板上直哼唧,床前放著一個盆兒,想起來就是一陣掏心挖肺。

    關於暈船,也沒有特別好的辦法,隨行的郎中開了幾味藥,結果卻是越喝越吐。後來只能讓她含著薑片,慢慢地,吐著吐著習慣了,有一日症狀全消,往來甲板,竟能做到健步如飛。

    走水路,如果能夠享受其中樂趣,確實是一件有意思的事。福船很大,風帆鼓脹起來,日行百里不在話下。一程有一程的風景,從平原水域,走進峻嶺峽谷,到達陝州時候,兩岸高山林立,船在其中行,恍如闖進了畫裡,既是感慨江山萬里鬼斧神工,又生出一種螻蟻般渺小的心境來。

    最喜歡還是下雨的天氣,萬道雨箭直射進水裡,盪出無數圓形的漣漪。現在的時節,正是仲春時分,湖光水色應接不暇,氣候是融融地,暖暖地,正適宜。

    船上的艄公會打漁,風前一網魚,雨後一網蝦,再加上菱角也到了成熟的時候,福船經過郡縣城鎮時候停下采買一些,這一路的河鮮,吃了個儘夠。

    肅柔這回帶上的幾個嬤嬤,其中不乏廚藝絕佳的,很會變著法兒給她做各色的鮓脯。早前在家時候,她並不十分喜歡吃河魚,總覺得刺多且腥氣,誰知在水上漂泊了大半個月,開始變得無魚不歡了。

    這日做鱖魚餛飩,看著嬤嬤將魚肉剁碎,就想起那回赫連頌生病,自己給他做山海兜的情景。

    朝窗外看一眼,她托腮喃喃:“不知官人走到哪裡了,可進了隴右境內。”

    楊媽媽說:“八百里加急,趕的都是直道,不像行船要跟著河流走勢,照時間來算,郎主應當快到隴右了。”

    肅柔不由輕嘆,這人在上京很擅保養,娶親之後連太陽都不輕易曬,如今日夜兼程趕回去,恐怕不得歇息就要投身沙場……真是辛苦他了。

    昨夜她還夢見他,看他騎著戰馬,揮舞著□□浴血奮戰,臉上那種冷漠的神氣,讓她生出些陌生感來。醒後想了想,其實那才是真實的隴右世子,只是上京時的受制於人,讓他收起獠牙,偽裝成了貓。

    現在自己是別無所求了,只祈求他平安,所以嫁了個武將,擔驚受怕是真的避免不了。

    發愁太多,身邊的人都看出來了,雀藍見她愣神,便會招呼她上外面走上一圈,看船行水中,看帆過千山。

    將要到河中府的時候,水面終於變得開闊起來,也熱鬧起來,商船四處可見,還有專事經營水上皮肉生意的花船。今晚福船在渡口稍作休整,天黑之後便見水面上燈火星星點點,夜風裹挾著濃郁的胭脂香氣貼水而來,船妓有一副好歌喉,擊打著牙板唱著盛世繁華,也唱著自己的憂傷。

    肅柔坐在船艙前,搖著團扇看江面上的星月,又到十五了,時間過得好快。等再往前一程,水路就斷了,要改走陸路。天氣逐漸熱起來,乘著馬車穿州過府,恐怕不像現在這樣愜意了。

    雀藍捧了杏子來,水上多日,果子都斷了,這還是先前上碼頭採買的。河中府的杏子和小鵝梨味道都不錯,照著雀藍的口味,鵝梨更甜更香,那杏子多少帶著點酸澀的味道,並不那麼適口,但娘子很喜歡。

    “來一個麼?”雀藍往前遞了遞。

    肅柔挑了一個咬上一口,遠處花船上又傳來淒涼的吟唱:“花滿市,月侵衣,少年□□老來悲……”

    忽然嘩啦一聲響,像是有大物件落進了水裡,因相距不太遠,聽得清清楚楚。

    然後便有人喊起來:“落水了……宋娘落水了……宋娘……”可是後頭的呼救戛然而止,再細聽,竟像風過無痕一樣,隱匿進了蒼茫的夜色裡。

    肅柔站起身,隱約還能聽見水面上撲騰的聲響,她吃了一驚,“快讓人看看,是不是有人落水了。”

    邊上的婆子慌忙跑下去傳令,甲板上的人都探身朝下張望。十五的月色,照出江面上粼粼的水波,有個黑影載浮載沉著,從起先的奮力掙扎,到逐漸力弱,眼看著就要沉下去了。好在營救的長行從身後扣住了她的脖子,幾經周折,將人拖上了福船。

    大家忙過去看,落水的人已經力竭,躺在甲板上奄奄一息。大夫上前查驗,還好,不過是嗆了幾口水,只要緩一緩就會好起來的。

    就著燈火打量,這是個二十來歲的女子,眉眼工細,生得很有幾分姿色。經過一番掙命,交領敞開了,露出了裡頭桃色的訶子。肅柔便吩咐一旁的婆子,想辦法把人攙進艙裡去,給她換一身衣裳,再熬碗驅寒的薑湯。

    婆子們領命去辦了,雀藍道:“不知是個什麼來歷,別不是逃出來的船妓吧!”自己編出個首尾,叼著手指驚恐地說,“難道是哪家走丟的姑娘,被擄上了花船?老鴇逼她迎客,她不從,就捨命跳水以保清白。花船上不敢聲張,所以寧願淹死她,也不救人,是不是這樣?”

    肅柔嗤笑,“你是銀字兒聽多了,胡亂揣測什麼!等過會兒人清醒了,自然會帶到跟前來回話的。”

    果真不多會兒就見楊媽媽領了人進來,邊往裡頭引,邊通傳著:“娘子,落水的小娘子來向您道謝了。”

    肅柔放下手裡的書,轉頭看過去,那女子受了驚嚇,臉色白慘慘地,很有一股柔弱的味道。撫膝到了面前,不由分說便跪下去,痛哭道:“多謝娘子救命之恩,要不是娘子的船在附近,我今日就把性命交代了。明日江面上不過多出一具浮屍罷了,哪裡有人在乎。”

    她邊說,邊把頭磕得砰砰作響,肅柔忙讓左右把人攙起來,安撫道:“不過舉手之勞,總不能看著一條人命毀在眼前。你剛才受驚了,且坐下說話吧,到底出了什麼事,是失足落水,還是……”

    那女子又褔了福,方道謝坐下,掖著淚道:“不是失足落水,是我負氣跳下去的。”說著眼裡湧出大滴的淚來,捲起袖子讓眾人看,那纖細白淨的胳膊上竟沒有一塊好肉,青的一片,紫的一片,舊痕未褪,新傷又現,簡直觸目驚心。

    楊媽媽在邊上湊嘴,“先前換衣裳,我也瞧見了,背上、腿上都有淤青,也不知是什麼人,能下這樣的狠手。”

    肅柔看得皺眉,問她究竟是怎麼回事,她哽咽道:“娘子,奴姓宋,叫福福,是解州商戶高參的妾室。我家郎主常年在解州和河中府做買賣,闔家便跟著商船往來,在水上安家。奴以前,是在勾欄賣藝的,郎主將我贖身之後,我家女君就百般容不下我,每日非打即罵。因郎主常出去談生意,並不一直在船上,且女君孃家勢大,郎主也有些怵她,每次回來看見我這慘樣,只是一味讓我忍耐。這回女君趁著郎主外出,又來尋釁,支使那些婆子,要把我綁在船舷上。我慌不擇路,無處可躲,反正活著也是受罪,不如死了乾淨,所以一氣之下就跳河了。”

    雀藍恍然大悟,“難怪那邊船上任你自生自滅,沒人下來救你。”

    福福說是,苦笑了下道:“女君整日盼著我死呢,這回是我自己跳下船的,她們自然不會救我。要不是郎主悄悄把我放了良,我怕是早就被她賣了,如今她不能處置我,只好日日折磨我,我又無處可去,就被她……”一面託了託雙臂,“糟踐成了這樣。”

    眾人都有些唏噓,世上的女子,大多很艱難,生在好門戶的又有多少呢。窮苦人家為了生計賣兒賣女,好好的女孩進了勾欄,結果無非是如此。

    肅柔道:“你這一身的傷,是現成的證據,你可要報官?明日我讓人送你去衙門。”

    可她又遲疑了,垂首想了想,緩緩搖頭,“這是內宅私事,主母管教妾室無可厚非,這裡的衙門根本不管那些。現在我大難不死,逃出來了,我料高家也不會再找我了。我能拾著一條命,已經是我的造化,往後不回去就是了,並不想與高夫人對簿公堂。”

    也是,鬧下去無非繼續傷神,肅柔頷首,“若是能嚥下這口氣,待事情平息過後重新過自己的日子,也不錯。”復看了看外面天色,和聲道,“時候不早了,讓她們帶你下去歇息,你且想一想往後怎麼安排自己。我們的船在碼頭上停靠一夜,明日就要繼續上路的,你看可要在這裡下船,或是覺得這裡不便,再載你一程,到下個碼頭也可以。”

    福福說是,欠身道:“多謝娘子周全。”

    楊媽媽將人帶出了艙房,往後面的小閣子去了,雀藍看著那背影長吁短嘆:“也是個沒鋼火的,要是換了我,非把那主母的腦袋打開瓢不可。”

    肅柔笑了笑,“各人的性子不同,若是她烈性,也不會弄得自己一身傷了。”

    雀藍嘖嘖搖頭,“那男人也是個不中用的,既然怕嫡妻,還納什麼妾!連人都護不住,天天看她身上花花綠綠的,好看來著?”

    所以世上真有那樣的男人,買人很簡單,一拍腦袋決定了,帶回來後又無法安頓,自知理虧,只好交給正室發落。然後三天一吵五天一鬧,正室面前理屈詞窮,轉而和小妾抱頭痛哭,還自覺傷情唯美,彷彿苦命鴛鴦。

    總之人各有命,遇人不淑也是劫數,自己不過是順便相幫,中途的一點小際遇,不能改變行程的安排。

    第二日吃完早飯,正漱口淨手的時候,外面通傳說宋娘子來了。人到了面前,肅柔抬眼看,見她今天氣色好了許多,款款地福下去,給她見禮請安。

    肅柔還是一副溫和模樣,問她早飯用過了沒有,今日有什麼打算。

    不想那宋福福跪下來,扣著甲板的縫兒說:“奴感激娘子救命之恩,願意從此侍奉娘子。奴自小被賣到勾欄,早就無父無母,沒有歸處了,求娘子慈悲,收留奴吧!奴有一雙手,會做菜調香,奴還會歌舞,可給娘子助興消遣……”說著仰起臉,悲慼地望向上首,哭道,“娘子菩薩心腸,是老天派來搭救奴的。奴昨夜一宿沒睡,總在想自己的後路,越想心裡越怕,唯恐高夫人不是不知道奴還活著,只是礙於救奴的是官船,暫且不敢冒犯。若是奴一個人下了船,怕是走不上兩裡地,就會被她們抓回去的。到時候不知會怎麼凌□□,奴無依無靠的,早晚還是個死。”

    她哭得情真意切,兩隻眼睛都腫起來,看模樣確實可憐。

    左右侍立的人都望向肅柔,等她一個決斷,本以為她心善,不忍看著救回來的人重又落進深淵裡,誰知竟猜錯了。

    肅柔臉上淡淡的,忖了忖道:“這樣吧,你隨我們的船走,等到了同州再下船,便沒有人能追上你了。我們現在是走水路,過幾日要趕陸路,帶上你不方便,且路遠迢迢,也不能讓你跟著受苦。”

    她一聽,忙道:“娘子,我原就是苦出身,不怕吃苦。只要娘子收留我,我做牛做馬都會報答娘子的,求求娘子,好人做到底吧。”

    然而這話一出,反倒讓肅柔蹙了眉。

    世上最可怕的兩句話,一是恩重如山以身相許,二就是好人做到底。出於一時俠義救了人命,身上便無形地背了責任,彷彿不妥善安排好一切,就對不起那個被救者一樣。

    何以如此呢,道過了謝各奔東西就行了,最後偏要加上一句“好人做到底”,倒讓人疑惑起來,這好人是做得對,還是不對了。

    宋福福殷殷望著她,肅柔最後還是搖頭,“我跟前的人夠使,用不著再添置人手。況且萍水相逢,我身邊不留不知根底的人。”一面吩咐楊媽媽,“和掌舵的說一聲,離這裡遠些,找個渡口就讓宋娘子上岸吧。替我預備二十兩銀子贈與宋娘子,回頭作安頓的用度。”

    楊媽媽道是,向宋福福比了比手,“宋娘子跟我來吧,有錢傍身就不怕了,上岸之後可以賃個屋子暫且住下,再圖後計。”

    她還是很愁苦的模樣,見座上的人不鬆口,只好擦著眼淚去了。

    福船照舊前行,從晨光駛進暮色裡。終於行至一處渡口,靠了碼頭,楊媽媽將銀子塞進她懷裡,叮囑她萬事小心,然後把人放下了船。

    福船重新啟航,那身影還在渡口站著,福身目送他們。雀藍都有些同情她了,嘆著氣道:“我看她怪可憐的,一個人無親無故的,往後不知怎麼謀生。”

    肅柔不過一笑,轉身回艙了,眾人挪進去,才聽楊媽媽道:“娘子不願意收留她,自有娘子的道理,她來路不明,帶在身邊大有不便,要是後頭又牽扯出什麼官司來,難道還讓咱們娘子與那商戶去對質嗎。況且她未必不是看出娘子身份不一般,才極力想留下伺候的,這麼大的福船,平日哪裡得見,只要娘子一動惻隱之心,她就有著落了。”

    其實家大業大,多個人多雙筷子不是什麼為難的事,怕就怕日後粘纏。楊媽媽說完,見雀藍還迷糊著,愈發說得透徹了,笑道:“姑娘年輕,心思單純,那宋娘子是與人做過妾的,同你可不一樣。將來帶在身邊進了隴右,咱們不知她的為人,萬一生出什麼非分之想來,豈不自找麻煩嗎。況且看她形容兒,我見猶憐,不像個做粗活受使喚的樣子,回頭女使不像女使,僕婦不像僕婦,今日說好人做到底收留則個,明日又說好人做到底,收房侍奉郎主……不答應又弄出一身傷來,逢人便給看,那可怎麼得了!行善事須得有底線,引狼入室常從一時心軟上來。娘子救她一命,又給了二十兩銀子,已經仁至義盡了,也沒個幫了一回,安排一輩子的說法。”

    雀藍這才回過味來,“是我想得太簡單了。”

    肅柔又挑了個杏子在手裡盤弄,曼聲道:“她不上公堂,沒法和高家斬斷關係,究竟是良籍還是奴籍,說不清楚。萬一將來高家尋人,尋到門上來,到時候難聽的話一籮筐,會壞了官人的名聲。”

    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樣糟糕的情況未必真的會發生,但若發生了,就是一樁麻煩事,又何必去擔這個風險。

    這算是旅途中一場意外的邂逅,來得快,處置得也快。五日之後抵達河中府,從這裡起,就要開始走陸路,想是赫連頌事先有安排,才剛抵達,碼頭上就已經有車馬在等候了。

    果真走陸路比水路艱苦,每到一處須得找驛站投宿,有時走得不巧,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也只好在荒郊野外安營紮寨。雖說不便,也辛苦,但知道距離西寧州越來越近,心裡倒愈發踏實了。

    一路上也向人打探沿途可有戰事,穿過原州,前面駐紮著鎮戎軍,那裡風平浪靜並未有兵馬調動的消息,看來熙河路一帶至少是太平的。

    終於到達湟州了,再往前就是廓州,積石軍駐地盡在咫尺,肅柔打發長行往營地跑了一趟,帶回一個消息來,說十日之前左都尉率領的叛軍已經被鎮壓,左都尉等反賊已被誅殺,隴右大軍大獲全勝,已經撤守都護府了。

    肅柔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回了肚子裡,“這就好,我這幾日一直擔驚受怕,現在聽說平定了,總算可以放心了。”

    問問隨行的護衛,還有多久能抵達西寧州,護衛算了算,說還有百餘里,大約要花上三五日。

    三日還是五日,出入有些大,肅柔急於抵達,就算辛苦些也不要緊。於是幾乎是五更啟程,天黑才歇下,那日駐紮在城外一片廣袤的草地上,這裡升起了篝火,不遠處是龜茲人搭建的臨時瓦子,城內的富戶官員出城消遣,遠遠能聽見胡旋舞的伴樂,歡快激盪地傳到這裡來。

    赫連頌留下的護衛都是隴右出身,到了這裡如魚得水,過去和龜茲人週轉了肉和菜,烤好之後放在托盤裡送過來。

    雖說風餐露宿,但用飯時候的排場不能含糊,須得鋪好氈子,再蓋上厚綾。嬤嬤往面前的盤子裡撒上佐料,這裡西域商隊往返,外邦的胡椒、孜然等品類比中原繁多。不過大約因為天熱,也不像先前那麼好胃口了,肅柔吃了兩根菜就積了食,面前的肉也好,果子也好,都是看得見吃不下。

    雀藍說:“這不成,娘子昨日也沒吃什麼,可是疰夏了啊,叫平大夫來瞧瞧吧。”

    肅柔說不必,“沒什麼要緊,想是累了,等到了白象城就好了。”

    可通常是人越累,越要好生吃東西才是。楊媽媽道:“還是傳大夫來把個平安脈吧,若是疰夏,好歹開兩劑藥調理調理。否則到了西寧州,娘子清瘦了,我們這些人不好向郎主交代啊。”

    肅柔拗不過,便應下了,不一會兒隨行的大夫就被傳到跟前,先觀察氣色,又從懷裡掏出個脈枕來,請王妃將腕子搭在上面。

    曠野上蟲蟊鳴叫,伴著胡女的歌聲,平大夫在一片抑揚頓挫裡,隔著手絹搭上了那細細的手腕。

    診一診,大抵是天熱引起的,問題不大。平大夫臉上起先還含著笑,沒從那些長行閒談的趣聞裡脫身出來。可這笑容忽然僵在了臉上,越來越肅穆,越來越謹慎……

    大夫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大家不由驚慌起來,“平大夫……”楊媽媽小心翼翼道,“您看脈象,看出什麼來了?”

    平大夫說:“且等等。”又讓肅柔換了另一隻手。這回細診之下終於敢斷定了,舒展開眉目拱手,“王妃食慾不佳,不是什麼積食,更不是什麼疰夏,是有喜了。小人仔細診斷了再三,王妃身強體健,氣血充和,這一路雖顛簸,可小世子長得很結實,比那些養在後宅不走動的夫人們,坐胎坐得更穩,實在是天大的喜事啊!”

    肅柔有些回不過神來,聽了半日才敢篤信,自己果真懷上了。

    老天厚愛,現在診出來,在遠離了上京,即將進入隴右的時候。她撫撫肚子,小腹還是平坦的,但知道里面有個小人兒,就如懷揣珍寶一樣,滿心的歡喜。

    “能看出多大了嗎?”她問平大夫。

    平大夫道:“寸脈微小,呼吸五至,王妃初有妊,應當在兩月左右。”

    兩月……想來就是官家要他們和離那一夜,絕望氣惱下沒有用藥,結果就這樣歪打正著了。

    看來幽州那遊醫真有些本事,起先她還怕藥用得多了,想要孩子的時候不能如願,沒想到竟是一點妨礙都沒有。可惜赫連頌不在身邊,不能立時將這好消息告訴他,越是這樣,越心急想要見到他,一百里長路漫漫,實在讓人煎熬啊。

    可再想日夜兼程,平大夫顯然不答應,吩咐再三,不能太過勞累,不能太過顛簸,一切都要緩和著來。

    身邊的人自然也愈發盡心看顧她,再不讓她坐著了,騰出一輛馬車鋪排好了褥墊讓她全程躺著,幾個嬤嬤女使情願擠到另一輛上去,也不能窩著孩子。

    肅柔沒辦法,只好按著大家的主意,好生將養自己。車隊慢悠悠地走,距離白象城還有四五十里,她連著睡了好幾日,日夜顛倒著,人都要糊塗了。

    這一日,也不知到了哪裡,剛喝過水又躺下,走了一程發現馬車停下了。起先倒沒有在意,後來聽見隱約的人聲,便睜開惺忪的眼,撐起身子打算朝外看一看。

    結果“砰”地一聲,車門被推開了,外面日光大盛,車內昏暗,這樣由暗及明的轉變,一時晃了她的眼。

    她舉手遮擋,適應了半晌才看清那張笑臉,忽然鼻子一酸,翕動著嘴唇叫了聲官人,“是你嗎?你來接我了?”

    他臉上笑意愈發大了,登上車輿探手點了點她的鼻尖,“我出城五十里等你,等了好幾日,終於接到你了。”

    肅柔的眼淚忍不住落下來,忽然被巨大的悲傷籠罩住,奇怪,這一路明明順風順水,半點沒有受什麼委屈,可她沒來由地覺得悲傷,覺得自己和他都很可憐。

    看看他,瘦了,也黑了,想必這陣子浴血奮戰很吃了些苦。自己呢,就這樣蓬頭垢面出現在他面前……越想越傷心,終於捂住臉大哭起來。

    這倒嚇著他了,忙爬上車摟住她,圈在懷裡好一頓安撫,“怎麼了?可是路上受苦了?他們照顧你不周嗎?”

    她說不是,哽咽著摸了摸自己的臉和頭髮,“我原想打扮得漂漂亮亮見你的,結果現在……”又扯扯自己不整的衣衫,“竟是這樣……”

    女人的情緒真是來得莫名又可愛,她在哭,他卻大笑,邊笑邊親她,“我娘子就是不打扮,也是世上最美的姑娘。你不知道,我娶你就是為了看你不修邊幅的樣子,你日日那麼端莊,我會覺得自己配不上你,反倒是現在,我覺得我們真是天生的一對……”話沒說完,就捱了一記捶。

    分別了兩個月的小夫妻,再見簡直要剖開自己的胸膛,把對方塞進心肝裡來。緊緊摟著,怎麼都不夠,他說:“娘子,這些日子我太想你了,沒有一夜不夢見你。要不是捨不得,就一口吃掉你,再也不和你分開了。”

    他就是這樣,從來不掩飾自己的愛意,肅柔聽得發笑,可也被他勒得喘不過氣來。

    “哎喲。”她輕輕掙了一下,“勒死了就不好吃了,快鬆開。”

    他笑著把臉抵在她的脖頸上,深深吸了口氣,“娘子的汗都是香的。”

    肅柔愈發難堪了,“我昨日沒洗澡,你還聞呢。”

    他卻並不在意,齜牙道:“沒洗好啊,沒洗才是原汁原味。”

    大約貼得太緊,讓他感覺到了些許異樣,他低頭看了看她胸前,“娘子,你這一路還長胖了?”

    肅柔立時明白了他的意思,紅著臉說:“哪裡是長胖了,是有個人,帶著口糧登我家門了。”

    他被她說得一頭霧水,茫然回頭看了一眼,“人?什麼人?誰來了?”

    肅柔笑他傻,拉過他的手蓋在自己的肚子上,“就是這裡啊,這裡來了個人……兩個月了。”

    他被這忽來的消息鎮住了,驚愕地看看她,又驚愕地看看她的肚子,艱難地消化著,“你是說,你懷上了?”

    肅柔的唇角大大仰起來,帶著歡喜和驕傲,挺胸說:“沒想到吧,這一路半點沒耽誤,我來了,還另給你帶了個人來,官人,這回你可賺大了。”

    他還是怔怔的,那雙深潭般的眼睛裡慢慢起了一點水霧,無措地說:“我以前不喜歡孩子,稚娘生了鋆哥兒,我還嫌他長得醜,可是……可是聽說你懷了孩子,我卻想哭……”邊說邊又溫柔地撫撫她的肚子,“這是我的骨肉啊,一定和凡夫俗子不一樣。”

    這個人,將來必是雄踞一方的霸主,但私下裡的孩子氣,也叫人哭笑不得。肅柔問:“那你猜猜,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他連想都沒想,“先生個姑娘吧,治家有方的長姐,能管著底下的弟妹,就像你一樣。再者,五年之後我們可以帶著她回上京探望家裡人,若是生個兒子,就不便同行了。”

    是啊,若是個兒子,帶回去勢必會被扣下,為人父母的,哪裡捨得就此和孩子分開。

    好在人生漫漫,夫妻恩愛,往後還有無數可能,生兒生女都不打緊。

    赫連頌敲了敲車圍子,示意繼續上路,到了娘子身邊再沒有騎馬的必要了,寧願窩在車裡,兩個人蓋著一張薄衾說話。

    他告訴她這陣子的經歷,怎麼加急趕回,怎麼上陣殺敵,“我拿住了當初追殺我的人,確認幕後指使者,就是那兩位叔父。趁著這次清剿,我也算親手為岳父大人報了仇,當時混戰,他們越過邊境逃到了西夏屬地,被西夏軍圍堵在蓋朱城外,得知我們是為清理門戶,西夏軍便沒有插手。我們將叛軍斬殺在陣前,那兩位叔父的屍首挑在旗杆上帶了回來,扔還給他們的家人了。爹爹已經傳令下去,日後他們兩支的男丁不得參軍,如此至少可保隴右二十年的太平。你也不必擔驚受怕,怕我再披甲征戰了,咱們就安安心心過日子,帶好孩子,共享富貴吧。”

    肅柔長出了一口氣,“我爹爹的在天之靈,終於能得安慰了。”

    “我還給岳父大人修建了一座廟。”他邀功似的說,“就叫忠武廟,神位已經立起來了,神像還在命人雕刻。往後你要是想家了,就上廟裡拜一拜,岳父大人在這邊陲之地也能受些香火,一舉兩得。”

    所以誰說武將都是莽夫?他的心思細膩,什麼都替她想到了,憑爹爹的功勳,想在上京建廟是不可能的,但在隴右,卻可被奉若神明。

    肅柔很欣慰,內心甚有塵埃落定的充盈,本以為這已經是最大的驚喜了,卻沒想到,抵達白象城後,又出現了萬人空巷的場景。所有人都聽說嗣王迎娶的上京王妃來隴右了,人人都想一睹嗣王妃的風采,因此當她盛裝現身的時候,引來好一陣感慨,眾人俯首行禮,甚至還有鮮花鋪路,如此禮遇,竟像又嫁了一回似的。

    赫連頌笑著說:“這是阿孃和妹妹們安排的,就為了迎接你。”

    武康王妃是張掖望族出身,雖然長在邊關,但亦受中原教化,且愛屋及烏唯恐不及,所以婆媳相處是完全不會有隔閡的。

    這也是肅柔頭一回見到公公和婆母,王城前的直道盡頭站著一對夫婦,慈善的眉眼,臉上帶著笑意。武康王與赫連頌父子很相像,並沒有匈奴人粗豪的做派,蓄著鬍子,很有長者之風。武康王妃也不過四十出頭,作養得極好,歲月在臉上不曾留下太多痕跡,大概也因心境寬和,那種從容滲透進了年輪裡,雕琢出羊脂玉一般溫潤的氣度。

    待肅柔行過禮,王妃親自上前攙扶,含笑打量了一遍,回頭對丈夫說:“看看,這是我們的好兒媳,和介然多相配!”

    兄弟姐妹也都圍了上來,一家人熱熱鬧鬧見禮,這種親厚的氛圍,頗有上京張宅的風貌。

    武康王話不多,不過吩咐手足友愛,不得生嫌隙,婆母則是拉著她的手,說了好些體己話,溫聲道:“你們成婚,我和你公爹都不能來上京主持,很是虧欠你們。我聽介然說了,早前自己孤零零的,自娶了你才有家,話裡話外全是對你和張府的感激。好孩子,如今你路遠迢迢到我們身邊來,不要見外,我們就是你至親的人。且你爹爹,是因保護介然才殉職的,於我們來說是救命的恩人。恩人的女兒下嫁我們家,是我們滿門的榮光,我和你公爹亦很感激你,往後拿你當親生的孩子一樣對待,望你也同我們齊心。若是介然敢對你不好,敢惹你生氣,你只管來告訴我們,我讓你公爹狠狠捶他,給你出氣。”

    彷彿天底下所有明事理的公婆,在周全小夫妻感情時,都是先狠捶自己的兒子一頓再說話。肅柔笑著望了望赫連頌,復對武康王夫婦道:“多謝父親母親,官人對我很好。先前在上京,經歷了些風波,如今回到隴右,夫妻在一處,沒有什麼不足了。日後一定和睦過日子,好生侍奉父親母親膝下,以報父親母親對我的厚愛。”

    邊上的赫連頌很有眼力勁兒,藉機表明了心跡,向父母拱了拱手,“先說好,我今生不納妾,縱是生的全是女兒,也不納妾。”

    結果自然招來他父親的白眼,“誰說讓你納妾了?倒是會自作多情!”

    他母親也搖頭,“上京走了一趟,怎麼變得囉唣起來,原配娘子都照顧不好,還想納妾,怕不是皮癢了。”

    可肅柔知道,這樣的表態是對她最大的承諾,他自己將醜話說在前頭,比日後媳婦向公婆抗爭強。

    所幸這個話題並沒有人反對,輕輕鬆鬆便揭過了。花廳裡早預備好了團圓飯,王妃招呼大家落座,引肅柔坐在自己身邊,笑著說:“介然快你一步到家,給了我預備的時間,我找了兩個專做上京菜的廚子,只是不知地道不地道,你且嚐嚐看。若是好,就帶回你們自己府裡,想家的時候有口家鄉菜吃,也能解解鄉愁。”

    肅柔倒納罕起來,“母親給我們另置辦了宅子嗎?”

    王妃點了點頭,“我們這裡和上京不一樣,上京講究一大家子其樂融融,我們這裡兒女成親後,多是自己建府。這樣免於牙齒咬舌頭,有事再相聚,彼此才客氣。”說著復一笑,“不過王府裡也有你們的院子,是以前介然的住處改建的,你們想回來時隨時可以回來,一切全憑你們的心意。”

    其實這和上京沒什麼兩樣,恰如男女作了個顛倒,上京是孃家留著姑娘出閣前的閨房,而武康王府則是保留了世子的院子,等他們夫妻回來小住。

    肅柔忽然覺得好笑,果真到了一個新的地方,就會有新的見聞。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嗣王,回到父母身邊後,似乎也沒那麼招人稀罕。

    赫連頌卻坦然得很,忙著給她佈菜,王妃指指那品蟹釀橙,“聽說這個最考驗廚子手藝,快讓肅柔嘗一嘗。”

    肅柔有些為難,菜是好菜,只是這會兒不方便嘗,正想著應當怎麼婉拒,結果赫連頌倒替她解了圍,笑著對父母道:“我忘了回稟爹爹和阿孃,肅柔有身孕了,這蟹肉寒涼,不敢讓她吃,還是我來試吧,一試就知道兒正不正了。”

    這樣一個好消息,頓時讓大家振奮起來,隴右的年輕人成婚相較中原更晚,赫連頌的弟妹們都只定了親,還未嫁娶,現今肅柔懷的這個是赫連家的長孫,可不是把武康王夫婦高興壞了。

    王妃說阿彌陀佛,“原說迎接佳婦,沒想到一下子竟盼來了兩個,老天真是待咱們不薄。”

    憐肅柔舟車勞頓,身子又沉,不敢再讓她應付家裡的親朋了。吃過了飯就忙讓赫連頌帶她回去休息,說等養足了精神,再一一帶她認識赫連氏的族親們。

    夫婦兩個從王府辭出來,登上了後巷的馬車。隴右是個草木肥美的地方,中原曾說“天下富庶者無如隴右”,既是良馬產地,那麼植被自然也比上京更豐盛。

    從武康王府到嗣王府這一路,綠樹成蔭,幾乎遍地繁花。有風過林梢,沙沙一陣葉浪,氣候比湟州廓州一帶更好,更適宜居住。

    肅柔新奇地透窗張望,“其實我來前,總覺得隴右比不了上京,邊陲之地也沒有那麼安寧,如今看看,全不是我想的這樣。這裡的草木長得真好……”抬手指指路邊的仙人掌,“難怪上京花園裡種了那麼多奇花異草,別不是從隴右搬過去的吧!”

    他唔了聲,“就是從這裡搬過去的。每年有人兩地往來,就替我帶上一株,可惜上京的氣候欠缺了點,養得不及隴右高壯,花園裡那株我悉心照料了七八年,最後也只一人多高。”

    結果掰斷用作負荊請罪了,這七八年的心血也算沒有白費。

    馬車慢慢前行,停在一座獨立的府邸前,打眼一看,門楣居然很有上京嗣王府的意境。

    他先下車,回身抱她落地,牽著她的手引她進門。甫一邁入門檻,不光肅柔,連身後的雀藍她們都訝然出聲,嘆道:“和上京王府一樣!”

    赫連頌很是得意,“我上年就命人畫了佈局圖,快馬送回隴右交給阿孃,讓她照著圖紙修建府邸。可惜兩地工匠手藝不同,細節處還是有些出入,且家裡的擺設也沒法一模一樣。不著急,往後慢慢踅摸,找到合適的再替換就是了。”

    肅柔心頭卻五味雜陳,站在門前半晌,恍惚間又回到了上京似的。

    她扭頭看看他,“官人,你費心了。”

    籌備良久,就是為了得她一句讚許,他赧然道:“也沒費什麼心,不過知道一定會回來,怕你想家,乾脆把上京的嗣王府搬到隴右來……只要你高興。”說著仔細打量她的臉,“娘子,你高興嗎?”

    肅柔點頭,“高興,很高興。”

    她是個知足的人,能得丈夫這樣盡心周全,還有什麼不足呢。

    現在是自由有了,至親至愛的人也在身邊,與公婆和兄弟姐妹相處和睦,又迎來了一個小小頌。雖不知道是男還是女,但是男是女都沒有關係,都讓他們滿懷期待。

    天頂上,忽有一聲鷹唳傳來,驚空遏雲,響徹城池。抬眼望,翱翔在穹頂的黑影舒展著雙翼,以優雅卻又強悍的姿勢劃過天際,不過輕輕一拍,便已身去萬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