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七 作品

第110章 第 110 章

    “忙。”這個字音從他舌尖上滾過去,拉出一點慢吞吞的尾調,有種驚人的肅殺感:“和誰——許允清嗎?”

    隋瑾瑜抑制不住,坐在床沿邊,握了握他的手腕,道:“十九。”

    他發作起來有輕有重,輕的時候還好點,情緒可以剋制,也認識人,能在藥物的作用下稍微睡一會,眯一會。重的時候誰也不認識,親哥哥都別想靠近,只記得一個薛妤,現在還加了個無關緊要的許允清。

    真是被刺激成這樣的。

    “十九,你是妖族的君主,你現在有親人,有我們,隋家是你的底氣。”隋瑾瑜儘量在不刺激他的情況下吐字:“喜歡薛妤太累了。”

    換個人喜歡吧。

    薛妤心裡有太多人,太多事比情愛重要了,和她在一起,即便將滿腔熱情和愛意全部耗進去,也得不到任何回應。

    長此以往,越熱烈的人,越容易被逼瘋。

    溯侑看著隋瑾瑜搭在自己腕骨上的手掌,鴉羽似的睫毛垂落,沒有攻擊人的意向。這證明他現在理智尚存,隋瑾瑜以為他好歹能聽幾句幾句,誰知他沉默半晌,側著頭開口時,語調是一種壓抑的沉鬱:“你再和她說一說,你說我疼。”

    你說我疼,讓她來看一看我。

    我脾氣不大,看一眼,哄兩句,就能好,就能接著喜歡她,喜歡這個世界好久好久。

    隋瑾瑜胸口一窒。

    這要是換成任何一個人,他都能直接甩衣袖走人,臨走前還要指著他鼻子罵一句,能不能有點骨氣,能不能有點出息。

    但他不能。

    他無法想象溯侑流落在外那許多年,是怎麼獨自咬牙挺過來的,但他知道薛妤對這樣的他來說,意味著什麼。

    “你和哥哥說,若這件事是真的,你打算如何。”隋瑾瑜狠了狠心,問。

    溯侑看向他,眼底一片山雨欲來的墨色,字音一句一頓:“她真喜歡上別人,我啊,就把她鎖起來。”

    再處處與她作對,破壞一切她喜歡的熱鬧,美好,成為她最瞧不起,最厭惡的那種人。

    然後被她殺死。

    被她銘記。

    他說話的聲音比棉絮還輕,顯出一種飽吸陽光的柔軟,隋瑾瑜卻只能聽到他字字下提心吊膽的不安,連停頓的語氣,都是逞能。

    在薛妤面前,溯侑連句狠話都不會放,受傷到這種程度,都是求著薛妤來看他。

    他就是個只會裝腔作勢騙自己的小騙子。

    九鳳的靈符就是在這個時候亮起來的。

    隋瑾瑜撩開床幔往外走,卻見溯侑也赤腳下了地,這段時間,他瘦了很多,寬大的衣袍在他身上,像晃盪的床幔,隨著腳步動作不疾不徐地曳動。

    “是九鳳。”隋瑾瑜朝他亮了下手中的靈符,見他並不言語,但視線沒有挪開,只好當面點開,問:“做什麼?有什麼事?”

    這要是以往,九鳳聽了這樣的語氣,必定要說“過河拆橋是吧,又翻臉不認人是吧”,但今天,她的語氣十分嚴肅,話語也短:“薛妤傳來消息,松珩在人間崤城佈陣,意欲屠城,帶著隋家能頂用的人,快點來。我還不想未來大半輩子都活在魅的陰影中。”

    隋瑾瑜聽到一半,連忙去捂手邊的靈符。

    但溯侑已經走到了身邊。

    “薛妤怎麼了。”他敏銳地抓住了這兩個字眼,問:“在什麼地方?”

    “你現在的身體去不了那樣的地方。”隋瑾瑜抓了抓他的肩頭,竭力安撫他:“沒什麼大事,聖地傳人都過去了,我和九鳳,還有六叔也會跟著去,你別擔心,在家裡好好養傷。”

    溯侑定定地看著他,半晌,彎腰咳出一條血痕,又漫不經心地用掌邊擦去了:“哪裡?”

    隋瑾瑜沒轍了。

    隋遇從外面推門進來,正好看見這一幕,曲起指節在門邊敲了敲,道:“抓緊時間,傳送陣已經啟動了,一起走。”

    溯侑為自己捏了個除塵咒,換了身衣袍,拉得他背影孤拔,腰身勁瘦,再抓起銅鏡一看,鏡中那張臉鮮嫩儂豔,因為一直不曾褪去的高燒,兩腮綴著一種自然的紅,抽長出一種糜緋的驚人美感。

    他像是終於滿意了,慢慢對鏡面拉出一個旖旎的笑。

    ====

    薛妤趕到崤城的時候,聖地傳人基本都到了。

    入目所及,是難以形容的雞飛狗跳,街道上全是未來得及收起的小攤小販,瓜果和伶仃的小玩意散了滿地。因為那座半空中那座已經運轉起來的驚人大陣,因為這隻能進不能出的城門,偌大的一座城池,人們哀聲尖叫,抱頭哭泣,亂得徹底。

    薛妤拉著善殊和音靈,問:“松珩呢?”

    “都在找他。”善殊搖頭,常年顯得寧靜的臉上此刻也佈滿焦急之色:“蒼琚和季庭漊來得早,他們將半座城都掀了個遍,沒找到人,我們推測,可能在陣中。”

    善殊話音剛落,那座龐大得遮天蔽地的陣法開始運轉,它並不是正向運轉,而是逆向,一道道靈光綻放,像這座城池中心開了朵巨大無比的花,將在裡面的人包裹著再合攏。

    於是城成了孤城。

    薛妤抬頭往上看,發現陣法中站了許多老者,獨臂的松珩居中,他們神情肅穆,帶著居高臨下的悲憫神情看著這城中的人。

    那些普通人,他們將在大陣無差別的攻擊中死去。

    但沒有辦法,有得必有失。

    為了將來,註定他們今日得犧牲些什麼。

    松珩垂下眼,與薛妤對視,他手掌在半空中緩緩落下,扯出一道道陣法漣漪,那是鎮壓之力,聲音被傳得悠長而深遠,如天際來的縹緲之音:“諸位,人族日後,將銘記今日為大道獻身的所有人。”

    “滿口胡言。”

    薛妤借力騰飛,和蒼琚等人前後朝松珩掠去,松珩看著徑直攻過來的人,手掌徹底壓下,輕聲道:“沒用的,阿妤。”

    他手中握著兩個遠古陣法,身後站著一百位自願為人族獻祭,搏取未來的前輩,那種恐怖的殺伐之力,不是幾位聖地傳人和妖都傳人能抵擋的。

    “我知道你手中有蒼生陣。”松珩凝視著薛妤,聲音依舊顯得溫柔:“我也知道,在蒼生陣的守與攻之間,你會選擇守,你看不了人死去,也看不了那些東西死去。”

    “松珩,這就是你的打算?你的雄心壯志?”路承沢怒喝,他滿臉荒唐地看著松珩,覺得這個人面目全非,從頭到尾,只剩陌生。

    松珩靜靜地看著他們:“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人間容不下妖族。”

    “你瘋了。”薛妤深深吸了一口氣,咬字清晰:“扶桑樹早有暗示,殺戮過多,是非太重,魅將重新現世,屆時,人族首當其衝,絕不可能獨善其身。”

    “阿妤。”松珩看向她和路承沢,笑得無奈,這麼一看,眼角居然有了細細密密的皺紋:“妖都還留著那麼多妖,我不信這個,你無法理解我,不搏一搏,人族沒有未來。”

    事情已經走到這一步,多說無益,他不可能收手。

    松珩對身後的百位人族老者鞠了一躬,道:“請諸位前輩出手。”

    “為人族大業。”

    “為後輩子孫。”

    “為我們自己。”

    那些人行以遙遙一禮,而後坦然步入陣法中心,隨著一位位人族大能走進去,天穹中的陣法被染成一種濃郁的紅,炸開的血霧充斥著整座城池,它們所到之處,弱小的妖族睜著眼睛化為了血漿,濃稠的紅色慢慢灑落在地面上。

    血腥氣沖天。

    “怎麼辦。”善殊等人看向薛妤,這裡只有她最懂陣法。

    “這是雙重陣法疊加,裡面的用來殺人,外面的用來保護他自己,一時之間,我們攻不破這個陣。”

    薛妤看了看這座人心惶惶的城池,滿眼都是血色,她竭力鎮定,飛快道:“攻最外面封城的陣法,陣法一破,人和妖都會往外跑。”

    “你們動手,我保這城中的人。”

    此時,人間自封的八大妖也意識到不對了,它們睜目怒罵,個個出離憤怒。

    這片天地,為何沒有它們的容身之所,僅僅只是活著,都那麼艱難。

    薛妤放出蒼生陣,松珩說得沒錯,在強大的殺伐之力和堅固的守護之力中,她只能選一種。

    她沒有辦法,只能守。

    浩蕩的陣法以她為陣心,以一種極快的速度鋪開,千百米往外延伸,雷霆一樣交織著落到沿途每一個人身上。

    死傷的人在慢慢減緩。

    然而松珩說得沒錯,薛妤只是一人之力,沒人在身後獻祭,她只有自己。

    這樣龐大的陣法,吸收的全是她身體中的靈力,這種消耗驚人,至多一刻鐘,她就能將自己耗幹。

    善殊深吸一口氣,升至半空,以一種溫柔的安撫語調道:“歹人作祟,欲屠城以填私慾,希望有能力出手的大家同登城門,朝外攻擊,城門上的陣法鎖開,城中的東西便威脅不到大家了。”

    這種時候,北荒佛女的名號比什麼都頂用。

    慢慢的,真有許多人,妖,古仙團結起來,跟著以蒼琚,季庭漊,音靈為首的聖地傳人一起攻城。

    薛妤半蹲在地面上,身體中的靈力如流水般淌出去,鼻尖和睫毛上都掛著汗珠,她遲緩地抬頭,轉著視線往四處看。

    即便這樣,還是有很多人沒被庇佑到,鮮活的生命如絢爛的夏花,開著開著就沒了生息。

    街道邊黯淡的燈籠又染上了鮮活的顏色,人和妖的血撒上去,它就像吸飽了汁水似的抖擻起來,一連連成一片,像在風中彎起來的扭曲笑臉。

    “黑氣太重了。”蒼琚隨手往天空中一抓,面色分外凝重:“加快速度。”

    跟著趕來的妖都等人一聽這話,情況都沒問明白,挽著衣袖就加入了攻城的隊列。

    那確實是一股相當不俗的助力,對現在的崤城來說,是雪中送炭。

    善殊一邊撒佛光救人,一邊看向九鳳等人,道:“安排人去薛妤那邊,她一個人撐不了那麼大的陣法。”

    九鳳和蒼琚同時抽身,幾個起躍就到了薛妤放出的蒼生陣中,手掌一撐,周身妖力與靈氣毫無保留地融入到陣法中。

    “還差一點,圍城的陣法已經裂開一道口子了。”九鳳冷冷地看著在半空中觀望局勢的松珩,道:“等這事解決,請這位閒得沒事找事的始作俑者去妖都私獄走一趟,讓他嚐嚐九鳳家一百八十種酷刑是什麼滋味。”

    “怎麼樣了。”薛妤看向蒼琚:“還在太華承受範圍內嗎?”

    “可以。”蒼琚眸光微動:“你這個陣法不錯,護住了許多人,這個死傷人數,尚能忍受,只是後續處理起來棘手,需要花些時間。”

    薛妤抿了下唇,無聲地動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