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千來世 作品

第457章 舌鋒(二)

    “1998年真是個神奇的年份,除了那場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和東南亞金融風暴餘波之外,還有許許多多的事情,在那一年悄然發生了改變;”

    “而作為併入雙慶地區的第一個年份,1998年同樣可以看做是城口發展的一個分割線,雖然現在的城口與往日那種堪稱絕境的狀況已經有了極大的改善,但是三年前的城口,如果你沒有親眼看過一些事情,你絕對無法想象那時候的城口各鄉村的農民過的是怎樣的日子!”作為歷史的見證者,溫老的聲音有些低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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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8年的時候,我曾經和一批學者一起,粗略地在城口各地走訪調研了一下;就是在那一年,在廖子鄉地梨坪村,第一次知道了……原來我們國家竟然還有居住在洞穴裡的人。”說起那段經歷,溫老彷彿陷入了回憶中。

    “我很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才剛剛下過一場雨,通往梨坪村那一條僅能允許一個人通過的山路極為狹窄和泥濘,我和幾位同仁在村會計的帶領下,走了足足兩個多小時,摔了五六次跤,這才來到了馮喬安的巖洞裡。”

    說到這,溫老解釋道:“馮喬安就是那個洞穴人的名字,梨坪村附近有不少天然形成的石灰岩洞穴,一些近乎赤貧的村民沒錢自己蓋房子,就只能住在這些洞穴中——事實上, 這種現象在以前的城口並不少見,一些人甚至從50年代住到了現在;”

    “那些灰白灰白的巖洞遠遠看上去還是蠻漂亮的, 但是等你真的走近了, 就會發現, 壓根底就不是那麼回事!”

    “總之,我們一行四人花了不少功夫, 爬到了馮喬安居住的洞穴時,差點被驚呆了!”

    說到這,溫老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只能說道:“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見過那種打完水泥地基,剛剛蓋好第一層就已經爛尾,然後被荒棄了十多年的樓盤——對不起,我只能想到用這個詞來形容馮喬安的山洞;”

    “總之,當我站在那個位於懸崖底部, 洞寬約三米, 深三四米, 高約五米高的巖洞門口時, 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凹凸不平的洞裡滿地的灰塵和零零星星散亂擺放的雜物,一根的細木橫在洞口, 上面晾曬著幾件不知道是破布還是衣服褲子的布片——細木的一側是架在一個由幾根圓木歪歪扭扭搭建而成的梯子上, 上面是同樣用一些圓木隔出來的空間, 那裡就是他們的臥室了!”

    輕輕咬了一口老臘肉, 溫老笑道:“你知道麼, 馮喬安還有一個老婆,並且生了個兒子和一個女兒,見到我們時,他那個約莫只有十歲的兒子完全呆住了, 那隻光著上半身的小泥猴死死靠在梯子上, 似乎生怕我們進入他們的【臥室】——以馮喬安的生活狀況都能討到老婆, 也從側面說明了以前的城口困難成什麼樣子。”

    有些好笑地搖了搖頭後,溫老繼續說道:“那時候馮喬安外出務農去了,只有他堂客正在為兩個孩子準備中午飯, 村會計向她介紹了我們之後, 這個看起來很有些怕生的女人先是搬來幾塊石頭,使勁地用袖子在上面抹幾下後,邀請我們在洞穴裡面的火塘邊坐下——洞穴裡晚上冷的很,如果下面不升火的話,人根本扛不住。”

    “即便是那個洞穴空間其實也並不小,而且也很通風, 但是一種陳舊的黴味依然鋪面而來,而且充斥著一股濃郁的糞便味道——二樓用於充當臥室的木架旁邊,放著一個木桶,那裡是他們全家拉拉屎拉尿的地方,桶裡的黃白之物,也是他們寶貴的資產,是他們洞外斷垣殘壁下那半畝菜園子最重要的肥料來源;”

    見到花花同學表情有些不適,溫老沒再繼續這個話題,繼續說道:“我之前不是問過你,見過平日裡做飯連油都捨不得放的人家沒有……馮喬安一家就是!”

    “他們的午飯,就是一鍋洋芋麵糊——所謂洋芋麵糊,就是煮一鍋洋芋,然後往裡面放一把玉米麵,煮熟了後攪拌攪拌就直接開吃,裡面不放一滴油,即便是鹽,也只放那麼一丟丟。”

    “那口味嘛……我老頭子倒是還能接受,但是如果換成你們年輕人去吃,只怕連一口都刨不進去——倒不是說這東西真的有多難吃,而是那一灘黃色的糊糊,看起來像極了餵豬的潲水。”

    花花同學雖然對黃白之物極為敏感,但是對於潲水之類的豬食倒是沒什麼過激反應,只是有些懷疑地看著溫老:“該不會是……人家其實本來是要放油的,但是見到你們這些大人物來了,於是便不放了,扮慘來博取同情之餘,順便給自己撈點【外快】?”

    聽到花花同學此言,楊鑄忍不住看了看自己這位老同學, 心說學法律的人一旦進入了狀態,那世間果然沒有一件事情不是黑的。

    而溫老只是笑著搖了搖頭:“不會的, 煮麵糊的那口鑄鐵鍋是馮喬安一家最值錢的家當, 我看得出,他們平日裡保養的也挺上心,但即便是這樣,那口鍋內部的邊緣上也有著明顯的淺黃色鏽跡——那是長期沒有碰油的自然現象,尋常做不得假;”

    “再說了,他們一家人的所有廚具和調料都放在牆壁上那個竹篾編制的籃兜裡,有沒有食用油一眼就能看得到,怎麼可能瞞得過人?——事實上,如果你在現場,見過那兩姐弟盯著母親手裡為了招待我們特意從園子摘的一把萵筍葉兩眼放光的樣子,就知道這一家人過的有多艱難了。”

    “事實上,除了吃穿用度極為拮据之外,最讓人不忍的是……12歲的姐姐和10歲的弟弟,對於知識也很渴望,但由於家裡困難的原因,他們至今連一天課都沒上過,平日裡最喜歡的事情就是拿些炭筆在廢紙或者地上寫寫畫畫。”

    想起那對被耽誤了的姐妹,溫老說到此處,表情免不了一陣黯淡。

    花花同學有些失神:“怎麼會這樣……那個馮喬安作為一家之主,就忍心看到自己的妻兒過成這樣?”

    見到花花同學語氣中很有些憤懣,溫老搖了搖頭:“你錯怪馮喬安了,其實那個遠比真實年齡滄桑的瘦小漢子真的是個勤快人——他一人種了三畝地,還開了一畝黃,在全是懸崖峭壁的城口,沒有現代化工具的幫助,這真的是一個人的極限了;”

    “只不過城口的土地非常貧瘠,馮喬安也買不起化肥,所以一年忙到頭,他打的糧食任然只夠吃半年的——事實上,儘管他們一家人吃的已經夠節約了,馮喬安農閒時也會砍柴或者燒炭挑到鄉上或者縣城裡去賣,但一年中任然有兩三個月的糧食缺口;因此,對於連肚子都填不飽的他們來說,哪有資格把一雙兒女送到學校裡讀書?”

    聽到溫老的解釋,花花同學沉默了,瞥了瞥旁邊表情依然平靜的楊鑄一眼,強打起精神來:“那麼那個不會說話的人和愚人村又是怎麼回事?”

    把楊鑄反應納入眼中的溫老並沒有任何氣餒,對著於曉華微微一笑:“其實這兩個故事都是發生在同一個地方——龍田鄉倉房村。”

    “倉房村是個面積不算大,但村民分佈極為分散的村子,一共有6個村民小組,共計500多號人,在98年,區區12平方公里的面積,村幹部去拜訪最遠的農戶,路上一分鐘都不耽誤一個來回都要足足10個小時,如果要把每一戶都走訪到,最起碼也要一個星期;”

    “而這裡之所以被稱作愚人村,其緣由是1989年一位名叫蒙明國的巴蜀日報記者在歷經千辛萬苦走訪倉房村後,最終在報紙上刊登了《愚人村的悲哀》一文,隨著這篇文章的慢慢傳開,倉房村這才逐漸有了這個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