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寒公子 作品

第138章 番外六 未恐多情損梵行(2)

    雲素縷年紀雖小, 但做起事來,卻總有一種一板一眼的認真。

    在和姬輕鴻立下約定的第二天,她就揮舞著一沓勾勒了表格的白紙,敲開了姬輕鴻的大門。

    姬輕鴻先把人請進屋裡, 端上招待的點心。當清澈的水流從茶壺裡續進杯中時, 姬輕鴻事先提醒道:“我家裡沒有茶水。”

    想想也知道,父母離去後, 他一個孩子獨自支撐門庭, 自然有許多艱難不便之處。除了最基本的衣食住行之外, 許多不必要的開支, 自然是能省則省。

    雲素縷不在乎地擺擺手:“我師尊說過, 小孩子不能喝茶的呢。”

    但在捻起一隻杯口大小的點心,送進嘴裡咬了一口以後,雲素縷的表情迅速凝結住了。

    “額……這是什麼?”

    姬輕鴻泰然自若道:“青草糰子。”

    雲素縷雙眸睜大, 激動得直接站了起來。

    她帶著滿口的苦味和澀意震驚道:“等等,你不會每天就吃這個吧!”

    “你冷靜一點。”姬輕鴻好笑地伸手在雲素縷面前揮了揮,“我的跟腳可是一隻兔子。”

    “……哦,我又忘了。”

    雲素縷看看那塊已經被自己咬過一口的點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姬輕鴻善解人意道:“不喜歡這個口味的話, 就放到一邊吧。”

    雲素縷搖了搖頭,閉著眼睛像吞藥似地, 兩三口將剩下的青草糰子都塞進了嘴裡。

    “不行,我師尊教導過我, 不能浪費糧食。”

    狠狠喝了幾大口白水,將那股濃重的青草酸澀味壓了下去。雲素縷長長地吁了口氣, 終於有機會展示起自己帶來的那一疊紙片。

    “你看, 這是我師尊她常用的東西, 叫行事曆。時間和要做的事互相對應,可以為自己接下來的行程做好規劃。”

    姬輕鴻略微翻動兩下,弄清楚了這東西的大概制式。

    “唔,但你給我這個做什麼呢?”

    “當然是從現在開始,就把計劃制定起來啊。”

    雲素縷認認真真地把那沓表格在姬輕鴻眼前攤開。

    “你答應了我要活一萬年,可千萬不能反悔。”

    “……居然是為這個啊。”

    姬輕鴻有點意外地笑了一下,在那沓紙片堆裡隨意地翻動了幾下:“好吧,就按照你的方式來……嗯,活一萬年,我確實也這樣答應了你。”

    隔壁傳來雲素縷師尊的呼喚聲,姬輕鴻站起來,親自把雲素縷送到門口。

    他倚著斑駁的舊門扉,目光微微有些放空。眼看梳著雙髻的小姑娘靈巧地跳過門檻,髮尾在春風中活潑地一躍,姬輕鴻忽然叫住了雲素縷。

    “你更愛吃甜米糕,還是更愛吃椒鹽酥?”

    雲素縷正要回答,就見姬輕鴻低頭一笑,擺了擺手。

    “算了,這也不值得一問。”

    一開始,雲素縷尚不知道這問題從何而來。

    直到她第二天上門時,發現桌上整整齊齊地摞著兩碟點心,點心表面熱氣未散,暖呼呼的。一碟是甜米糕,一碟是椒鹽酥。

    ——何必要問雲素縷的口味呢?將兩碟點心都擺出來給她嚐嚐,不就知道了嗎。

    事實證明,雲素縷胃口很好,舌頭不挑。

    這兩種點心,她都愛吃。

    從那天之後,只要雲素縷來姬輕鴻家做客,就總能看到他擺出五花八門的小點心來招待自己。

    年幼稚童,尚且不懂生計,從小在仙門裡長大的孩子,自然不會考慮這些糕點作價幾何。倒是雲素縷的師尊聽說了此事,讓雲素縷帶著幾枚白銀擺件再去做客。

    姬輕鴻的表情有點好笑,但還是收下了這份善意而體貼的禮物。

    有一次,雲素縷終於忍不住好奇問道:“你的甜糕,是在哪家鋪子買的啊。”

    她已經吃遍了附近幾條街上所有的糕點鋪子,都沒能找到一樣口味的米糕。

    姬輕鴻微微一笑,輕理袍袖,拂去袖口上沾染的一絲煙塵。

    “不可以是我自己蒸的嗎。”小少年略一抬眼,神情間竟然有幾分與這陳舊陋室格格不入的矜傲,“這樣簡單的東西,看人做過一遍,難道還學不會嗎?”

    ——而在之後的許多年裡,雲素縷數不清次地聽見這句話。

    在他們親密無間地湊在一起,同進同出,一塊兒修習功法、煉器佈陣時。

    ……

    時間回到第二日,姬輕鴻將填寫好的計劃表在雲素縷面前攤開,臉上笑意儼然。

    雲素縷低下頭,認認真真地讀著上面的內容。

    “活下去的第一年,好好修煉,把小壞蛋們抓出來套麻袋。”

    “活下去的第二年,好好修煉,把小壞蛋們抓出來套麻袋”

    “活下去的第三年……”

    “活下去的第五十年,好好修煉,喂當年的小壞蛋們一顆延壽丹,然後再把小壞蛋們抓出來套麻袋。”

    “活下去的第一千年,好好修煉,填鴨式喂小壞蛋們延壽丹,喂完趁熱套麻袋……”

    雲素縷眨眨眼睛,一時語塞。

    雖然姬輕鴻確實依她所言,認真做好了計劃表,但這個內容,好像有哪裡不對勁?

    “何過之有呢?”姬輕鴻晏晏笑道,“所謂計劃,都是據時而起,據事而生,據人而行。我如今只認識他們,所以把他們加入我未來的計劃裡,不好嗎?”

    雲素縷:“……”

    按理來說,這種一千年都不放過仇家,仍然要把人套麻袋打的行為,值得譴責。

    但考慮到姬輕鴻在套麻袋前,還非常替人著想地讓他們活到一千年後……這舉動就好像變得很有責任心的樣子。

    ——但,確實是有哪裡不對啊!

    雲素縷直接被繞進姬輕鴻的邏輯裡,眼睛都快變成了兩個蚊香圈。姬輕鴻單手托腮,不急不忙對看著她笑。

    那份寫來好玩的計劃表被姬輕鴻煞有其事地擺在面前,而在厚厚的一沓白紙下,則露出了真正計劃表的一角。

    淋漓墨痕儼然,乃是“入歸元宗”四字。

    雲素縷甩了甩腦袋,頭上抓起的兩個小丫髻跟著她的動作晃悠了兩下。小姑娘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了姬輕鴻一會兒,終於恍然大悟:

    “對哦,一千年之後的事,對我們實在太遠啦……”

    有點心虛地把姬輕鴻的計劃表推到一邊,雲素縷清清嗓子,終於想到了此行的來意,很快又笑得很甜。

    “我師尊說,既然已經習慣了山下的生活,每日的修行功課便要重新撿起,不能懈怠。”

    說到這裡,雲素縷跳下椅子,小大人似地衝著姬輕鴻伸出一隻手。

    “我問過師尊了,她也答應了我——那個,你要不要來和我一起修煉啊。”

    像是怕姬輕鴻敏感多心,雲素縷額外強調道:“一個人修煉,實在好沒意思。那些孩子嘴巴好壞,我不要跟他們一起……求求你了,就當是來陪我玩嘛。”

    姬輕鴻盯著雲素縷做出邀請手勢的掌心一會兒,挑了挑眉,忽然往她手心裡放了一塊糯米糕。

    糯米糕軟乎乎、粉粉白,就像是小姑娘凝脂般圓嘟嘟的臉。

    糕點帶著桂花的香氣,一戳能窩出一個圓坑,再慢慢地彈回原處。

    雲素縷:“?”

    “不好意思,唯手熟耳。”

    姬輕鴻笑道,一看見雲素縷鼓起臉蛋,他就忍不住要塞給她一點吃的。

    “我是說,我答應了。”

    雲素縷鬆了口氣,強調道:“今天下午,你一定要來啊。”

    她腳步雀躍,踩在略微鬆動的木地板上,像是敲響了一串噠噠噠的鼓點。

    就在邁出門檻的那一刻,雲素縷忽然聽見姬輕鴻的聲音。

    那個驕傲、好看,會把得罪他的傢伙連續坑上一千年的姬輕鴻,對她說:

    “謝謝你。”

    ……

    自這日起,姬輕鴻每天清晨,都會提著一隻小籃子,彬彬有禮地扣響隔壁的門扉。

    籃子裡有時裝著他早起蒸出的糕點,有時裝著他上山採得的靈草,有時乾脆就是一捧桔梗野花,正適宜編個花環,星星點點,妝點在小姑娘茸茸的鬢髮間。

    連環峰主對姬輕鴻的天賦歎為觀止。哪怕出身歸元宗,她也極少見到這樣一點即化的美玉良才:

    所有教導姬輕鴻的要訣,從來不用她重複第二遍;不等她延伸課業內容,姬輕鴻自己就能舉一反三。在陣法一道,這男孩彷彿有著天生的悟性,那聰穎靈透的程度,幾乎讓人懷疑他在孃胎裡時,是不是沒事就用臍帶擺六十四卦玩。

    連環峰主私下裡誇讚姬輕鴻的時候,已經出落成少女模樣的雲素縷,就坐在師尊腿邊的四角鼓凳上。

    她像小時候聽師尊講神話故事那樣,依戀地偎靠著恩師的膝蓋。

    雲素縷半仰著頭,笑盈盈地聽著那些關於姬輕鴻的讚揚,眉梢眼角里流露出一股不自知的甘甜。

    “師尊,既然輕鴻這麼厲害,那你把他也收為弟子怎麼樣?”

    雲素縷躍躍欲試:“我想聽他叫我師姐誒。”

    彷彿山泉幽澀,溪流截斷。連環峰主的讚歎聲,一下子就收住了。

    她表情複雜:

    “是輕鴻託你來問我的意思?”

    “沒有,我自己真心這麼想。”雲素縷搖搖頭,“以輕鴻的天資本領,難道不值得一個入門的機會嗎?”

    “……”

    這一次,連環峰主輕輕地嘆了口氣。

    “那你知道,為什麼這些年來,輕鴻始終不曾向我提出過這個請求嗎?”

    “我知道,他是妖族。”

    雲素縷又很快皺眉道:“但這又有什麼為難呢?同樣順應天地而生,妖族和人族之間並無分別,您不是一向這樣教導我的嗎?”

    連環峰主欲言又止地摸了摸雲素縷的髮旋。

    直到過了良久,她才輕聲道:“可是,世人的爹孃和師父,並不是這樣教他們的啊。”

    “……”

    在這段交談的最後,連環峰主把掌心蓋在她唯一的,也是最疼愛的小徒弟的額髮上,用一句話作為結尾。

    “如果師尊再年輕二十年……不,十年,師尊會收他入門的。”

    但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連環峰主大限將至。在歸元宗這樣的大宗門裡,以她的修為貢獻,也說不上很有面子。

    出於最後的私心,她希望能把自己遺留下的、所剩不多的人情故舊都用在雲素縷的身上。

    至於姬輕鴻……她雖然喜愛這個孩子,但最後能做的,唯有傾囊相授耳。

    說話之間,一絲難以掩藏的疲態從連環峰主眉梢浮現。修真者即使瀕臨隕落,也不會如同尋常凡人那樣斑痕滿面、鶴髮雞皮。但總會在細枝末節處,將不詳的徵兆透露出來。

    三個月後,雲素縷和姬輕鴻跪坐在連環峰主的床前,送了這位恩師最後一程。

    為了料理連環峰主的後事,雲素縷先給宗門發去一封紙鶴報信,自己也要回山門一趟。

    月色如霜,凝結在黎明前的長街青石板上。

    雲素縷鬢間斜插著一朵蒼白的山茶花,叩響了姬輕鴻的門扉。

    她是來道別的。

    過去數載裡,雲素縷做這個動作的次數已經多得數不清。但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裡,雲素縷都將見不到這條金銀花巷,見不到門後那個形影不離的少年。

    除非——

    大門被打開,姬輕鴻站定在雲素縷面前。

    他雙目湛湛清明,臉上並無被倉促吵醒的睏倦神色。姬輕鴻負手而立,漆黑長髮以白綾束起,髮梢處帶著白露的寒意,彷彿已經靜坐在此,等候多時。

    再看他背後,那間小院收拾得整整齊齊,家門上甚至還掛了一把黃銅大鎖。

    雲素縷意識到了什麼,卻又有些不敢相信:“……輕鴻?”

    姬輕鴻向她點點頭,自然而然道:“嗯,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