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年 作品

103、喜嫁喪哭(34)

    燕時洵在成功混進了院子之後, 就不動聲色的將自己藏身在村民們中間。

    從剛剛在農家樂被死屍骸骨追趕的時候,本來想要用符咒將那些骸骨困在農家樂院子裡卻失敗時,他就發現, 自己無法再使用任何符咒了,就好像他所身處的是一片神明不曾管轄之地。

    雖然力量被削弱, 但燕時洵並沒有慌張。正相反, 他將原本的劣勢扭轉成了優勢,

    無法使用符咒, 自身的力量不足,卻正是因為如此,所以他才能不被周圍村民發現異常的進入院子。

    白天時江嫣然帶著他進過這院子, 當江嫣然鬆開他的手時, 所有的村民都發現了他的存在。

    而白天從院子裡離開後,燕時洵思考了很久, 終於在他剛剛看到那些村民交出了什麼東西后,福至心靈般想通了其中緣由。

    陰氣。

    白天的時候, 因為他身上陽氣充足, 所以才在上演著幾十年前舊事的院子裡如此格格不入, 被村民發現了蹤跡。江嫣然拉著他的時候,因為她本身擁有過重的陰氣, 所以將他的存在覆蓋住了, 才會避免開村民們的注意。

    但現在, 燕時洵身上的陽氣已經降到了正常生人所能有的最低值, 又因為身上帶著江嫣然送他的那朵花, 所以陰氣取代了陽氣,讓他在村民們眼中不再像個太陽一樣突出。

    所以當他站在院子裡時,所有村民都在自顧自的交談歡笑著, 談論著馬上就會到來的婚禮還有新嫁娘,沒有理會燕時洵。

    這給了燕時洵極大的便利。

    和白天時所見到的一樣,裝著嫁妝和聘禮的木箱子放在井旁邊,摞的高高的箱子幾乎將井完全掩蓋住。

    但白天時燕時洵在翻看那些木箱子時,並沒有錯過順便注意那口井。他絕對不會記錯,白天時他所看到的,是一口已經荒廢了的井,雖然雜草叢生,早已乾涸,但並沒有其他需要特別注意的地方。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井有八面五稜,象徵八卦五行,暗和奇門陣法,每一面上都獨立刻寫著符咒。在主位一面上,尖角向直衝院子大門,上面龍飛鳳舞的刻著幾個大字“太上老君教此殺鬼”。

    不像是嘉村村支書家後院那口井,以送冤魂往生為目的,現在在燕時洵眼前的這口已經被嚴重損壞的井,不為往生,不為驅鬼。

    只為殺鬼。

    來勢洶洶,不留半點情面。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這口井上面原本蓋著的鎮井石,卻已經損毀嚴重,四分五裂,最中間呈爆裂灼燒後的痕跡,並且焦黑如碳,到處都被火燒燬。

    燕時洵只能模糊從上面殘留的筆跡中辨認出,這上面寫著的,是“家子墳村”幾個字。

    只是“家子墳”三個字,都已經被劈碎,只剩下幾道殘缺不全的筆畫。

    燕時洵在井旁邊蹲下身,將手掌落在那鎮井石上,垂下眼眸,手指沿著那些燒燬的痕跡一點點遊走,像是在用殘字重新構建當年這口井還完好無損時的模樣。

    奇門遁甲是一門非常精密的學問,它的構成千變萬化,但這也就註定了,只要陣法稍有半點殘缺,它的效果就會大打折扣。、

    而現在在他手掌下的這口井,八面上的符咒雖然還尚且算是完好,但是鎮井石已經被徹底毀壞,象徵著它本來鎮守的東西已經逃脫。

    所謂殺鬼,已經只是一紙空談。

    ——被鎮壓的惡鬼,已經在漫長的等待中,怨恨被醞釀成更深重的仇恨。

    惡鬼睜著一雙血紅的眼,日夜仰視井口卻不得而出,於是在孤寂中,所有生前的記憶和畫面都被翻找出,一遍遍溫習,一遍遍加深仇恨。

    當鎮鬼井失效,再沒有什麼可以阻止惡鬼復仇。

    而現在……

    燕時洵放在鎮井石上的修長手指微微顫動,又重新沿著“家子墳村”字樣的紋路摩挲到最中央的那道傷痕。

    這不是能夠人為造成的傷痕。

    並非銳利的武器,或是來勢洶洶的火焰。

    而是,雷擊。

    人們常傳說,當一個人有罪惡的時候,上天會降下雷罰,劈碎有罪之人。甚至不少人發誓的時候,都會喜歡說“五雷轟頂”,道家的五雷符也需要自身正氣,才能成功習得。

    雷擊,確實是天道的手段之一。

    天地不仁,但卻也怒目時。

    雷擊毀掉了鎮井石,讓它原本的效用失效。

    燕時洵很清楚,無論這口井想要殺死的是哪個惡鬼,它現在都已經掙脫了原本的束縛,成為更加強大的存在,帶著對人世的怨恨徹底反撲回來。

    而燕時洵也記得,楊土對他說過的,這個村子改名為家子墳村的原因。

    可以猜測,當年建造這口井的人,很清楚的知道他面對的是什麼,而他也像是之前為家子墳村改名字的那位大師一樣,絲毫沒有手軟。

    燕時洵勾唇,無聲而嘲諷的笑了起來。

    他的那些同行啊……看得見天地,卻看不到大道。

    某些同行自以為只需要拋開腦子跟著天地規則行事,就絕無錯處。以為只要保護了人殺了鬼,就算得上是完成了工作。

    可是,表面之下,因果始終暗自流

    動循環。

    鬼也曾經是人。

    是臨時的執念也怨恨,將他們留了下來,化為惡鬼滯留人間。

    ——不問緣由,只問陣營。

    那些同行有沒有一刻想起過,自己所應該堅守的,到底是什麼?

    燕時洵緩緩站起身,半垂下看向那井的眸光中,帶著複雜的情緒。

    過去的事情已成定局,甚至他現在所見都不是現實。他無法在因尚未發生的時候阻止它,那就只能在果上努力扭轉。

    比如——那原本被鎮壓在井下的惡鬼,現在何方?

    垂眸沉思的燕時洵,和周圍歡笑著的村民們格格不入。

    站在一旁拼命祈禱著燕時洵趕快解決好事情,帶他離開這裡的楊土,戰戰兢兢的看著院子裡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他們曾經是他的熟人、親屬,但是那都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就在剛剛,楊土在每一處村屋裡,看到了他們很多人的屍體,就躺在尚沒有被撤下的靈堂中,面色青白僵硬,屍體腐爛。

    可現在,他們行動自如的出現在楊土的面前,身上穿著隆重的衣服,臉上帶著喜氣,和彼此閒聊著,祝賀著。

    看起來和最尋常不過的村裡婚宴,好像沒什麼不同。

    如果前提是,楊土沒有親眼見過他們的屍體。

    他想要喊燕時洵,忍受不下去的想要離開院子。

    但是雖然和燕時洵同行的時間不長,楊土也已經學乖了不少,知道如果自己貿然行事,只會帶來錯誤的結果甚至害死他們自己。再說,無論他做什麼,燕時洵都能在他剛要行動的時候把他提回來。

    楊土已經不想再體會一次在燕時洵手裡掙脫不開的感覺了,那會讓他覺得自己像是被惡犬咬住後脖頸的小雞崽,不管怎麼撲騰著小翅膀都無濟於事。

    所以他在就要開口的前一刻,及時記起了燕時洵叮囑過他的事情,於是忍了忍還是閉了嘴。他上前了兩步,想要伸手去拍燕時洵的肩膀詢問。

    但是因為神經高度緊繃,楊土並沒能好好看清腳下的路,一不小心踢到了旁邊的木箱子。

    “砰!”

    重物被踢響的悶響聲響起。

    周圍的村民們原本還在歡笑暢談著的動作俱是一頓,然後僵硬而直愣愣的,像是上好了發條的機器,所有人都遲緩的慢慢轉過頭,面無表情的看向發出聲音的楊土。

    原本臉色喜慶的村民,現在臉上失去了笑意,黑白分明的眼睛僵硬的盯住楊土,臉頰兩側還帶著兩團鮮紅的紅暈,只是之前上揚的嘴巴,徹底落下下來,抿成一條線。

    楊土被四面八方齊齊看來的視線驚到,心臟砰砰直跳,渾身冒著虛汗。

    ——可是在進入院子之前,燕時洵叮囑過他,不要有太劇烈的情緒波動,那樣會洩露過多陽氣,既不利於他自身,也會招來更多非人之物的窺視。

    燕時洵幾乎是立刻就察覺到了院子裡氣氛的不對勁,他猛然回身,就看到了站在聘禮木箱子堆旁邊神色惶惶的楊土,和周圍僵硬看過來的村民們。

    被發現了。

    燕時洵眼眸一沉,當機立斷直接拽起楊土就快步走向旁邊最近的房間。

    他保持著自己沒有波動起伏的心跳和表情,呼吸平靜,完全沒有任何受驚嚇或嚴肅的跡象。

    “放鬆,楊土。”

    燕時洵壓低了聲音,磁性的聲線帶起一片低低的震動感:“保持呼吸,讓自己的情緒回落到正常值,不要和那些東西對視。”

    不知道怎麼的,楊土雖然被燕時洵抓著,但他卻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心安,像是有燕時洵在旁邊,他就不至於慌亂到不知所措。

    在燕時洵說話後,楊土立刻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按照燕時洵所說的,慢慢放鬆呼吸,努力平復著自己劇烈的心跳。

    燕時洵目不斜視,從容的埋著長腿,迅速但絲毫不慌張的從院子裡走過,直接到旁邊偏廂房的門口,伸出手掌,緩緩推開門。

    村民們的目光,也緊緊跟著兩人行走的動向移動,無論他們走到哪裡,都始終注視著他們。

    在迅速掃過房門內破落但是似乎暫時安全的景象後,燕時洵果斷拎著楊土跨過房門,然後反手關上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