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年 作品

120、故我思在(6)

    作為濱海市頂級的私立醫院, 這家醫院常年來不僅憑藉著對優秀醫生的廣為聘請和大力度扶持,對病症的高強度攻克和對病人隱私的絕對保證,都是它立足的資本。

    從燕時洵等人入院以來, 沒有任何媒體和無關人士順利進入醫院, 違規採訪。而醫院內也一直保持著清幽的養病環境, 嘉賓們還是第一次聽到醫院裡有這麼大的動靜, 尤其還是大多數病人已經休息了的夜晚。

    所以, 在走廊裡的喧鬧聲響起後, 不少病房的門都被拉開,有人好奇,也有人不悅。的

    燕時洵卻是立刻翻身下床,推開門就直衝向記憶中醫生辦公室的位置而去。

    從今天午後他算出那位醫生會在今晚有能夠導致傷亡的大災後,他就一直密切注意著醫生,此時喧鬧聲一起, 他心臟“咯噔”了一聲,幾乎是下意識就認為是醫生出了事。

    但是出乎燕時洵意料的,醫生的辦公室大門緊閉,燈也熄滅了, 看起來一聲並沒有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留在辦公室。

    他去哪裡了?

    燕時洵皺著眉轉身, 目光掃視過周圍, 也知道了將他驚醒的喧鬧聲從何而來。

    幾乎整個樓層的醫生辦公室,都被驚動了。

    不管是做科研的, 還是實驗室化驗室的,抑或是值班醫生,所有還在醫院的醫生都被匆忙叫走,也不顧及會不會打擾到病患,就從走廊裡狂奔向電梯。

    哪怕一毫一秒, 都是生命的速度。

    剛剛從樓下跑上來喊人的那位,滿臉的慌張和擔憂,白大褂上沾滿了血跡,像是剛從兇殺現場出來一樣。

    他一邊喘的上氣不接下氣,一邊向跑過來的醫生們迅速說明著傷患的情況。

    “……二十六刀,心臟肺部大腦均有損傷,肋骨折斷插.進肺裡,情況很危急。樓下正在急救,但是情況不容樂觀,各位一定要盡最大的努力救他回來,拜託了!”

    “不用你拜託我也一定會!他可是我們科室的希望啊,沒有他,這個領域想要再突破,還要再等好幾年!”

    “我可是他的師兄,我死了都得把他救回來!”

    燕時洵跟在醫生們的身後迅速跑過去,只聽到了他們之間一部分的交談,但也已經足夠他理解目前的情況。

    他在電梯前止了步,沒有妨礙能夠救人的醫生們奔赴急救現場,而是在記住了電梯停下來的樓層後,等了下一趟電梯。

    以往安靜清幽,沒什麼人的大廳裡,現在亂糟糟的吵成一團,護士和醫生都快速在急救大廳裡穿梭著,所有人臉上都帶著焦急。

    燕時洵敏銳的發現光滑如鏡的地面上,還帶著一長道拖拽的血跡,一路從外面蔓延到大廳裡,而本來擺在大廳最外面會客區的名貴地毯和沙發,也都染著血跡,似乎是有人在這裡做過緊急搶救,毛毯被捲成一團扔在了一旁。

    但是他並沒有看到傷者的身影,也無法確認他午後遇到的那位醫生是否就是傷者。

    或者,那位醫生只是今天忽然回家了呢?所以他的辦公室才大門緊閉。

    這樣的想法只在燕時洵的心中冒出了一瞬間,就被他的理智壓了下去。

    他不擅長天真和幻想,哪怕命運再痛,他想知道那是否已經成為了現實。

    在所有的喧鬧中,只有燕時洵站在原地。

    他能聽到周圍跑過的所有人的焦急聲音。

    “一號手術室已經準備好了!醫生,醫生您過來,您負責的病人在這邊!”

    “儀器都準備好了嗎?”

    “血庫的庫存確認過嗎?傷者出血量很大,一定要確保血量充足!”

    “三號手術室開了!”

    “通知骨科的醫生到六號!”

    ……

    好像所有的護士和醫生,都動了起來。

    燕時洵聽到前臺的電話在響,護士接起來的時候,電話對面的不滿幾乎溢出來。

    但是往日裡對待這些富豪權貴態度很好的護士,今晚卻難得強硬:“您只是感冒而已,我們這邊的醫生是有生命危險!請放心,沒有人去陪您聊天您也不會死的,我們的傷者沒有醫生就會死!”

    護士重重的將電話摔了回去,但她坐在諮詢臺後面,卻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看著從自己眼前跑過的同事們,自己卻急得快要哭出來。

    燕時洵走過去,將自己口袋裡的手帕遞過去,溫聲問道:“連著開了這麼多手術室,這是怎麼了?”

    護士本來不想將自己的私人情緒帶到工作裡,但是急迫卻無能為力的感受幾乎將她壓垮,當有人安慰她時,所有壓抑的負面情緒就幾乎噴湧出來。

    “醫院的一名醫生。”護士眼圈泛紅,哽咽道:“被人捅了二十多刀,就在醫院門口。”

    從護士斷斷續續的講述中,燕時洵終於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一位醫生的同門師兄弟今晚正好在附近聚餐,因為醫生忙碌走不開,所以他的老師和師兄弟們就商量著來醫院看他,給他一個驚喜。

    誰知道,就在醫生接到電話,匆匆的跑下樓,在醫院外面的街道上和老師同學們驚喜的交談時,一箇中年男人卻忽然從旁邊的小巷裡竄了出來,衝向老師。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倉皇之下,醫生下意識的將老師拽到自己身後,自己卻被那中年男人正好捅中了動脈。

    鮮血噴湧了出來,師兄弟們驚呼著拼命按壓傷處想要救人,那中年男人卻一直不依不饒的揮刀亂捅,導致當時在場的五六個人,都不同程度的受了傷。

    而傷勢最重的,就是那位本院的醫生。

    二十六刀,十根手指受傷嚴重,動脈破裂,心肺重傷。

    如果不是正好在醫院門口,旁邊又都是醫學專家,恐怕那位本院的醫生連急救的機會都不會有。

    而燕時洵在樓上聽到的那些喧鬧,正是因為傷者多且傷勢重,所以其他醫生上樓去找所有相對應的科室的醫生下來,竭盡全力也要把他們的同事救回來。

    小護士泣不成聲,燕時洵的心臟卻跌入谷底。

    “那位醫生的名字和科室……”燕時洵的聲音很輕,帶著顫抖:“是什麼?”

    在聽到小護士哭著給出答案後,燕時洵緩緩睜大了眼睛,垂在身側的手指彈動了一下。

    正是……他算出會有死劫的那位醫生。

    燕時洵向護士道了謝,轉身就要往手術室那邊走。

    但是卻撞入了一個冰冷卻結實的懷抱。

    “你去了,又能改變什麼呢,時洵?”不知道什麼時候,鄴澧站在了燕時洵的身後。

    鄴澧伸出手,虛虛攏著燕時洵的臂膀,垂眸看著燕時洵俊容上的急切和憤怒之色,微微有些發愣。

    他好像,很少看大搜燕時洵流露出這樣的神色。

    大多數時候,燕時洵都胸臆間自有天地,勝券在握,無論怎樣的危險和絕望,都能被他毫不放棄的堅韌化解。

    但現在,燕時洵卻是真切的在擔憂著那位醫生的性命。

    鄴澧垂下鴉羽般的眼睫,看到燕時洵□□著站在大理石地面上的雙腳,已經因為深秋夜裡的寒意而凍得發紅。

    但燕時洵卻絲毫沒有意識到這件事,而是沉下了面容就要繞開鄴澧:“讓開!”

    “你不是醫生,不會治病救人。”鄴澧伸手攔下燕時洵:“現在是子時,你又能做什麼?”

    “那也一定有我能做的事!”燕時洵眸光堅定,不肯放棄:“哪怕只是增加一點概率,哪怕要損耗我自己的氣運……”

    “你有遠超於這個時代的天賦,但是時洵,即便是你,你要怎麼救一個已死之人?”

    燕時洵伸手去推鄴澧胸膛的動作頓時,他愕然,抬頭看向鄴澧、

    “什麼……意思?”

    鄴澧放下攔著燕時洵的手臂,他緩緩蹲下身,將手裡拎著的拖鞋放在燕時洵的旁邊,平靜道:“醫生是一個經常要與酆都地府搶人的職業,很多時候在手術室裡,陰差就等在醫生旁邊,他們彼此對此心知肚明,這是一場艱難的拉鋸戰,是生死之間的較量。這很難,但醫生沒有放棄過,哪怕到最後一秒,耗盡最後一絲希望。”

    “時洵,很多搶救,已經是絕望中最後一絲不肯放棄的希望。但那並不意味著,生命一定會被挽救。”

    鄴澧重新直起挺拔的脊背,側身向後面的大廳看去。

    滿地的血跡逐漸乾涸,但誰都沒有功夫去處理這一地狼藉。

    所有人的心思,全撲在手術室的幾人身上。

    那是他們的同事,師弟,導師,是他們曾經聽說過的名字,共事過一起為生命奮鬥過的人。

    所有人都真切的希望著他們轉危為安。

    但,事總不如人願。

    “他能有上手術檯的機會,已經是其他人盡力了的結果。但是時洵,他的魂魄你已經離開了。”

    鄴澧的聲音帶著奇異的平靜感,明明他就站在燕時洵面前,但是他的聲音卻彷彿從遙遠的虛空中傳來:“他的名字,出現在了酆都。”

    燕時洵原本搭在鄴澧手臂上的手,瞬間捏緊。

    “但即使是這樣,應該還有什麼是我能做的……”

    “時洵。”

    鄴澧像是在嘆息,他打斷了燕時洵的話,道:“起卦吧。”

    “我站在你身邊,鬼神之時無法干擾你,你可以起卦向天地詢問。”

    子時不算卦,算則鬼神怒。

    但當燕時洵起卦時,他絲毫感受不到滯澀的阻力,像是天地默許了他的行為。可是他一向靈活的手指,這次卻抖得幾乎掐算不住。

    是……必死之劫,無有生還可能。

    屬於醫生的氣運,已經消散了。

    燕時洵親眼見過很多次死亡,也有人曾在他的懷裡一點點失去了熱度,他卻眼眸乾涸連眼淚都哭不出來。

    但是這一次,他卻依舊感覺到巨大的悲怮從心底蔓延而上,緊緊的抓住了他的魂魄,讓他幾乎無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