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年 作品

140、童聲咯咯(20)

    常年位居高位, 又因為工作的敏感性,井老太爺一向沒有隨身使用電子產品的習慣。

    然而這一次,他卻破天荒的捧著平板看直播, 一路上都沒有放下過。

    井老太爺怔怔的看著直播裡井公館的模樣,幼年時幾乎被遺忘的記憶翻湧而上,讓水汽一時間模糊了他的雙眼。

    他還記得, 小時候自己噠噠噠從走廊跑過的畫面,也記得自己調皮的躲在屏風後面, 聽父親和金髮碧眼的外國人談判。

    他在那間宅子裡度過了自己無憂無慮的童年, 直播下的每一個角落, 都能勾起他鮮明的回憶。

    井老太爺很清楚, 在記載上, 他是個不存在的人。

    因為母親林婷的愧疚, 她始終拒絕接受父親井玢的妻子身份,認為這個名分應該屬於井氏婉秀。於是,連帶著母親生的孩子, 也一樣不知其父。

    就連井老太爺的妻子都曾向他抱怨過, 如果不是林婷當年太過堅持,他本應該是寫進歷史書的人,接受來自父輩母輩的榮耀。

    但是, 井老太爺卻很感激母親。

    他知道母親這樣做的用意——讓他躲避過來自父母身邊的危機, 也不用揹負著父母盛名之下帶來的陰影。他可以隨心所欲的做他所想要做的事, 他是自由的。

    母親一直認為,哥哥的死, 有他們夫妻樹敵太多的原因,不知何時害了那個脆弱的孩子。所以,母親將滿心的愧疚都補給了他, 他們那代人沒能享受到的自由,他們寄託在了他的身上。

    ‘兒啊,做個愚鈍的富貴閒人就好。’

    父親曾慈祥拍著他的頭,告訴他:‘我選擇了這條路,但你可以享受安穩的盛世——我和你母親,還有無數同人所在做的,就是為了你們能歡快的走在街道上,不用擔心頭頂上有呼嘯而過的炮.彈。’

    父親死的時候,也拽著他的手,說:‘願你的頭頂,太陽永不墜落。’

    父親死後,母親雖然悲痛,但卻依舊奮戰在自己的陣地上。她以筆為刀,怒斥奸賊,在艱辛的年代裡守護了一顆火種。

    但井老太爺親眼看過父母的堅持,又如何能放任自己縱情玩樂?

    ——即便他有這個資本。

    所以,在從父親的師友那裡得知了父親一生的故事之後,那時尚年輕的井老太爺,做出了決定——到父親曾經戰鬥的地方去!去繼續父親未竟的事業!

    父母在,不遠遊。

    遊必有方。

    井老太爺向母親說明了自己的心意,然後毅然離家,這一走,卻再也沒能回去過。

    直到父親死亡十年後,母親也在井公館去世,井老太爺始終沒能趕上再看母親一眼。

    就連母親的形象在他腦海中,也越發模糊。

    到現在,他只依稀記得母親漂亮的旗袍,和手腕間的鑽石手鍊。當她走過時,玫瑰花的味道清淺浮動。

    井老太爺以為自己忘了。

    然而,直播勾起了他所有的記憶。

    “這個電影的導演,叫李雪堂是嗎?”井老太爺感慨的點點頭:“他有心了,把當年井公館的場景還原得一模一樣。”

    即便是他來,也就到這個程度了。

    不過,這話說出來之後,井老太爺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他原本因為陷於回憶而放鬆的面容,慢慢凝重了起來,看向直播的眼神也忽然銳利。

    井老太爺不怒自威的眼神,令旁邊的秘書團瞬間打起精神。他們在心裡暗暗搖頭,想著李雪堂真是走了步錯棋。

    即便拍攝有關傳奇外交官井玢的電影,可以引來井家的關注甚至給予些便利。但是常年在老太爺身邊的人都知道,那段老濱海時期的記憶,是老太爺視為珍寶的東西,不可以輕易觸碰。

    一旦拍不好,或是老太爺看到了不滿意,那李雪堂就要有困難了。

    比如現在。

    秘書們都以為,井老太爺是看到了什麼讓他不高興的情節,或是井公館裡有不對的擺設,所以讓井老太爺生氣了。

    卻見井老太爺盯著直播良久,忽然遲疑道:“井公館這個還原程度……”

    是可能的嗎?

    井老太爺自認為不是對網絡時代一無所知的人,但他看著鏡頭下,和自己記憶中一模一樣的井公館,還是驚到了。

    ——這已經不能用細心或者高科技來解釋,而更像是真正把百年前的井公館,搬到了鏡頭下。

    他甚至在鏡頭掃過壁紙時,看到了上面歪歪扭扭的劃痕。他記得很清楚,這是他小時候剛學寫字的時候刻上去的,父親發現後哈哈大笑,說我兒真棒。

    連帶著旁邊的他國外交官也跟著笑起來,帶動著那時候年幼的他,也傻乎乎的跟著笑起來。

    那是永遠繁忙嚴肅的父親,在他印象中為數不多的放鬆模樣,所以,他記得很深刻。

    井老太爺是知道李雪堂包下了整個租界區的事情的,剛剛秘書已經向他彙報過。不過,他並不覺得牆紙上的劃痕,是因為實景拍攝。

    在九死一生回來後,還是個青年人的井老太爺就立刻回到井公館。卻沒想到,緊趕慢趕,還是錯過了母親。

    那段難捱的時光中,他數遍了井公館每一道磚縫,想要從那裡扣出一些溫情的記憶

    ,溫暖他當時失去了所有親人、冰冷的心髒。

    後來,國運昌盛,井老太爺也帶頭將井公館捐了出去,作為文化遺址和井玢個人博物館。

    他很清楚,因為歲月和時局,井公館傷痕累累,幼年時留下的印記,早就被後來的傷痕覆蓋,讓他想尋回和父母共處的時光都無法如願。

    而現在……

    井老太爺心髒猛地一跳,想到了一種大膽的猜測:“這就是百年前的井公館!”

    不是什麼還原,不是遺址實景拍攝,而是就在百年前的老濱海!

    秘書們驚詫抬頭。

    但井老太爺卻越想越對。

    池灩現在就在那裡,而自己的哥哥,似乎對池灩做了不少令她嚇破膽的事情。既然如此,那哥哥一定也會在那裡!

    他的哥哥是惡鬼入骨相,身上有太多科學無法解釋的異常,眾鬼畏懼。

    如果是哥哥的話,那直接回到百年前的老濱海,似乎也不是沒有可能……

    似乎是為了驗證井老太爺的猜測。

    下一刻,鏡頭下忽然出現了一個小男孩。

    他穿著小西裝揹帶褲,神氣又可愛。他的手裡還拍著皮球,自己和自己玩得很高興。

    在小男孩出現的那一瞬間,井老太爺覺得,自己的大腦停止了思考。

    他愣愣的看著鏡頭下鮮活的孩童,眼淚竟然翻滾在眼底,發出輕微的哽咽聲。

    旁邊的中年人被嚇了一跳,趕緊往平板上看,卻覺得這孩子好像在哪見過。

    緩了片刻,他才後知後覺的發現——這不就是,父親珍藏的那張老照片裡的那個小孩嗎?

    所以——

    “大伯?!”

    中年人詫異的喊了出來。

    井老太爺伸出滿是皺紋的手指,在屏幕上緩緩摩挲,像是這樣就可以穿透時空的限制,與他早已夭折的哥哥對話,看看哥哥瘦沒瘦,過得好不好。

    他已經耄耋老矣,可他的哥哥,還沒有長大。

    井老太爺的喉嚨間發出死死壓抑的哽咽聲,一直挺拔而儀態完美的身軀,也像是猛然被壓塌一樣佝僂下來。

    從父親的反應中,已經說明了一切。

    中年人不可置信的看著屏幕,隨即慢慢意識到——“池,灩!”

    他磨了磨牙,咬牙切齒的低吼。

    “現在他們是在租界區是嗎?準備一下,我要進入租界區。”

    井老太爺勉強壓下了自己的失態,即便他的眼圈依舊泛紅,但向秘書下達指令時卻依舊沉穩莊重,氣度不凡。

    “抱歉,我剛剛與那邊的人通了電話,但那邊的情況不容樂觀,恐怕會有阻力。”

    秘書愧疚於沒能做好工作,道:“李雪堂和節目導演張無病都無法取得聯繫,進入租界的跨江大橋因大霧被封,目前接管的特殊事件處理部門負責人進入租界區,無法聯繫。”

    他已經把能做的都做了,但目前的情況,依舊無解。

    井老太爺沒有怪罪。

    秘書不知道井家有個孩子是惡鬼入骨相這件事,即便因為級別夠高而知道特殊部門,但終究是不會往那方面想。可他卻隱隱猜到,恐怕這一切,都和他的哥哥有關。

    飛機落地在濱海機場,井老太爺利落拒見了來接機的官員,利落直奔租界區。

    然後,就被官方救援隊盡職盡責的擋在了封鎖線外。

    “太危險了。”

    救援隊長搖搖頭,拒絕了井老太爺一方的請求:“從太陽落山開始,霧氣就越來越重了,現在的能見度不足半米。而且我們請來幫忙的宋一道長說了,這是瘴氣,人一進去連方向感都會被削弱。”

    “你們就算是強行進去,恐怕還不等過橋,就直接在橋上失去方向一頭扎進江裡了。”

    無論秘書怎樣交涉,救援隊長始終都只有一個答案——“不能讓你們做眼看著會死的事。”

    “如果有辦法,我們早就進去了。”

    救援隊長苦笑,看著手機上依舊顯示電話打不通的頁面,擔憂道:“我們負責人和海雲觀的道長一起進去的,到現在,一點消息都沒有,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怎麼回事。你們甚至連個專業人士都沒帶,就更不可能讓你們進去了。”

    救援隊的態度很明確且強硬了。

    已經有人處於危險之中,所以,不能再增加這個人數了。

    然而,井老太爺卻拄著柺杖,從後面的防.彈轎車裡走了下來。

    他花白的鬢髮被寒冷的江風微微吹起,緊緊抿著唇,看向江上大霧的方向。

    井老太爺雖已老矣,但時光卻在他身上留下了另一種東西——威嚴和氣場。

    當他嚴肅以對時,沒有任何人敢直接反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