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年 作品

146、童聲咯咯(26)

    井公館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沒有半點歲月的損毀。

    不是後來一切苦難都已結束後,他回來看到的,已經在炮火中留下了傷痕、在自己沒有經歷的歲月里老舊的模樣。

    而是真真正正, 和他離開家時回頭望來的那最後一眼,別無二致。

    就在青年眼帶懷念的看著井公館內一草一木時, 有人從鎏金樓梯上走了下來,皮鞋落在地板上, 發出規律清脆的聲音, 引起了青年的注意。

    他下意識隨著聲音看去。

    即便在直播中看過了這裡發生的一切,但在真正面對扮演自己父親的人時,青年還是不由得愣住了。

    昏暗無光的井公館內,原本精美漂亮的裝潢, 都因為剛剛的逃殺而損毀大半, 水晶吊燈墜落,鏡子破碎,掛畫歪歪斜斜,雕塑的碎片散落滿地。就連地毯和牆壁上, 都糊著大片大片的血跡。

    一眼看去, 這不是當年令許多人敬畏交加的井公館,反倒像是某間廢棄多年的鬼屋。

    而來人一身西裝筆挺, 剪裁合體的羊毛呢布料, 很好的將他本就優秀的身材線條勾勒了出來。

    當他微微垂下平靜的眉眼,在煤油燈勉強的照明下,那掩飾在眼眸中的鋒利和智慧,卻更加像是青年記憶中的父親。

    ——同樣的冷靜,謹慎,把控全局。

    無論時局如何危機, 都永不放棄希望,永遠能在絕境中找出一條生路。

    一時間,青年連呼吸都放輕了。

    他想到直播裡說過的,所有被拉到井公館的人,都是因為本身與角色的貼合度,而被分配了角色。他不由覺得,不管是誰分配的“井世文”這個角色,真是再恰當不過。

    雖然長相併不相似,但他們身上那種執著而一往無前的東西,太像了。

    就彷彿他們腳下所行,就是他們本身的道,不需他人插手。

    但唯一令青年覺得不對勁的,是來人的襯衫。

    上面染著大片的血跡,衣服上也帶著褶皺,像是剛結束一場大戰。

    就在青年晃神的時候,來人已經提著煤油燈,走到了門後。

    對方露出了一絲驚訝,但眼眸卻始終銳利警惕,好像只要他稍有不對,就會被對方擊殺在當場。

    “雖然知道劇組的人也會被拉進來,但我並沒有見過你,你是誰?”

    來人的聲音很冷:“今天在開機儀式的劇組人員,我都記住了臉,但其中沒有你。或許,我應該讓李雪堂導演自己出來認一認?”

    隔著已經沒有了玻璃的雕花大門,青年含笑微微欠身,向對方行了一禮。

    “是我唐突了,家中無人,沒有招待好客人,抱歉。”

    “我是井盛,井公館的孩子。”

    當年哥哥死後,父親悲痛欲絕。

    國與大義皆成全,唯有家中兩相辜負。

    因此,當他出生後,父親再沒有對他有任何要求,只任憑玩耍。就連名字,也沒有帶上沉甸甸的期待。

    而是取了“盛世太平”之意。

    父親曾笑著拍拍他的頭,溫柔的告訴他:‘我們這代人沒能親眼看到的盛世,就藉由你的眼,幫我們看看吧。願她永遠昌盛,山河永清。’

    只是父親沒有想到,長大後的井盛,在他死後,沒有按照他的期望做個富貴閒人。

    井盛重新為自己的名字做了詮釋——他是,要守護這盛世之人。

    而如今耄耋,他也終於可以問心無愧的說一句。

    他做到了。

    唯一的意外,就是他的哥哥,還有今夜井公館一行。

    井盛在租界區的迷霧中行走了很久,無人的街道上,他感慨又懷念的環視著周圍的建築,已經幾乎忘記的記憶,在腦海中重新鮮活。

    似乎有誰在指引著他,井盛並沒有迷路,而是很快就來到了井公館。

    但穿過迷霧之後,他才忽然發現,自己已經換了形象。

    不再是老態龍鍾的模樣,無論是面容還是衣著,甚至是心態,都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時他還是個學生,卻義無反顧的向母親辭別,毅然決然的踏上了自己的路。

    帶著滿心的朝氣和希望。

    而現在,當年那個井盛回來了。

    就好像是中間那幾十年,從未出現過。

    他的母親林婷還在井公館,日夜伏案奮筆疾書,筆下一篇篇稿件振聾發聵,鋒利的插.進敵人的心臟。

    他也還是個懷抱著理想的學生,當回到家時,抬頭看,永遠能看到那一盞檯燈的光亮。

    那團光盈滿了他的內心,就像是能夠永遠指引他的燈塔一樣,讓他永遠不會迷路。

    這讓他後來即便再苦再累,幾乎死在黑暗裡,也依舊咬牙堅持了下來。

    他知道——母親,在等他回家。

    那一盞燈,為兒子留,也為同樣的理想者守住。

    可惜,等他終於能夠回家時……母親,已經死亡。

    據醫生所說,即便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母親的手稿依舊散落病榻,藥水瓶下面墊著的都是厚厚的書籍。

    而當時,

    她的手掌下,還壓著一份只寫到一半的稿件。

    鋼筆從失去了握力的手掌中脫落,在稿紙上劃出長長的一條。

    母親留在人間的最後一句話,不是為了她愛了一輩子的井世文,也不是為了她的兩個孩子。

    而是為了她的國家。

    ——‘願我家國,河海清宴,萬世昇平。’

    霧氣籠罩了井盛的眼眸,他眨了眨眼,似乎想要讓自己不要在陌生人前失態,但淚水卻背叛了他,先一步滑了下來。

    直到故地重遊,井盛才忽然發現,他對這個家、對父母的眷戀,究竟有多深。

    只是這些年他太忙了,忙到沒有精力來管自己的個人情緒,只將全部的生命投入到了他理想的事業,於是連帶著這份情感也被壓制了下來。

    到現在,才徹底爆發。

    燕時洵看著門外的青年,愣了愣,才忽然意識到這是誰——井世文和林婷第二個孩子,井小寶的弟弟。

    ……也是,李雪堂導演所說的,井家老太爺。

    燕時洵的視線迅速掃過青年,注意到他身上穿著的,竟是百年前的校服樣式。

    一時心下瞭然。

    本因為青年和井家老太爺年齡不符所帶來的困惑,迎刃而解。

    恐怕是井小寶的力量還在持續發揮著效果,所以走到井公館的井老太爺,也換了模樣。

    但……時間點不對,百年前的時候,井老太爺可還沒出生,更別提是個青年進步學生了。

    況且,為什麼井老太爺會出現在這裡?

    井小寶因為害怕被揍屁股,可是竹筒倒豆子,問什麼說什麼,交待得明明白白,被拉進來的,只有當時在租界區裡的人。

    但其中不應該有井老太爺才對。

    燕時洵迅速打量過井盛,見對方一直在門外安靜的等待著,也知道現在不是問出自己疑惑的好時機,於是把問題都暫時壓在心裡,開門將井盛迎了進來。

    只是在走進客廳之後,井盛低頭看著地面,身軀頓了頓。

    燕時洵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就看到了那具大師的屍體,又重新出現回到了客廳。

    只是大師沒有平躺在地毯上,而是四肢扭曲成了一個詭異的形狀,被強行塞在了壁爐裡面。而他的脖子卻像是被掰斷了,腦袋軟軟的垂了下來,卻剛好正對著壁爐外面,用一雙死不瞑目充滿了恐懼的眼睛,從下向上的注視著所有人。

    地面上殘留著新增加的碎肉和焦黑碎屑,看起來就像是大師自己走了回去,又把自己塞進了壁爐裡。

    也正是因為這些地面上的碎肉,才引起了井盛的注意力。

    燕時洵在這一瞬間,覺得客廳裡的安靜竟然有點奇怪。

    倒也是……你在別人家裡,把家裡搞得亂糟糟不說,還到處糊滿了血液和屍體,等主人回來了,面對主人疑惑的目光,你要怎麼解釋?

    但燕時洵的情緒只是一瞬間,然後他就咳了一聲,面不改色的向井盛頷首致意:“不用謝。”

    剛想說沒關係,就被燕時洵先一步的話給噎了回去的井盛:……

    “雖然這麼說不太好,但你哥哥確實是調皮了些,你看到的所有狼藉都是你哥哥調皮造成的,你媽現在應該就在樓上揍他屁股。”

    燕時洵平靜而簡要的說明了井公館發生的事。

    “還有,雖然你可能不太理解,但就目前而言。”

    燕時洵頓了頓,才道:“我暫時是你早就死了的爹。”

    井盛:“???”

    一直盯著直播的輿論小組和官方:“噗!!!咳咳咳……”

    尤其是被留在誇獎大橋外面不能進入租界區,所以只好焦急的關注直播的井家人和井老太爺的秘書們:“???”

    秘書覺得自己快要窒息過去了。

    他給井老太爺當秘書幾十年了,從來只看到過別人小心翼翼的措辭討好,卻沒見過上來就告訴井老太爺“我是你爹”的!恐怕井老太爺自己也是頭一次遇到。

    不過最讓秘書覺得一言難盡的是,嚴格來說,這個叫燕時洵的,還真沒有說錯。

    ……從直播裡目前得到的線索來看,燕時洵所扮演的,就是外交官井玢。

    還真是井老太爺他親爹。

    秘書的臉頓時都扭曲起來了。

    連剛才看到井老太爺出現在直播裡,還是以那副年輕學生的形象,他都很好的維持住了他身為秘書的素養,卻在燕時洵身上破功了。

    他看著燕時洵的眼神驚疑不定,一直沒停下過抽冷氣。不過他還是決定,等解決這件事後,一定要好好查查燕時洵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