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晉江

    當他出現在戰場上時,就如龍入海,戰無不勝。

    對於這些本就貪圖著生魂血肉,或是身負罪孽的惡鬼,戰將絲毫不留情,心念一動,十萬陰兵領命,立刻四散開去,清掃戰場上所有被舊酆都控制著襲擊過他們的惡鬼。

    燕時洵看到了這一幕,但他絲毫沒有被此起彼伏的惡鬼慘叫求饒影響到,反而頗感興趣的挑挑眉,在走到戰將身邊時停頓下腳步,駐足觀賞這場很快就壓倒性勝利的戰鬥。

    他之前見過追隨在鄴澧身後的十萬陰兵,也因此敏銳的意識到了眼前將士們和他記憶中的不同。

    雖然依舊是同一名將士,但兩者之間,卻依舊有著本質的不同。

    若要具體說,那應該就是——憤怒。

    此刻在戰場上追殺鬼魂的將士們,像是染血到捲刃的刀,帶著剛從戰場上走下來的煞氣,和殘留在胸臆間不肯散去的憤怒。

    他們鋒利得不管不顧,根本不在意自己的魂魄是否可以繼續留存下去,只想要追隨主將,替那些被屠戮的生命,掙一個公道。

    哪怕將天地捅個窟窿出來,也在所不惜。

    但是燕時洵在濱海市郊區公路上第一次見到十萬陰兵時,將士們的英魂留給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威嚴。

    那是一支經歷過千年的沉澱後,變得成熟而沉穩,追隨酆都之主,悍守陰陽生死秩序的精銳之軍。

    倒是和鄴澧本人的狀態有些像。

    燕時洵想到這裡,唇邊盪開一抹笑意。

    當他側眸看向身邊的戰將時,眼神也不像是最開始那樣警惕戒備。

    戰將絕不是會對任何人神鬼留情面的存在,他只看因果罪孽。

    凡是有罪者,即便是北陰酆都大帝,他也只會冷酷揮起長刀。

    但是在燕時洵走向他的時候,戰將看到了,卻什麼也沒說,甚至默認了燕時洵站在他身邊。

    兩人之間的距離,別說互相有防備的陌生敵人,甚至已經超過了正常的社交距離,對於尋常的點頭之交而言,都已經過於近了。

    戰將隱沒在重甲之下的高大身軀,微不可察的僵了下,似乎不太習慣其他人靠近他,卻又不捨得將這位與眾不同的驅鬼者趕走,只能在心中默默的天人交戰。

    燕時洵倒是沒注意到距離的問題。

    因為鄴澧只要一有機會就會靠近他,找各種藉口留在他身邊,他現在已經鄴澧站在自己身邊,甚至對兩人之間漸漸不存在的距離,也開始習以為常了。

    甚至在濱海市老城區的小院裡,鄴澧也從最開始藉口沒有錢租房子於是登堂入室,演變成了到現在兩人宿在同一間房間裡。

    鄴澧還理直氣壯的說這是井小寶的錯,因為井小寶和張無病總是留宿,經常還加一個路星星,所以小院裡房間不太夠,只能由他來和燕時洵擠一間房。

    最開始燕時洵是沒有那根弦,覺得大學寢室也是這麼睡的,問題不大,所以略加思考就同意了。

    等後來他察覺到不妥的時候,已經晚了。這個時候再說要讓鄴澧去別的房間,總是覺得太刻意,好像他自己心虛有什麼一樣。

    時間一長,燕時洵也慢慢默認了這種相處模式。

    當他察覺到戰將和鄴澧之間的關係,甚至親眼看到了兩者之間的異同,也因此而將對鄴澧的信任,分了些給戰將。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們現在有相同的目標。

    燕時洵抬眼看向身邊的戰將:“我不認識你,但是對千年之後的酆都之主,你的未來,很熟悉。”

    “如果是鄴澧,我不認為他會看不出來這是舊酆都的計謀,專門想要將他引來這一層地獄,用錯誤的戰場讓他遠離真正的核心。”

    戰將聞言,原本薄唇便不自覺勾起的笑意也慢慢落了回去,恢復了平素的冷峻。

    燕時洵也不著急,只是從容的帶著笑意,靜靜等待著戰將的回答。

    一望無盡的亂葬崗上,不斷傳來惡鬼痛哭流涕的求饒和驚恐的尖叫。但隨之而來的,是血肉飛濺和刀劍相撞的聲音。

    這聲音驚得救援隊員等人不自覺放低了聲音,彼此間在交談和互換信息的同時,也警惕著四周,戒備著那些陰兵殺紅了眼,也對他們下手。

    在隊員看來,這畢竟是鬼。

    雖然鬼中也有好鬼,但他在工作中看到的,更多的都是要害人的惡鬼,而他不想用同伴們的生命去賭那個概率,就乾脆對所有鬼都天然有著戒備心。

    閻王察覺到了身邊人的情緒變化。

    他掀了掀眼睫,視線淡漠的從將士們身上滑過,然後平靜的收回:“放心,只要你沒有做過惡,他們就什麼都不會對你們做。”

    “畢竟是注重因果的一群倔驢,當年勸都勸不回來的傢伙……和他們的主將一個樣。”

    閻王輕嗤了一聲,聲音漸漸低下去。

    比起形象威嚴銳利,行走在亂葬崗間,比惡鬼還要恐怖的十萬陰兵,救援隊員們明顯更相信剛剛救了他們的閻王。

    再說閻王明顯對燕時洵有所忌憚,這也讓信任燕時洵的眾人安心了不少。

    一物降一物。

    有燕先生在,他們就不用再擔憂鬼怪會對他們造成傷害。

    “不好意思,剛剛鬼叫聲太響了,我沒有聽清。您說什麼?”

    隊員抱歉的笑了下,覺得自己已經快要習慣耳邊此起彼伏的慘叫聲了。

    閻王卻輕輕搖了搖頭。

    他攏袖站在原地,輕輕垂眼時,像是舊時的儒生般文雅清雋,長身鶴立,看不出半分與地獄相似的兇殘之處。

    但是在場的所有人都很清楚,這是怎樣一位凶煞的存在,一抬手間摺扇輕搖,群鬼生死未卜。

    可就是這樣的存在,卻在看向那些陰兵時,眼帶感慨和懷念。

    好像重新回到了千年前的戰場上。

    閻王活了數千年,但執念如此深重的,卻只見過這一個。

    深重到……甚至可以改變整個死亡的格局,讓大道以他為中心,重新鋪開了一場長達千年之久的棋局。

    再次見到將士英魂時,閻王才驚覺,這些追隨戰將的將士們,竟和他記憶中完全一致。

    千年的時光好像並不存在,戰場定格在那一剎那。

    就連戰將本身,也和他曾經見過的那位一模一樣。

    尤其是當燕時洵說起那位逃脫一死的鬼差時,閻王心中更是掀起驚濤駭浪。

    如果換做是閻王,他捫心自問,會放任一個知曉所有真相的鬼差離開,讓自己的計劃承擔著被發現和擾亂的危險嗎?

    畢竟那鬼差見過戰將身為凡人時的最後一眼,更將那一瞬間臨界的力量雕刻了下來,使得神像流傳。

    鄴澧不知道,但戰將在千年前的那個暴雨夜追殺舊酆都逃亡鬼差時,卻是知道此事,也見到了鬼差本身。

    卻還是放鬼差離開,讓他多活了千年。

    閻王能夠明白戰將的邏輯。

    因為鬼差本身沒有多餘的罪孽,曾經積累的因果,也已經因為他主動保護白姓村子和西南的舉動,而被償還,所以因果結清,沒有再對鬼差出手的理由。

    但是當閻王設身處地的思考時,卻最終還是得出結論。

    如果是他的話……很抱歉,他不會放任任何可能影響到重要計劃的人神鬼離開。

    這是他身為執掌死亡的閻王,對死亡和輪迴的負責。

    無論是其餘的人神鬼還是他自己,都逃不出這個邏輯,一切只能為了局勢讓路。

    在看清自己的想法時,閻王也因此意識到了戰將除了執念之外的理智,以及對大局的掌控,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可怖地步。

    戰將之所以會放過鬼差,並不是因為他善良仁慈。

    而是因為他對自己的力量有這份自信——相信無論他做出怎樣的選擇,都可以承擔得起對應的後果。

    無論會發生什麼。

    戰將都可以力挽狂瀾,扭轉乾坤。

    也就是這一刻,閻王感覺,自己好像明白大道會選擇鄴澧的原因了。

    ……這一盤棋局,除了鄴澧,再無任何存在有資格做大道對面的執棋人。

    不僅是因為鄴澧的力量,更因為那份接近於冷酷的公正,與大道何其相似。

    就算拋開鄴澧的酆都之主的身份,他也是最適合承擔起大道的存在。

    閻王的唇瓣緊緊抿到發白,一直掛在他唇角的笑意消失了。

    他看向戰將的視線認真而鄭重,像是在繼千年前那一戰後,重新認識了鄴澧這個整體。

    烏木神像作為印刻了戰將力量和真身的存在,從現世開始,戰將一共只出現過兩次。

    一次是千年前的暴雨夜,剿滅一切作惡的舊酆都鬼差,讓西南重新得到了千年的平靜。

    再來,就是現在,鬼道將起,而戰將出現,為阻止鬼道而來。

    甚至在這一次之前,戰將真身雖然沒有顯現,但烏木神像卻一直鎮守著白紙湖邪祟,使得鬼嬰和舊酆都想要掙脫卻不得,給燕時洵留下的足夠的成長時間。

    當燕時洵強大到足以承擔任何危機風霜後,烏木神像因“意外”而無法再鎮守白紙湖,而戰將也終於再次出現。

    ……與燕時洵並肩,共同應對鬼道。

    閻王看著遠處並肩而立的兩人,思緒如狂風呼嘯下的海面,波濤洶湧拍擊著堤岸。

    從百年前諸神殞身起,他再也沒有真正信任過大道。但直到現在,他才慢慢讀懂了大道的全部作為。

    曾經他看不懂甚至擔憂的每一步,都是大道為一個真正安定的未來,所鋪墊下的伏筆。

    閻王靜靜立在原地,許久,才終於從疾風驟雨般的思緒中重新抽離出來。

    他定了定神,輕笑著緩緩搖頭,忽然間理解了大道,放下了戒備。

    也看清了他與鄴澧之間的差距。

    “真是……我還擔憂過燕時洵能不能壓得住鄴澧那種野蠻的傢伙。”

    閻王輕笑著看著遠處的兩人,雖然在抱怨,但語氣卻是輕鬆的:“看來是我多慮了。”

    “如果當年人間的驅鬼者們,有燕時洵的萬分之一,或許情形都會有所不同,鄴澧也不至於如此厭惡人間的驅鬼者。”

    千年前攔下疾馳的十萬大軍,卻只是憤怒訓斥戰將的大師,口口聲聲為天下蒼生,卻只是在質問戰將為什麼不肯認命,為什麼一定要反抗,乖乖的任由擺佈不好嗎?

    那時,閻王遲了一步,眼睜睜看著人間的驅鬼者們不僅沒有平息戰將心中怒氣,也不曾同意戰將想讓他們送屠城而死的百姓鬼魂前往投胎的託付,反而火上澆油,更加讓戰將怒火中燒,堅定了反抗天地的決心。

    在那些德高望重久負盛名的門派聯起手來,揚言要討伐戰將時,閻王氣得在地府摔了印鑑,夜半闖入那些門派,砸了那些驅鬼者供奉的神像和供壇,嚇得前一刻還趾高氣揚的驅鬼者們,戰戰兢兢的跪倒了滿地,唯恐地府帶走他們。

    但閻王卻很清楚,木已成舟,不管再做什麼都於事無補。

    不過現在看來,無論是千年前的戰將還是如今的鄴澧,燕時洵都適應良好。

    惡鬼入骨相……

    閻王的唇邊重新勾起了笑意,他側首向官方負責人道:“你撿到了寶藏。”

    負責人先是錯愕,隨即意識到閻王指的是燕時洵,便哈哈大笑:“那也要感謝你啊,張導,不,閻王。如果不是您辦了這檔綜藝節目,我也遇不到燕先生。”

    “不過這麼看,燕先生說的真的很準確。”

    官方負責人欣慰的點點頭:“原來導航真正的意思,不僅是引路,還引人嗎?”

    “閻王,等回到濱海市之後,您有興趣和我們特殊部門合作嗎?”

    閻王:“…………”

    他唇角抽了抽:“不了,我覺得你話裡有話。況且那個小蠢蛋想做的是導演,不是導航。”

    負責人滿不在乎的揮了揮手:“都一樣,兩不耽誤!”

    閻王:……我好像,不小心坑了那個小蠢蛋一把。

    而燕時洵也注意到了被陰兵驚嚇到的救援隊員,雖然離得有些遠,他只能大致看到隊員們的表情,但還是瞭然了他們的想法,知道他們在忌憚什麼。

    他理解的輕笑,並不覺得隊員做的有什麼不對,保持戒備是好事。

    但他還是邁開長腿,準備走過去向隊員解釋清楚。

    對於並肩同行的隊友,一旦有了誤解,最好及時解開,在萌芽時就將誤解掐滅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