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年 作品

52、夜雨野寺(14)

    直到擠進了老婦人破舊的小屋, 節目組的工作人員仍舊驚魂未定,渾身打著抖。

    顯然是剛剛被那個怪物追趕,甚至差點撓破車門而入的事, 讓眾人被嚇得直到現在還半天緩不過神來。

    “剛剛外面那個, 是老鼠嗎?”工作人員的聲音帶著哭腔,下車的時候腳一軟直接踉蹌跌進了小屋,跪倒在粗糙的地面上。

    “怎麼可能會有那麼大的老鼠,是……是怪物!沒錯, 那就是怪物!來吃我們血肉的怪物!”

    另外一個被嚇得狠了的工作人員神經質的扯著嗓子歇斯底里的喊著, 用力到脖頸上青筋暴露。

    而旁邊膽小些的工作人員已經被嚇哭了,縮在一旁不斷抹著眼淚。

    其餘的工作人員狀態也稱不上好, 全都是一副神經高度緊繃又被驚嚇後的恍惚神情, 還沒有已經脫離了危險的實感。

    “得救了,我們還活著。”

    “嗚嗚嗚我差點以為我會死,太可怕了, 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啊?怎麼會有那麼大那麼兇的老鼠。”

    “謝謝婆婆, 謝謝婆婆。”

    ……

    那名披著老舊褪色披肩的老婦人弓著腰站在一旁, 冷眼看著這群人擠在自己的小屋裡,七嘴八舌打破了田野上原本的寂靜。

    她那張蒼老而滿是皺褶的面容上, 顯露出不加掩飾的厭惡。

    但在聽到那個明顯有些精神崩潰的工作人員大喊著“怪物”時,老婦人緊皺的眉頭微微一鬆, 那張蒼老的臉上,流露出一瞬間不符合她年齡和性格的慈愛憐憫來。

    像是母親在看到孩子受苦受難時, 所表露出的心疼,想要伸出手替孩子撫平傷口,代替孩子承受苦痛。

    但那表情,很快就被老婦人兇狠的表情重新取代。

    她重重的哼了一聲, 不知道是罵工作人員還是其他什麼存在,橫眉立目,面色可怖似發怒:“都不知道敬神的東西,有什麼可值得庇佑的!一群不知道感恩的白眼狼,都被吃了才好!哼。”

    因為老婦人突然惡劣的罵語,小屋裡本來還在驚恐喊叫,互相尋求安慰的眾人,忽然間

    就都安靜了下來,錯愕的轉頭看向老婦人。

    小屋外的暴雨還在下著,瘋狂的拍擊著窗戶,玻璃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音,彷彿隨時都會被暴雨擊碎。

    但小屋裡懸掛的昏黃煤油燈,雖然昏暗,在夾雜著雨絲吹進來的冷風中明明滅滅,彷彿隨時都會在下一秒熄滅,但卻始終執著的照亮一方天地。

    微弱,但卻固執的對抗著四面湧來的黑暗,讓站在小屋裡的眾人感覺到了一絲心安。

    年齡稍微大些的副導演比其他人更快反應了過來,他不好意思的走過去:“婆婆您這邊是有什麼信仰供奉嗎?我剛剛就聽您一直在說哪位神仙?謝謝您願意幫我們趕走老鼠還收留我們,我們能去給那位神仙上柱香嗎?以表感謝。”

    “香火?”老婦人卻冷笑一聲:“早就斷了,哪有神?哪有供奉?呵。”

    不過老婦人嘴上雖然這樣說著,可能是因為副導演足夠真誠,說的話又正好戳中了她,老婦人手上的動作卻還是比剛剛好了一些。

    她轉身,揹著手向屋裡走去。

    “既然是想去野狼峰,那就等雨停。等雨停了,你們就能走了。”

    明明之前他在提起野狼峰的時候,這老婆婆生了那麼大的氣,嚇得他都直接跪了,結果卻又願意讓他們暫時在小屋裡避雨。而現在,更是主動提起了野狼峰的事。

    老婦人反覆變化的反應,讓副導演丈二摸不著頭腦,但他還是趕緊道謝,招呼其他工作人員都清點傷勢。

    確認了安全之後,鬆懈了下來的工作人員們全都鬆了一口氣,頓時軟軟的癱坐了下來。

    寒冷,恐懼,飢餓,被淋溼而粘在身上的衣服……

    眾人打著抖,臉色蒼白。

    沒想到原本揹著手去了後面房間的老婦人,竟然拿著個裝滿了東西簸箕重新走了出來,隨手將那簸箕扔到了癱坐在地上的眾人腳邊,發出“砰!”的一聲。

    老婦人的面色仍舊可怖,不耐煩的道:“以前的舊衣服,能穿就穿,別凍死在神的面前髒了祂的神壇。”

    本來準備道謝的副導演剛走過來,肚子卻不合時宜的發出“

    咕嚕”一聲,從幾個小時前就沒有吃東西、又經歷了驚嚇和逃亡之後,飢腸轆轆的胃袋已經在發出著抗議。

    這一聲像是一個開關,小屋裡開始一聲接一聲的響起“咕嚕”、“咕嚕”的聲音,一聲比一聲響亮。

    不知是副導演,其餘工作人員也都臉紅紅的按著自己的肚子,有些不好意思。

    “咳,謝謝婆婆,我們正好可以把溼了的衣服換下來。”年輕的工作人員紅著臉,在拿起簸箕時,還向老婦人鞠了一躬。

    老婦人的面色稍有和緩,隨手指了指小屋的另一角:“那有爐子和柴火,也有土豆和麵粉。你們愛吃不吃,別指著我這老婆子年紀一大把還伺候你們。”

    眾人本來以為有個能夠避雨歇腳,遠離那巨大老鼠的地方就已經很好了,沒想到還有衣服和食物,頓時驚喜的道謝。

    “謝謝婆婆,我們自己來就好。有的吃已經很感謝了。”

    既然能作為旅遊綜藝節目的後勤人員,很多工作人員本來就有野外生存經驗,或是有著一把子力氣,本來也不是嬌氣沒吃過苦的人,很快就乾脆利落的換下了溼衣服,又去把爐子生起了火,開始琢磨著怎麼用這些食材做一頓飯。

    在剛剛的恐懼褪去之後,眾人開始說笑起來,苦中作樂。小屋裡也響起一片低低的笑聲,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極為溫馨。

    說完話後就坐進了小屋最邊上的藤椅裡的老婦人,在煤油燈的照亮範圍之外的昏暗中,靜靜注視著這些人。

    燈光,歡笑,食物的香氣……這些記憶,都已經很遙遠了。

    從十幾年前開始,從毀滅的噩夢開始之後,所有村民和慶典的歡聲笑語,還有孩子在神樹下追逐打鬧的場面,就再也沒有看見過了。

    現在想起來,竟然已經模糊了當時的場景,記憶中只剩下了一張張可憎的面目,還有他們手裡揮舞著的鈔票,和站在他們身後挺著啤酒肚穿著不合身的西裝、傲慢的老闆們。

    轟鳴的機器聲取代了蟬鳴和孩童的笑聲,一棵棵樹隨之倒下,但村民們卻都歡呼著,雀躍著,已經全然忘了曾經在山神廟會時的

    熱鬧時光,和那段在山神庇佑下五穀豐登的安穩生活……

    老婦人願意緊緊皺著的眉頭慢慢鬆開,滿是皺紋的面容上,顯露出茫然忪愣的神色,像是已經陷入了過去的會議中。

    因為車輛就停在外面,並且節目準備的大多數應急藥品和食品都在這輛車上,所以工作人員在給自己默默打氣,克服了心裡的恐懼之後,一溜煙跑上車拿起了不少食物和容器跑回來,做了頓還算可口豐盛的菜。

    “婆婆你吃過晚飯了嗎?我們給您也做了一份,您要嚐嚐我們的手藝嗎?”

    一名工作人員忽然端著裝著食物的容器,面上帶著輕鬆的笑意小跑著來到老婦人面前,將還冒著熱氣的食物放在了她手邊的矮几上,神態自然得就像面對家中的長輩一樣。

    他毫無陰霾的笑著,似乎已經從剛才的恐懼中徹底走了出來,向老婦人道:“您別看我這樣,我之前落魄的時候還在街頭的蒼蠅館子做過廚師呢,手藝還過得去。”

    看著年輕人的笑容,原本想要罵出口的老婦人,卻忽然頓住了。半響,她才冷哼了一聲:“這麼晚了,鬼才吃飯,不愛惜身體的小崽子。”

    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把手邊的食物推開。

    吃上了熱乎土豆飯菜的眾人,也覺得自己空蕩蕩的胃袋在被填滿的同時,一直懸著的慌亂心臟,也踏實了起來。

    不由放鬆而舒服的嘆了口氣,也有多出來的精力去注意其他事情。

    “婆婆,我們來的時候明明看到這兩邊都有田地啊,怎麼村子裡都沒有人?就您一個人住在這裡嗎?”有人好奇問道。

    立刻有人附和:“是誒,剛剛太害怕了沒仔細看,現在想想,確實一路上都沒有人啊,村子那些屋子也都沒有開燈,我們聲音這麼大也沒聽到誰家的狗叫。”

    “這麼一說,是挺奇怪的。之前車陷進泥裡的時候,我明明看著那些田埂都是有人打理的樣子,也都種著農作物。怎麼村裡會沒人呢?”

    “村裡的狗啊鵝啊,應該很警惕才對。我老家就在村裡,經常村裡一有什麼動靜,狗就開始叫

    了。”

    “好像是這樣的……”

    ……

    眾人邊吃著東西,邊七嘴八舌的討論著,用好奇而求知的眼睛看向老婦人。

    很久沒有被這麼多活人注視著的老婦人:“……”

    她不自在的扭了扭身體,老舊披肩下枯瘦佝僂的身軀也下意識努力挺直了一些,似乎是想要拿出她從前的威嚴來。

    “村裡早就沒有人了,十幾年來都只有我在這裡住。”

    老婦人譏諷的笑道:“但是,不是人的東西倒是多得很,你們看到的那些田地,就是它們種的。”

    “不是想要更多的糧食,更多的錢嗎。不是想抱著金山銀山睡大覺嗎。”老婦人的語氣冷漠:“遵守世間規則的正神不允,自有其他的“神”允諾。但凡事都有因果,拿走的都要十倍百倍的還回來,就看他們,有沒有那個命還了。”

    剛剛還好奇著的工作人員本來以為是村子裡的年輕人都出去務工了,沒想到老婦人會給他這樣一個答案。一股莫名的寒氣,從他的腳下升起蔓延至全身,甚至剛剛還吃下了熱騰騰食物的胃袋,也變得沉甸甸彷彿塞了石頭一樣。

    他嚥了口唾沫,問道:“那,如果還不起呢?”

    老婦人橫了他一眼,漠然道:“放心,你不會的。你有力氣又肯幹,你的錢都是你換回來的,就算是正神還在這裡,也只會認為你遵守了規則,你身上不欠天地任何的債。”

    “但有的人就不一定了。”老婦人諷刺而不屑道:“有的人將本來不屬於他的山林據為己有,仰仗著正神的憐憫慈善不忍苛責,而大行惡事,欠下的債早就已經比他的魂魄還高了,就算是死後也要繼續還債,正神難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