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年 作品

76、喜嫁喪哭(7)

    房間裡的電視機還在放著節目, 嘈雜的聲音從中傳來,更加襯得房間內互不言語的兩個人之間,氣氛如此僵硬。

    中年男人在招呼燕時到坐在沙發上, 自己卻坐立不安,下意識瞥向窗外的眼睛裡, 還帶著努力想要掩藏的恐懼。

    像是在害怕, 房間外的某些東西。

    在這一刻。

    在中年男人想要獲知幾十年前好友的現狀的時候, 對他而言, 四面皆是危險, 彷彿窗外和門口都蹲守著擇人而噬的孤魂野鬼, 竟只有這小小的上了鎖的房間是安全的。

    燕時洵不動聲色的將中年男人的反應盡收眼底,同時也在觀察著房間內的擺設。

    很典型的獨居者房間,雖然整潔, 但同時也沒有太多的個人物品。看起來像是房間的主人並沒有將太多精力放在自己的生活上, 只是單純的維持生命這件事而已。

    但與少得可憐的衣物等形成鮮明對比的, 是房間內無處不在的信奉擺件。

    不僅桌子上供著一個小小的佛龕, 裡面擺著的, 是失去了笑容顯得面相猙獰的彌勒佛佛像。而且電視後面的牆上, 還掛著一張巨大的馬王爺畫像。

    這位被民間俗稱為“馬王爺”的, 被道教尊為馬靈官,位華光大帝,是道教護法四聖之一,善於用火來鎮壓邪崇。

    燕時洵想起了之前在樓下時,透過窗戶看到的後院那口井。

    當時那年輕人說,是用來鎮宅的,實際卻是用來鎮鬼。

    井為水,而無水。

    馬靈官善火, 水卻克火。

    一鬼一神,一水一火,相剋相峙。

    很顯然,這中年男人是認為自己身邊有鬼怪出沒,並且極為恐懼那些鬼怪,才會在家裡掛起一張馬靈官的畫像,想要藉助馬靈官的力量來保護自己。

    而且,在佛教中彌勒佛是未來佛,因為身處西方極樂世界而笑口常開,常給人和善有趣的親近感。然而現在燕時洵看到的,卻是佛像失去了慈眉善目之感,不再極樂,變得猙獰怒目。

    這佛像,看到了什麼?

    不僅如此,燕時洵的視線環顧房間內,除了正對著他的這兩尊分屬於佛道兩教的神佛之外,還看到了很多裝飾物。

    像是掛在窗戶旁邊的八卦鏡,交叉懸在門框上方的兩柄桃木劍,放在床頭上面的法鏡,到處張貼著的黃色道符。

    還有房間裡零碎的如銅錢、木魚、葫蘆、硃砂等等,中年男人的這個房間簡直不像是臥室,而像是佛道兩教所有能夠驅鬼物品的集大成之展示,看得燕時洵直皺眉。

    這位早餐店老闆當年的朋友,究竟在老闆遠逃他鄉之後遭遇了什麼,才會變得如此怪異,輕視自己的生活畏懼鬼怪?

    “楊光……”中年男人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了口:“你說你認識楊光,是楊光的朋友嗎?他現在過的怎麼樣了?”

    “還有楊花,她現在還好嗎?”

    燕時洵將目光從房間的擺件上收了回來,看向中年男人,平靜道:“楊光現在一切都好,只是,楊花快死了。”

    “咔嚓!”

    杯子從中年男人手裡脫手,摔在地上砸了個粉碎。

    原本想要藉由喝水掩飾自己的緊張焦慮的男人,此時驚懼的從椅子上幾乎是直接彈跳了起來,全然不顧及灑了自己一身的水和腳邊的玻璃碎片,直接撲向燕時洵而來。

    “你說什麼?”中年男人的聲線帶著顯而易見的顫抖,雙手抖著想要握住燕時洵的肩膀,卻被燕時洵微一偏身避了過去。

    “楊花怎麼能死呢,不可能的呀!她妹妹,她妹妹還在,不應該會讓她死才對啊!”中年男人沒有顧及到燕時洵的反應,而是急迫的想要求得一個答案,證明燕時洵剛剛所說是在騙他。

    之前在小輩面前的謹慎和溫和,此時都蕩然無存。

    已經年過四十的男人,此時又彷彿回到了幾十年前的恐懼之中,依舊是當年那個無力改變任何事情、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切悲劇發生卻阻止不了的毛頭小子。

    楊花的妹妹?

    燕時洵因為男人提及到楊朵,而在心中滋生出奇怪的感覺。

    根據楊光的敘述,楊朵早在幾十年前就被村民活埋而死,並且他也親眼看到了化為怨鬼的楊朵,楊朵沒有還活著的可能。

    既然如此,那為何從這男人的口吻聽來,倒像是楊朵還能發揮重要作用,保護她姐姐一樣?這種篤定是從何而來的?

    燕時洵暫時將疑惑放在了心裡,看向焦急的男人:“你先冷靜下來,這麼大的聲音,不怕讓門外的人聽到嗎?”

    這話正中男人的忌憚,他也像是忽然反應了過來什麼,神經質的趕緊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房門,沒有聽到外面有聲音後,他剛剛的緊張才放鬆了下來。

    看到男人被安撫下來,勉強保持著理智,燕時洵這才再次開口道:“你不要著急,楊花還沒有死。只是,她現在很危險。”

    “而且,你剛剛提到了楊花的妹妹?恕我直言,她恐怕並不能保護楊花,造成楊花現在如此兇險情況的,就是楊朵。”

    中年男人喃喃:“怎麼可能……楊朵,楊朵是個好孩子啊。”

    “恐怕再好的孩子死了幾十年,也會變成和你記憶裡截然不同的樣子。”

    燕時洵道:“我想先和你確認一下,你知道楊朵已經死了的事嗎?為什麼你剛剛會說楊朵會保護楊花?”

    中年男人苦笑著緩緩搖了搖頭:“我知道。但,楊朵那個樣子,哪裡能稱得上是死去。都說入土為安,入土為安,可……”

    他嘆了口氣,聲音哽咽了起來,又像是在忌諱著什麼一樣,沒能繼續說下去。

    燕時洵注意到了中年男人的神情,他知道現在不能逼得太緊,男人還沒有信任他,還有所保留,並且男人本身的精神狀態現在也在崩潰危險的邊緣,如果逼得太緊,只會適得其反。

    他剛剛是故意透露出楊花的危急情況的。

    因為中年男人剛一開口,不等他說,就在問了楊光之後又問楊花。像是相較於他從小玩到大知根知底的楊光,楊花也令他更為擔憂和愧疚,以致於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楊花平安無事,才能安心的讓談話繼續下去。

    燕時洵想要從男人這裡獲取更多有關於幾十年前的消息,並且知道村支書家裡發生了什麼,才會讓後院修著鎮鬼井、男人房間裡放著這麼多驅鬼擺件。

    所以,他選擇了從男人最為擔心的事情上下手,在兩人第一次見面男人還防備著他的狀況下,快速擊碎了男人的心防屏障。使得男人在慌亂之下理智下降,可以向他透露更多消息。

    而男人本身的反應也在告訴燕時洵——

    楊朵身上,有問題。

    甚至,在楊光帶著楊花逃離了村子之後,除了楊光告訴燕時洵的那些事情之外,楊朵還發生了其他別的楊光所不知道的事情。

    否則,男人不會提到“入土為安”。

    燕時洵的思維轉了一圈,道:“我和楊光是朋友,在楊花出事了之後,楊光就忙著照顧她走不開,所以他才委託我來村子裡一趟,想要找到能夠救楊花的方法。楊光找了個人給他看了,那位大師說,問題出在楊花的妹妹身上。解鈴還須繫鈴人,必須回到當年的村子才能找到救楊花的方法。”

    “但是,別說現在楊花身體虛得根本出不了門,楊光為了照顧她也沒有時間回來。你作為楊光的朋友,應該也知道,像他們那種情況,回到村子裡來就是個死,太危險了。”

    燕時洵說起謊來臉不紅心不跳,表情平靜得就好像是他所說的才是對的。

    從男人對驅鬼物品的依賴中,燕時洵能夠察覺到男人對能夠驅鬼的大師的敬意和依賴。想要讓男人按照他的想法說出他想要知道的事情,就必須讓男人有一個可以安心的支點,得以仰賴。

    但這個支點不能是現在還沒有被男人信任的他,而是第三方人物。

    所以燕時洵並沒有將事情如實相告,而是換了一個更能令男人信服的說法。

    中年男人不疑有他,看向燕時洵的眼神也更加信任:“解鈴還須繫鈴人嗎……”

    燕時洵趁勢追擊,道:“他和楊花兩個人在別的城市裡相依為命,生活過得很好很幸福。你應該知道,如果楊花出了事,楊光也不會一個人獨活。到那時,這兩個好不容易逃離了村子的人雙雙死亡,本來的幸福就被毀了個乾淨。”

    “那是你作為楊光楊花這對幸福夫妻的共同朋友,想要看到的結局嗎?”

    因為燕時洵的話,中年男人動搖得厲害。

    終於,他咬了咬牙像是決定了什麼。

    “好吧,救楊花需要你在村子裡找什麼?我來幫你。”

    中年男人像是回憶起了原來的事情,眼帶懷念的長嘆了一聲:“當年是我和楊光的粗心大意,沒想到叔伯們會狠心至此,才會讓楊朵沒能得救,這是我們欠楊花一家的,我還。”

    “當年我就已經幫了楊光,也不差再幫一次了。大不了一死!反正我這麼活著也沒什麼意思。”

    中年男人想通了之後,看向燕時洵的眼神也不像是剛剛的戒備。

    看到目的達成,燕時洵的唇角扯開一抹笑意。

    “我對村子不熟悉,也不知道該找到什麼才能幫到楊花。不過我聽了大師說的話,他指了幾個特徵。要不你乾脆和我說說當年發生的事情,這樣我也好對應上大師說的特徵,才好確定我們要怎麼才能幫上楊花。”

    中年男人點了點頭,不再遮掩的說起了當年發生的事情。

    中年男人當年是嘉村的孩子,名叫楊函。

    他和楊光是從小玩到大的朋友,兩人的關係好到之前在田裡幹活的時候,學著廣播裡說的評書桃園三結義,一起拉著鄰村的一個同齡小女孩,在田裡對著現攏起來的一個小土包插上幾根稻草當做神像和香爐,一起叩拜結義。

    楊光拍著胸脯對他說,結了義之後他們就是比親兄弟還親的兄弟,以後要是他家裡出了什麼事,所有的事情楊光都會接手過來,讓他不要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