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番外 我願


她揮劍,斬向那背叛之人。

 
魔王在身後悲鳴,昔日的同伴早已淪為枯骸。

 
勝利伴隨著人群的追捧,他們無能又無辜,讓她一次又一次,們心自問。

 
可戰爭停息,她始終沒有回頭。

 
時過境遷,她依然孤寡。

 
她在遊蕩,亦在流浪。

 
大地茫茫,她竟無歸處。

 
———《勇者.終章》

 
在那天,燈火通明,最後一條巨龍飛向天際,她終於能擊碎星辰之時,她忽然意識到,她選錯了。

 
蒼銀城,東門。

 
這裡是通往世界樹樹心的唯一路徑,精靈中最強的軍隊在此處駐守,以往異族的人只要靠近此處五十里就會被即刻誅殺,可那個穿著灰斗篷的人揹著劍袋走來時,他們卻舉手,歡呼。

 
埃爾拉,那是我們的埃爾拉。

 
他們這麼說,不只是因為她細長的耳朵和翠綠的雙眼,更因為她是埃爾拉,是拯救了所有生靈的埃爾拉。

 
這裡是她旅程的第一站,她剛從陡峭的龍山上走回來,現在風塵僕僕,滿身灰塵。

 
她往日不會這麼狼狽,她是騎著龍上山的,她其實也會飛,無敵的劍聖亦是敏慧的賢者,可告別那條滿心憎惡的白龍之後,她就再也不想用那些複雜的術式了。

 
說到底,就連身後那把聖劍,也不會想再為她戰鬥了吧?

 
想到這裡,埃爾拉抬頭望了眼浩瀚的星空,據說那些是諸神的眼睛,它們會通過星星知曉人們的罪行,最終在亡者渡河時進行審判。

 
如山般高大的門開了,僅為她一人。

 
埃爾拉卻壓下斗篷的帽簷,不顧那些舉劍示意的戰士,快步向樹心走去。

 
她或許在魔族入侵時和這些戰士並肩作戰過,但此時此刻,她卻只想快點離開。

 
生靈在面對滅世的危機時總是異常友好,因此,無論種族,她的戰友從來都是沒有私心的好人。

 
也因此,儘管她不想承認,但在她波瀾起伏的壯麗人生中,所有人都是無辜的。

 
穿過恢弘的前廊,越過一座又一座凋刻著遠古大精靈的凋像,踏過漫長又好像無盡的階梯,她終於到了。

 
“埃爾拉,是埃爾拉嗎?”

 
老邁又充滿慈悲的聲音響起,她回頭,句僂的長者顫顫巍巍,扶著手杖出現在她身後。

 
“你是來...”長者停頓了片刻,又斟酌了半天,才艱難吐出幾個音節,“參加慶典...的嗎?”

 
是嗎?

 
埃爾拉左思右想,在看到老人緊攥的拳頭和眼角些微的晶瑩後才恍然大悟。

 
“是啊...是啊...”埃爾拉笑了,她真的很美,像是神明精心刻出來似的,沒有一絲瑕疵,“大長老,我是,我來了。”

 
“既然...”

 
現在的勇者,曾經的孩子。

 
曾經的苦難,現在的歡笑。

 
見證了太多故事的老人,終究還是鬆開了手。

 
長老,長者。

 
他知道怎麼選是對的。

 
“既然...你來了,那祭壇的火,就交給你來點吧。”

 
老人把手杖交給埃爾拉,慈祥地笑了。

 
“雖然我老眼昏花,但這個,是火把,對吧?”

 
是啊,所有人都是無辜的。

 
她蹲下,恭敬地從長者手上接過手杖,咬了咬牙,還是什麼都沒說,轉身,離開。

 
她不能再回頭了。

 
她臨走時,精靈們在她的行囊裡塞滿了果酒和肉乾。

 
要回來,埃爾拉。

 
精靈們熱烈地歡笑著,對她這麼說道。

 
這裡永遠是你的家,我們永遠是你的朋友。

 
圓舞鎮,北山。

 
喝酒,釀酒,就好像生與死的循環,貫穿了每個矮人的一生。

 
矮人並不醜,以高山和地洞為居所的他們,在剃掉全身的毛髮以後要比大多數人類都要膚白貌美。

 
但他們不剃。

 
埃爾拉曾因好奇剃過隊伍裡牧師的鬍子,結果是那之後的五場戰役裡哪怕她血液即將乾涸,牧師也要先治好遊俠不小心絆倒後腦袋上的腫包,再慢悠悠地喝口酒,然後不緊不慢地挪步過來,像唸經書一樣花個好幾分鐘才治好她的腳傷。

 
從那以後,埃爾拉學會了尊重異族的文化和審美。

 
這座小鎮還像以前那些嘈雜,白日裡的謾罵和鬥毆和埃爾拉初來此地時毫無區別,甚至連內容都沒怎麼變,無非是麥酒和核桃酒誰更烈,又或者是昨天誰又耍酒瘋把自家攤子砸了之類的,鬧鬧騰騰的小事。

 
埃爾拉把醉倒在地的守城士兵們扔到牆角,又好心地把他們疊成一排,讓他們醒來後不至於吐得滿身都是。

 
“我不想那麼做!”

 
她忽然聽到集市上一個矮人這麼吼著,“往黑麵包上加麥酒,那既浪費酒,又侮辱麵包!”

 
“閉嘴吧老醉鬼。”又有一道年輕的聲音響起,語氣充滿了不屑和嘲諷,“這是我們年輕人花了好幾年時間才想出來的好點子,你能懂什麼?”

 
“哈?如果往麥子上加麥子能算好點子的話,你為什麼不...不...不往果酒裡添果醬呢?”

 
又是這樣,瘋言瘋語,毫無邏輯。

 
埃爾拉認出那個老酒鬼的聲音,嘆了口氣,穿過人群,把那個毫無威信可言的鎮長提熘了出來。

 
“你幹嘛?要打架嗎?來啊!”

 
還沒醒酒的矮人在空中胡亂揮舞著拳頭,什麼也夠不到。

 
埃爾拉盯著張牙舞爪的矮人,歪著頭,思索了片刻。

 
“帕戈亞,我拿那家店最好的兩桶酒。”埃爾拉指著不遠處一家店,“換你家的鑰匙,怎麼樣?”

 
“真的?”

 
快被自己的頭髮和鬍子捲成一團毛球的矮人鎮長停止了掙扎,眼睛一亮。

 
埃爾拉肯定的點頭,幾個呼吸之後,她拿到了一把秘銀做的鑰匙和“朵拉酒館”的兩張收據。

 
這比她想的要輕鬆。

 
或許她不該總想著用劍和暴力解決問題,她的一生大多數過錯都在血和骨的交響樂中鑄成,這片漫無止盡的大陸上的人總覺得她劍所指的方向永遠正確,但她明白,如果她將鋒刃指向自己,那很多在別人看來不死不休的問題,都只是幾場糟糕的宴會便能解決的普通鬧劇。

 
帕戈亞的小房子一如既往的髒亂,地上散亂著各種物件,上次她來時,魔族的狼蛛騎士擊潰了矮人的每一道防線,是她的隊友獻祭了包括自己在內二十六名矮人天魁的姓名,才將戰線止於這座邊陲小鎮。

 
之後,飢餓,災荒,戰爭,屠殺......

 
之後,艾西拉爾,奎隆,斯凡登,耶爾拉普,索阿......

 
勇者認識的大多數矮人都死了,死去的人死得明明白白,活下來的人卻活得不清不楚。

 
帕戈亞不願收拾他們的遺物,他以為只要將這些沒了主人的釘錘和圓盾像以前那樣堆在那裡,那群比蟑螂還命硬的牲口就還能回來。

 
回來,喝酒,吃肉,歡呼,跳舞,因為他沒保養好這些上等的兵器打他一頓,然後繼續,喝酒,吃肉,歡呼,跳舞。

 
帕戈亞一定是這麼想的。

 
但戰爭在千百年後才算是一段僅供消遣的史歌,在戰爭結束後的現在,乃至之後的幾十年,戰爭就只是戰爭。

 
無辜的人無緣由的死去,有罪的人等不到赦免就永遠睡去。

 
也許前幾天還有人記得自己為何要遠走他鄉只為揮舞手中的屠刀,但僅需片刻,當他們認識到那些濺射到自己鼻尖上的液體代表了什麼之後,所有詩意都失去了崇高。

 
他們不會回來了。

 
她踏過某個將她撲到在地,用身體幫她擋住漫天箭雨的戰士留下的圓盾,終於找到帕戈亞本應用生命守護的寶物。

 
一枚紫色的石頭。

 
不是寶石,不是翡翠,不是琉璃。

 
只是一塊泛著紫光的石頭。

 
她蹲下,將那塊石頭放進背後的獸皮包裡。

 
“你什麼時候回來?”

 
醉鬼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含湖,他打著酒嗝,胡亂的咕噥時不時從他臉上的大鬍子裡傳出,“你也該回來了吧?”

 
她抿了抿嘴唇,沉默了一會兒。

 
左思右想,她打了個響指,某個魔女的掃帚憑空出現,被她扔給了三寸高的矮人。

 
“我不會,沒人會。”

 
“別再讓我擔心了,帕戈亞,就當是為了我,收拾一下屋子吧。”

 
“你這樣,我的路也不好走。”

 
說完,她頭也不回,也沒讓身後的矮人看清她的臉,就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從熱鬧的圓舞鎮離開。

 
沒帶酒,也沒帶烤肉。

 
帕戈亞其實也沒有理她,只是把手上的掃帚一扔,胡亂地在地板上扒拉出一塊像樣的空地,就呼嚕打得震天響,沉沉地睡去啦。

 
說起來好久沒去工坊了。

 
在夢裡,好多人,高的,矮的,都對他這麼說。

 
去看看吧。

 
人類的王城,金碧輝煌。

 
他們和精靈一樣高高在上,但比起精靈天經地義的高傲,他們的傲慢更像是為了彰顯慾望,拉踩他人。

 
當然,她還記得那句話。

 
自始至終,任何人都沒有錯。

 
當然,她也記得那句話。

 
要為了那些可以失去的東西而活。

 
不知為何,那隻域外的惡鬼只是看了她一眼,就給了她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繁榮的街道,華麗的服飾,幾家麵包店飄出的濃香讓整個王城都沉浸在戰爭的餘毒之外,好像小巷深處那些還未清理的血跡和骷髏都不存在似的,短命讓人類容易認清現實,比起緬懷過去,他們更願意把時間用來尋找新的羈絆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