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玉匣

    沈瑞宇終究還是提前離了席。

    他和周家的事情以後還可以再談, 可眼下,他在這個喧囂熱鬧的聲色場所是無論如何也坐不下去。

    沈瑞宇腦中仍舊如同被狂風席捲過的廢墟一般,保留著一半的殘垣斷壁, 和一半的空茫。他掙脫了周帆挽留的動作,走到屋外來。

    戲園裡蔭涼乾淨,戲園外卻烈日灼人。

    猛地一抬頭,眼前被金白的日光晃得陣陣發黑。

    沈瑞宇舉目四顧,連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在到處找著人。

    他在找方才那個女子的身影。

    可他同時又在心中問著自己。

    即便是找到了, 又當如何呢?

    那位陌生的貴女, 很顯然是極有分寸禮儀的,並不願意同他多說一句話, 他哪怕黏上去,也只是自討無趣。

    他的理智上, 也已經一再地確認,那位女子同玉匣不會有半分關係, 卻控制不住自己的動作。

    長街空空蕩蕩, 想也知道, 那女子對他避之不及,更不可能留在原地等他。

    沈瑞宇收斂了思緒,叫來馬車回府。

    走進府中, 沈瑞宇的步伐頓了頓。

    側臉下意識地朝著某個小院偏了過去,卻又被他以自制力硬生生拉回。

    沈瑞宇大踏步走進平水院, 這是他平日裡辦公的地方, 房間裡除了一張寬大的木桌,幾張凳子,一架書櫃, 十數盞掛壁燈,其餘什麼裝飾都沒有。

    就連書櫃之中,也找不到一本雜書。

    桌角上,擺著一座石制的獬豸雕像,沈瑞宇手掌平放,撐按在了桌面上,感受著熟悉溫潤的觸感,咚咚亂跳的心口才逐漸安定下來。

    他一天要在這裡度過十幾個小時。

    這恆定而單調枯燥的一切,早已成了安慰劑一般的存在。

    沈瑞宇定下心來,埋頭處理公務。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外進來一個侍者。

    將幾封信件並一個包裹放到了沈瑞宇的桌案上。

    “大人,這些都是函口來的信。”

    沈瑞宇微微怔愣了一瞬,便點點頭,示意那人可以出去了。

    侍者退下,順勢將門扉帶上。

    函口的信,對於沈府而言,是一類特殊的信件。

    可以不經由任何一位助手審閱,而直接遞到沈瑞宇的案頭。

    這還是當年玉匣給他出的主意。

    當沈瑞宇還只是少卿時,大理寺中有資歷的人都年紀大了,年紀輕的又做事馬虎,唯獨沈瑞宇能力強悍,性子沉穩,因此每次有了難活急活,其他同僚都喜歡推給他。

    不知不覺中,沈瑞宇手頭接了太多的工作,每天來往信函如漫天雪花紛飛,哪怕是有神仙賜的頭腦,也不可能記住那麼多事情。

    大理寺雖然為他配備了三位助手,但這幾人並沒有特別的實權,除了替沈瑞宇將信件公文分一下類,別的什麼都處理不了。

    甚至有時候,常常會因為他們的理解判斷有誤,將有著重要內容的信分錯類別,而導致貽誤,險些釀成重大後果。

    他煩悶焦急,一連訓斥了好幾個人,底下人戰戰兢兢,度日如年,他也依舊燎泡上火。

    偏偏因為忙著處理公務,沈瑞宇也沒有空停下來去想該如何解決眼前的困境。

    是玉匣在一邊看見了,便點醒他道。

    “事分輕重緩急,你自己不預先設立一個標尺,別人替你做的判斷,又如何能處處如你的意。”

    “不如干脆私設一個單獨的驛站,急需要同你本人講的事情,全由那個驛站專人送來,優先處置,再好生教導教導你那幾個評事,有些簡單的事,叫他們去處理便是。”

    “要是處理不好,該打誰的板子,便打誰的板子。”玉匣趴在桌沿上,身子嬌軟,手指間玩弄著她不知從哪裡摘來的花,纏纏繞繞,重重疊疊,“喂,少卿大人,他們做錯了重要的事,你罰他們俸祿,很說得過去。可若是隻因為放錯了信件,便被你痛罵一頓,是不是顯得你這個當官的小肚雞腸,很沒面子?”

    她音若黃鸝,說的話也直白淺顯,還對沈大人很有調笑不敬之意,但卻的的確確瞬間讓沈瑞宇頭腦清明,如醍醐灌頂。

    事後,沈瑞宇同驛局通了氣,專程為自己拉了一條線,聯絡方式只告訴了幾個緊要職位上的人。從這條線上走的物件,會直接給他的親信,及早遞到他的書房。

    其餘簡易事務,則直接放手交由評事處理,若有誰辦錯差使,便直接扣除部分俸祿,若再嚴重,便直接降官級,如此一來,那幾個評事也不敢不上心,後來竟然也甚少出錯。

    沈瑞宇了了一塊心病,這以“函口”為標識的私人驛站,也保留了下來,延續至今。

    到了如今,大約很多人都知道大理寺卿沈大人有一條單獨的遞線,正是因為有了這個設置,讓沈大人能夠事半功倍。

    但幾乎沒有人知道,這是出自一個從青樓贖身的妓子之手。

    後來回頭想想,玉匣提出的那個點子,其實並不多麼深奧精妙,是任何一個人都能夠想象得到的。

    但是在沈瑞宇焦頭爛額的當下,除非是這麼一個巧笑嫣兮,討人心喜的女子對他說這話,否則,沈瑞宇大約都是聽不進去的。

    許是因為今日遇見的那相似的鮮活面容,讓沈瑞宇心中起了無法抑止的波瀾,在聽到“函口”時,沈瑞宇又被牽動了往事。

    他愣怔了一會兒,才低頭拆閱信函,一封封看完,最後卻是一個包裹。

    沈瑞宇微微疑惑,將包裹拆開。

    包裹中,是一雙女子的繡鞋,一件粉色的罩衫,乍一看去,還以為這是什麼曖昧的暗示,女子將自己的貼身之物送到男子的書房中,以表示好之意。

    但沈瑞宇的神情卻紋絲未動。

    他細細查看,發現那繡鞋上沾滿泥土,外衫也有些凌亂摺痕,並不似好好收拾在箱籠中的模樣,而是穿過後還未清洗的樣子。

    隨著這幾樣東西送來的,還有一支竹筒。

    竹筒中有一封字跡娟秀的信,寫了滿滿兩頁。

    沈瑞宇看完之後,眉頭緊蹙,眼神不由自主變得凝重。

    他重新看向那件衣裳,拿起來,找到頸部的位置,放在鼻尖輕嗅。

    殘存的清雅幽香沁入鼻息。

    分辨不清是花露,還是……女子的體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