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小鳥

    阿鏡默默地聽完, 中間沒有插嘴問一句話,甚至聽完之後,也沒有開口安慰一句。

    黎奪錦不免有些失望, 又隱隱有些不甘。

    他從來不對人剖析自己的痛苦過往,這一次,突然對阿鏡有了傾訴的欲.望,也是因為從痛苦中醒來,恰巧見到身邊靜靜守著一個柔軟單純的女子。

    她在月下面白如瑩,睡姿恬靜, 靜謐之中帶著好似能挽救天下萬物的玄機。

    黎奪錦靜靜地看著阿鏡, 覺得她身上似乎有一種佛性。

    不通人情世故,對萬事萬物溫柔好奇, 有時,又能從她身上感覺到一種不屬於這凡世的憐憫和寬容。

    從前黎奪錦覺得阿鏡跟其他人都不一樣, 她像貓,爪牙鋒利, 野性不遜。

    現在黎奪錦明白了, 她也像佛, 路過塵世,不會歸屬於任何一人。

    完全不相干的兩種事物,卻在阿鏡身上達到了奇妙的統一和融合。

    黎奪錦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他也想象不到, 除了阿鏡,還會有第二個人, 能將這樣矛盾的特質融合到一處。

    難道, 她真是貓咪修成的佛女?

    月光之下,黎奪錦落在阿鏡身上的目光漸漸灼燙,他想著想著竟發了痴, 自顧自地信了自己的臆想。

    他側身靠近,手指因為過於專注而微微顫抖,虛虛落在了阿鏡面頰上方的一指處。

    他聽過九天神女夜半熟睡時控制不住術法、露出本相的故事,他想仔細碰一碰,想仔細看一看,在阿鏡睡著時,是否會有另一番模樣,經書上說,佛子本體純淨,或許,他應該褪去阿鏡的衣衫,看一看她是否像佛經中說的那樣純白無瑕。

    黎奪錦面色潮紅,輕輕吐出一口氣,手指並未落下,卻是在攥緊錦被時停住。

    錦被之下,阿鏡睡著的身軀微微起伏,流暢的柔軟弧度,亦隨著微微起伏。

    黎奪錦壓住了自己的衝動,柔美的臉上一陣平靜,一陣瘋狂,不斷地交織替換。

    他最終沒有動手,而是又輕輕替阿鏡覆上錦被,托腮看了她一夜。

    心中逐漸寧靜,卻也冒出一個無可抑止的想法。

    不管阿鏡是誰,不管她是貓妖,還是神女,他已在心中將阿鏡當做自己的佛,待阿鏡醒來,他要將過往的痛楚、噩夢全都說與她聽,就彷彿一個罪孽深重的信徒,跪在佛像面前的蒲團上,將自己的汙穢、俗塵拿出來懺悔。

    他懺悔了,也如每一個看似虔誠,卻又六根不淨的信徒那樣,貪婪地期待著神佛的回應。

    而神佛並沒有回應他。

    阿鏡一聲不吭,靈巧地一撐手腕,從榻上爬起,踏著鞋走到鏡前,舉起雙手,背對著黎奪錦自顧自地挽著長發。

    黎奪錦豈能不失望?

    但又忍耐不住似的,朝著阿鏡的背影走去,停在了她身後不遠處。

    貪婪的信徒大約如此,哪怕無法聆聽佛音,也想要離佛更近。

    阿鏡挽發,手指靈巧,動作簡單,她嘴裡咬著發繩,盯著鏡中的自己,圓圓的貓兒眼上揚。

    黎奪錦坐在一旁的繡墩上看。

    她挽好長發,旋身看著黎奪錦,忽然伸出食指,在他額心上點了一下。

    “我定會助你,查出你父親犧牲的真相。”

    黎奪錦眸光滯澀,並沒有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阿鏡做了什麼,又說了什麼。

    但隨著意識漸漸歸攏,他一雙鳳眼逐漸亮起,亮得如同身處銀燭火樹深處,燈炬如晝,桃花撲簌而下,永恆地驅走涼秋。

    他的佛,不輕易給人回應,但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溫柔給予了他心中最渴望的承諾。

    -

    阿鏡仍是阿鏡,但在府中的地位,隱隱不同了。

    屬下來報京城所查之事,在書房同世子爺說到一半,阿鏡不知裡面有人,推開門跑進來,那屬下說了一半的話,自然就被打斷。

    小心抬頭一看世子爺,世子爺卻不嗔不怒,反而嘴角隱約含笑,看向那阿鏡問:“來這裡做什麼了?”

    阿鏡看看屬下,又看看黎奪錦,小聲說:“我聽人說,送了一碟栗子糕到你這裡。”

    原來是來找吃的,屬下心想,世子爺一定會將這個饞貓趕出去。

    結果沒想到,世子爺從屜子裡拿出一碟保存得好好的糕點,朝阿鏡招招手:“來。”

    阿鏡看見屋中有人,不願打擾,捧起碟子就想溜走,結果被黎奪錦抓住。

    黎奪錦撤下她手裡的碗碟,溫言訓道:“吃那麼多,午飯哪裡還吃得下?就在這吃,嘗幾塊就可。”

    阿鏡無法,只得依言坐下來,嗷嗚一口,頗覺好吃,便想狼吞虎嚥。

    又被黎奪錦低低訓了:“吃這麼快,不怕噎著?喝口茶,剛放涼的。”

    屬下心中暗暗叫苦,他跪在這兒看世子爺喂阿鏡吃東西,這叫什麼事?他悄悄地一抬眼,又被刺到似的,迅速地撇下來,心中哀哀直嘆,他竟看到世子爺拿自己隨身的手帕替阿鏡擦嘴角。

    跪了好一會兒,屬下忍不住左右膝蓋踮了踮,換個跪姿,總算等到了世子爺重新注意到他。

    “你沒走,還有話沒說完?繼續說便是。”

    屬下心中一痛,他也不想賴在這兒跪著,他怎麼知道,世子爺什麼時候破了外人在、不談公事的規矩?要是早說,他早就稟報完了。

    心中愁苦,屬下卻不敢表露的,一本正經地將自己在京城所探聽之事說完。

    “……其餘各方,皆如方才向世子爺所稟報的那樣,並無異常,唯獨只有一處,宮中近日大興土木,似是要為帝王慶壽。”

    賀壽?到了那狗皇帝的壽辰了?

    黎奪錦面色微冷,前後想想,冷笑出聲。

    自他從邊關回來之後,只為了領父親的追封,到過朝上一次,其餘莫說請安,哪怕是皇帝來邀他參與朝會,黎奪錦都不曾去過,隨後不久,他就直接搬離了京城,只象徵性留下一封摺子稟報此事。

    這等不敬,早已是十分明顯,皇帝大約也已對他不滿於心。

    再加上皇帝壽辰將近,他這個平遠王世子卻依舊一點動靜也沒有,皇帝見不得旁人如此不重視自己,故意令“諦聽”拿聽來的風言風語敲打他。

    如此心胸狹隘,耽溺於狹弄人心,那狗皇帝也就這點本事了,倒很符合他的作風。

    那個詭異太監,大概率便是皇帝派來的人。

    如今正值緊要關頭,若是因為此等荒唐小事,引來狗皇帝對他的注意,豈不是白白掣肘,因小失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