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滿月

    謝菱唇瓣有些控制不住地顫抖, 她悄悄從裡側咬住了唇肉。

    眼中有些溼意,謝菱輕輕眨了眨,將其掩去。

    她承受著樓掌櫃凝望過來的目光, 聽他一聲連一聲地說熟悉,雙肩有些不受控制地輕顫。

    樓雲屏那一世的相貌, 和她本身的外貌模板是最不像的。

    樓家人性情都溫柔可親, 樣貌也偏大氣。

    五官開闊,身材骨架也偏大。

    樓雲屏的身形是纖細的, 與樓家人不大相似, 面容卻也有著樓家的古典雍容。

    眼眸明亮, 肌骨瑩潤, 面似牡丹淡粉露垂。

    與謝菱, 或是與蘇杳鏡本身的精緻靈巧相比,都有很大區別。

    按理說, 若單看外貌,是沒有人會將她與謝菱聯繫到一起的。

    但樓父一聲聲的“見過”, 仍舊叫謝菱捏緊了巾帕。

    她屏息。

    樓掌櫃終於想了起來:“姑娘便是那位貴客吧!常常來買我們家的吃食,卻從未進來過。有時候, 我遠遠在櫃檯裡瞧見姑娘, 還好奇呢。”

    謝菱抿抿唇, 胸臆中方才逐漸燒起來的呼吸又慢慢地涼了下去。

    也是,第四世的故事, 已經重置過了, 在樓掌櫃的記憶中,應當沒有樓雲屏這個女兒。

    既然沒有樓雲屏,樓掌櫃見到她,又怎麼可能會有什麼特殊的反應呢。

    只把她當做客人, 才是理所應當的。

    謝菱手指搭在桌沿,稍稍用力,粉嫩的指甲掐得發白,藏在桌沿底下的大拇指,不受控制地扣進去。

    樓掌櫃回憶了起來,喜笑顏開:“我記得的,姑娘最愛髮絲百葉、紅椒炒雞,紅油燒蝦也常點,還有擂辣椒皮蛋,不愛吃臘味合蒸。”

    說出口後,樓掌櫃也頓了下。

    他記得這位姑娘愛吃的菜,是因為她點得多,可她不愛吃的,他又是從何得知的?

    謝菱呼吸一頓,猝不及防地眼眶微紅,蓄起一滴淚。

    她也察覺了,樓掌櫃脫口而出的最後一句話。

    樓掌櫃對樓雲屏沒有記憶,按道理說,他是不會記得這些的。

    可他說出口時,就彷彿記了十幾年那樣自然。

    也許,這只是偶然的巧合,但謝菱更願意把這當成世界重置不完全留下的bug。

    有些痕跡,還沒有清掃乾淨,或許在樓父的記憶深處,還不自覺地殘留著對女兒的疼寵。

    這滴淚蓄得太快,謝菱根本來不及控制,彷彿是樓雲屏殘存的意識在謝菱的身體裡作祟。

    樓掌櫃驚詫地愣住,目光柔和地看著她,有些不知所措。

    謝菱拿起手巾擦拭眼角,笑了下:“這底下廚房,在炒什麼辣子,著實有些燻人。”

    香辣的煙氣確實蔓延上來,不少食客忍不住打噴嚏。

    被燻出淚來,倒也不奇怪。

    樓掌櫃有些靦腆道:“辣醬用完了,今天要做新的,所以有些嗆人。姑娘,真是不好意思,等會兒贈您一罐辣醬吧。”

    謝菱點點頭,又搖搖頭,指了指對面的樊肆:“不用贈,記他賬上。”

    樊肆正看著謝菱,眼神有些深幽,若有所思的模樣。

    看謝菱這嬌嬌的模樣,樓掌櫃忍不住笑紋更深,不知為何,心中軟軟的,就覺得很想揉揉她的腦袋。

    手下觸感軟絨絨的,在他反應過來之前,樓掌櫃發現,他竟然在晃神的時候,已經將手伸到了那貴家小姐腦袋上去,而且還輕撫了幾下。

    謝菱愣在了那裡,一動不動,好像布丁乖巧起來的時候一樣,任由樓掌櫃的掌心梳理自己的額髮。

    等樓掌櫃撤開手時,謝菱揚眸看了看他,通透清潤的眸中,摻雜著許多複雜的情緒。

    但,都是溫暖的情緒。

    樓氏酒家開在繁華的街邊,對面是另一家氣派豪華的酒樓,與門庭若市、三六九等人都接待的樓氏不同,那氣派酒樓一般只有達官顯貴來往。

    那邊的二樓窗口也是臨街開的,正巧對著謝菱坐著的窗邊。

    謝兆寅坐在那兒。

    他頭轉向右側,看著對面窗口的花菱。

    距離並不遠,他自然認得出,那是他的小女兒。

    謝兆寅定定地看著,謝菱讓那酒樓的掌櫃在額髮上憐愛地揉了揉,那樣親暱熟稔的動作,好似一個慈父在安慰著女兒一般。

    可那是他的小女兒啊。

    謝兆寅忽地想起那天晚上,花菱跪在他面前,他想伸手去扶,花菱卻肩頸輕顫,退縮躲避。

    可現在,花菱不僅沒躲,甚至還仰頭看那個掌櫃。

    那掌櫃也只是呆了一下,又繼續看著花菱說說笑笑起來。

    也不知道是在說什麼,花菱和一個開酒樓的商戶,能有什麼話聊呢?

    明明,花菱同他都沒什麼話說。

    謝兆寅失神地怔怔坐著,直到桌對面的同僚將窗外的竹簾拉下,也依舊沒有回神。

    “……這件事,大家怎麼看?謝章京,不如你先說。章京?謝大人?”

    謝兆寅呼吸一頓,扭過頭,方才回了神。

    對面的同僚疑惑地看著他,見他神情似有不對,關切道:“謝大人,可是有哪裡不適?”

    謝兆寅抹了把臉,道:“無礙。抱歉,方才有些走神。現在,我們說到何處了?”

    “正清理二皇子一派黨羽的名單。前些日子,有人上報了城牆坍塌,疑似偷工減料一事,似是與二皇子有牽連,正想問謝大人的意見。”

    謝兆寅點了點頭,勉強收斂思緒,開口道:“關於這個,我是如此作想……”

    自從上一次被二皇子當面威脅後,謝兆寅雖是下定決心,不屈從二皇子的脅迫,但他謝家終究在京城紮根多年,若是真的放縱不管,也是極容易傷筋動骨。

    謝兆寅不得不尋求一些自保之策。

    他在朝中多年為官,也結識了一批同他一般,清廉忠國的純臣,他試著同他們聯繫,本只是想多尋得一些力量,以護衛家族根本。

    卻沒想到,他試探之後才發現,朝中其實已經有許多人同他有了一樣,早已發現這皇儲之爭暗藏波瀾,悄悄地互通信息。

    既然皇子們已經分了派系,他們即便是忠君之臣,也不得不開始自劃地盤,免得一不小心,踏錯到了人家的地盤去,反倒被扯進這趟渾水,洗也洗不乾淨。

    他們聯合,並非為了結黨營私,而只是為了探尋接下來的為官之道。

    今日相聚於此,也正是為了這個原因。

    謝兆寅將自己的觀點說完後,很快有人接過他的話頭。

    謝兆寅聽著聽著,卻又還是忍不住,偏頭看向了右邊。

    他悄悄地掀開竹簾,看向對面的窗口。

    卻不知何時,對面已經空無一人了。

    謝菱帶著環生吃飽喝足,坐上回府的馬車。

    最後的飯錢,當真是樊肆付的,把環生看得目瞪口呆。

    環生倒不是臉皮薄,而是珍惜謝菱的臉皮。躲在馬車後時,她悄悄扯扯謝菱的衣袖:“姑娘,你同那位樊都尉,熟嗎?”

    謝菱懶懶道:“第二回見。”

    “第二回!”環生驚呼,“那真好叫人家請客?姑娘,你快不要這樣,環生帶了銀子,不要因為這丟了姑娘的面子。”

    謝菱好笑地把環生手裡拿出來的那個布包推回去:“放心吧,他既然答應了付錢,就不會在乎這點銀子。你知道他那種級別的大官,一個月俸祿有多少麼?”

    謝菱睜大眼睛,極其認真地盯著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