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年醋

    舞荷園的盡望樓外,一片楓林紅得靜美深沉,江澄從楓林中間的石板上快速走過,心裡頭微覺詫異,他以為關荷在舞荷園請他喝茶,不挑映日堂也會挑清遠亭,哪知道竟是與這舞荷園的主角毫不相關的盡望樓。

    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在哪裡都是飲茶。

    一樓的主位上沒有坐人,一個年輕的婢女正站在第一把客椅之前相候,一見了他便躬身施禮:“國公在樓上,公子請上樓。”

    這婢女不是關荷身邊常見的那個,不知是舞荷園中的還是關荷自帶的,而且居然喊他公子?江澄眉頭微皺,快步往樓梯上走。

    樓梯才上到一半,他便看到這婢女走出門去了。

    所以這樓上只有他和關荷了?這情形可不大對,若是被人知道了,怕是會有麻煩。

    帶著這樣微微的不快,見到在樓上六曲屏風處屈膝坐著欣賞楓林的關荷的時候,他的口氣就有些衝:“國公這是看宸雨公子明個兒就要定親了,心裡頭不痛快?”

    不痛快你也不能在這後山坡的楓樹林中的小樓上請我喝茶啊。

    關荷轉過頭來看他,並不調整坐姿,抬手指了指旁邊的另一張坐榻,話說得委屈:“前面的幾處都太吵了,只有此處最為僻靜。”

    他信她的話才叫見鬼,他一進園子就發現這園子被清空了,一個遊客都沒有。

    許是看他不肯入座,關荷就把抬起的腿放了下來,又從袖子中掏出了封文書,放在面前的四方花梨桌案上:“我也不喜歡他,沒什麼不痛快的。”

    江澄皺眉,毫不客氣地揭破:“你不喜歡他,你見天去他樓裡坐著,還約他遊太液池?”

    關荷抬起手來摸了摸右邊鬢角處斑白的頭髮:“我不是閒著無聊嗎?再說了,男兒家就要有人爭有人搶,才顯得珍貴。”

    這是什麼歪理?江澄拿起桌案上的文書,打開看了一眼,見是署了關誦的名字蓋了關荷印章的和離書,心中對這位老上司兼忘年交的火氣就消了些,挑了右手側的坐榻坐在遠離屏風的一端,拱手道謝:“我替韓擇謝過國公,明個兒就讓人把這和離書給他送過去。”

    關荷搔搔頭髮,眯起了有些倦意的眼睛:“阿誦很生氣,非要給張休書不可。我說妮子,你既然不是那麼愛他,也就不能全怪他,事情既已出了,沒必要讓中間人難做。”

    她已經五十來歲了,之前帶兵打仗,風裡來雨裡去,比凰朝大多數女子衰老得更快些,眯眼的時候,眼角有三四道重重的魚尾紋,滄桑盡顯。

    江澄心中微酸,向老上司再次表示感謝:“關帥厚道。”

    關荷猛地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雙眸中精光閃爍:“好久沒聽澄之喊關帥了。”

    江澄一怔,他自打關荷封了國公,就沒再喊過她關帥了,這大半年來,他忙著公務,也沒有在私底下見過這位老上司,多少顯得疏離了。他剛要說兩句表示關心的話,卻聽關荷用平靜的語氣道:“我明個兒就搬去樂養園住了,如果方便的話,澄之幫我物色個小郎吧。”

    江澄腦中一片混亂,卻又以極快地速度梳理了思路,弄明白了關荷的心思,他既感嘆於關荷的聰明,又覺得不必如此,他用極為真摯的語氣對這位老上司言道:“英君敏君在樂養園都有院子,回頭我尋個不忙的日子,去那邊借住一宿,陪關帥打獵聊天。”

    他這話是想告訴關荷,明帝既然在樂養園中給薛愷悅四個留出了院子,那麼這樂養園應該不是用來幽囚功臣的。

    關荷聞言,臉上便露出了舒朗的笑,用頗為憧憬的語氣看著窗外湛藍的天空言道:“那邊應該有不少野兔,說不定還有野豬,我到時候給澄之打些野味,咱們烤著吃。”

    江澄聽了,立刻就想起甲申年的春天,他從京城做完小試官返回軍營,關荷在戰爭空隙,帶著他打了兩三回獵。十年後的今天,他還能清楚地記起拿松枝烤山雞的美味。

    他收了回憶,微笑著問老上司:“關帥想要個什麼樣的小郎?”

    關荷聲音中的興奮勁兒一下子就消失了,臉上的表情也變得不耐煩:“挑個鬧騰的,模樣豔麗的。”

    女子老了,都喜歡鬧騰的了?關荷的幾位夫侍,包括關鳴鸞的生父、關吟關誦的生父,沒聽說哪個是很鬧騰的啊,唔,也可能他們年輕時都是鬧騰的,只是他不知道。不過年輕時再怎麼樣鬧騰,關荷都能摟得住,如今老了能和年輕時一樣嗎?添衣煮粥端痰盂熬湯藥的活計,那些個鬧騰的豔麗的,做得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