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麥青芒 作品

第462章 前世初遇,今生永絕

    一臺大戲在青衣一聲悠長的吟哦中結束了。滿座皆寂,足足過了半柱香的時間,才爆發出潮水一般的掌聲。

    四壁的燈火重新亮了起來,眾人一番打賞過後紛紛起身離場。而凌蕭只靜靜地坐著,不想動,也不想說話。起初聽到“倒戲”,他還以為會是場受盡坎坷後,重生復仇的大戲,卻沒想到會是如此。

    沈青阮見他不說話,輕輕笑了笑,道:“這個本子我也是第一次看。怎麼樣?是否與別的戲曲有些不同?”

    凌蕭轉頭看了看他,又垂下眼眸,道:“是很不同,讓人感慨良多。我很喜歡那一句:前世初遇,今生永訣。”

    沈青阮輕輕嘆了一聲:“世人都贊‘相逢一笑泯恩仇’的俠氣,可誰又能體會‘人生若只如初見’的遺憾呢?”

    “你說,那梁雲日後後悔了嗎?”凌蕭忽然問。

    沈青阮沉吟了一下,似乎不知該如何作答,又把問題拋還給了他:“你說呢?”

    “我不知道。”凌蕭垂眸搖了搖頭,“不過不論他是否後悔,我想對於徐幼娘來說都無所謂了。回顧這一生,她對後來遭受的那些苦難都無動於衷,卻只在時光回溯到與梁生陋巷初遇之時,才生出了許多感慨。”

    “而這些感慨卻並非拘泥於小情小愛的抱怨,”沈青阮接著他的話道,“而是凌駕於時空的長河之上,對宿命的感嘆。這一刻她心裡沒有恨,也沒有愛。如果非要有一點情感的話,我想.......那應該是一點人性的溫暖。重活一世,重新體味一番平生悽苦,最終留在心中的卻是一縷溫情......”他彎了彎唇,“這很好。”

    “在生死大事之前,大概很多人都會悟道吧。”凌蕭道,“畢竟與之相比,其餘的恩怨情仇都微不足道了。”

    沈青阮抬眼看了看他,忽然道:“你可還記得平南侯?”

    “平南侯?”凌蕭一怔,“平南侯趙彧,趙扶的父親?”

    “沒錯。”沈青阮點了點頭,“你可還記得,當年趙扶剛剛進京之時,曾經在去望京山的路上為難過我,還扔了一塊大石,險些將你我砸中。”

    “不錯,”凌蕭道,回憶起往事,唇角不知不覺地柔和了下來,“後來他為難你不成,反被你教訓了一頓。當時京中還未發生那些不堪之事,現在想來,真是一段難得的平靜時光。不過當時他為何要對你窮追猛打,我卻有些記不得了。”

    “是因為他父親,”沈青阮道,“趙侯在見過我後,忽然發了急病,臥床不起。趙扶以為是我對他父親做了什麼,所以才會再三追問。”

    “我想起來了,”凌蕭道,“當時你受人之託,不能告訴他事情原委,所以他才會惱羞成怒。”

    “當時的確是受人之託,不能將此事告知他人。”沈青阮道,“可現在趙扶和趙侯皆已身死,這個承諾也就作廢了。你可好奇當時我究竟對趙侯說了什麼,才會讓他心境如此波動,以致不久之後就身赴黃泉?”

    “說不上好奇,但你的故事從來不會令人失望。”凌蕭道。

    沈青阮微微一笑:“從前的故事都是民間的杜撰傳奇,真實性尚待考察。可發生在趙侯身上的,卻是一件真真實實的事,一個就發生在你我身邊的悲劇。”

    聞言,凌蕭有些入神起來。

    “大約在二十年前,”沈青阮道,“那時的趙彧還沒有侯爺的爵位,只是京中一位尋常官宦人家的公子,只不過生得俊俏,又彈得一手好琴,所以在京城頗有盛名。”

    聽到此處,凌蕭心中一動,不由抬眼看了看他。

    沈青阮沒留意他的目光,接著道:“這番盛名自然也傳進了皇宮,傳到了被先帝千嬌萬寵的長公主耳中。於是,這位長公主就對這位趙公子留了神。可惜的是,趙侯當年已有妻室,且夫妻二人感情甚篤。所以長公主雖然落花有意,但耐不住人倫綱常,只能將這段感情埋在心裡。”

    “直到那一年海棠花宴,她作為花神,駕著花車走過長街,忽然在街角看到一位撫琴的年輕公子,正是她心心念唸的趙郎。壓抑多時的情感一旦噴湧,便如火山爆發,勢不可擋。花宴後,她費盡唇舌說服了先帝,勒令趙彧休妻,將其召為駙馬。”

    “當時的趙彧抵死不從,還曾試圖為此自殘,希望長公主看到自己丑陋的樣子嫌棄自己,不再有此執念。可一切努力在巍巍皇權之下顯得如此微不足道,最終趙彧受逼不過,被迫迎娶了公主。而他的結髮妻子葉氏也被長公主勒令在三個月內尋夫改嫁,否則便要抄她滿門。”

    “當時葉氏無助極了,四處求告無門,百般無奈之下,下嫁了一位對她一見鍾情,愛慕她多年而不得的郎君。”

    “也許是苦盡甘來吧,她這位夫君絲毫不嫌棄她是二嫁之身,對她百般寵愛,且專心守著她一人,直至她百年身故也從未納妾。下嫁時她腹中還懷有趙彧的骨肉,誕下後是名女嬰。本以為這位夫君會心存芥蒂,可他對這個女孩也很好,就當是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般。”

    “趙侯......沒想到背後竟是這樣一番故事。”凌蕭有些意外,“可這件事為何與你扯上了關係?”

    “因為葉氏後來下嫁的這個人與我有親,”沈青阮道,“還有他的女兒,你也認識的。”

    “我認識?”凌蕭一怔,“趙侯......趙......趙菁蕪?”他猛地一驚,前後一聯想,不由訝道,“趙姑娘是趙侯的女兒?那沈重山......”

    “沒錯,”沈青阮道,“他就是葉氏當年下嫁之人,也是菁蕪的繼父。”

    凌蕭一時驚異不能自已,不由緊緊凝起了眉。

    “四叔一生無子嗣,只有菁蕪一個繼女。”沈青阮嘆了一聲,“他的確十惡不赦,但在這件事上,我對他只有敬佩。”

    “而當年我與趙侯說的,其實就是葉氏身故的消息。是受菁蕪之託,覺得畢竟夫妻一場,其中一個走了,另一個最起碼要知道一下。只是沒想到趙侯至死心中也只有葉氏一人,初聞噩耗便倒地不起,差點救不過來。”

    “後來他沉痾難愈,彌留之際又將我招去,見了他最後一面。當時我因著菁蕪的緣故,對他難免有些仇視,見他命不久矣,就忍不住問了他一句是否後悔當年之事。沒想到他當即便承認自己後悔,不只是一點點,而是捶胸頓足,涕淚橫流。他對我說,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他便是抗旨死了也絕不會妥協。”

    “我當時對前因後果知之不深,總以為他是戀棧權位才會拋棄妻女,便對他道,他的髮妻二嫁之後過得很好,連同他的女兒也被照顧得很好,他不必擔心。”

    “我本是要諷刺他的,可聽了這些話,他忽然就安靜了,眉梢眼角都是安詳。那是第一次,我在他臉上看見了一抹笑。他對我說謝謝,謝謝我在他臨終之前圓了他一個夢,哪怕夢是假的,他也能含笑而終了。”

    “後來我離開了侯府,心裡卻一直彆扭著,總覺得他最後的情緒很奇怪,於是多方打聽,才知道了當年的全部真相。”

    “知道以後,我一直很後悔。當時我明明可以多安慰他一些的,明明可以告訴他葉氏其實從未忘記過他,讓他走的時候再少一些遺憾。”

    沈青阮有些黯然,嘆了口氣。

    “但又過了些日子我便釋然了,我想著他臨終時的笑,忽然就明白了他當時的想法。原來當一個人愛另一個人愛到骨子裡的時候,他的情感其實是不需要回報的。他唯一希望的,就是這個人能夠平安喜樂。如果再貪心一點,那便是能陪在他身邊,時時看見他。”

    他望著凌蕭,緩緩道:“就像有些秘密一樣,有些情感也是一輩子都不能宣之於口的。便如趙侯之於葉氏,他當年狠心休妻,做盡了一個負心漢能做之事,其實是為了她能更好地活。”

    “可無論發生什麼,內心真實的情感都是不會變的。即便歷經滄海桑田,即便此生不再相見,即便連對方的模樣聲音都不再記得,可想起對方時的感覺,那種衝動的心悸與心悸過後的溫暖,卻永遠都在。”